第2章

作者有話要說:

府裏的人,仍舊是來來往往。

她在府中的庭院長廊間穿梭來去,春天的花花草草開得正盛。耀眼的陽光投在她臉上,竟也襯出幾分少女的嬌麗眩目。

三姊早已完婚,據說皇上一眼看去,不禁大嘆蠢兒醜女,聯合成雙;懊悔不已,只恨自己聽信楊皇後和充華趙粲花言巧語。但好在太子愚鈍不堪,一點美醜觀念皆無;因此見了三姊倒也絲毫不嫌棄,反覺這等精明女子嫁給自己是種幸運。以後東宮一切事物,樂得放手交由新妃打理;這偏巧也正合強勢有心計的三姊喜好,於是兩人竟然感情融洽,親熱相處;更教皇上無話可說。

三姊轉眼間也做了數年太子妃,帶擎自己父親累次進位加官,一家人更是榮貴無比,深得皇上寵信。既然父親如今做了司空尚書令,又手握軍權領兵,自然門下幕府之內,來投效的各方俊才極多;現下俨然日日幕僚下屬濟濟一堂,高談闊論,惬意之極。

但她只嫌那些在府裏整日聚會飲宴的幕僚們喧嘩嘈雜,令她堂堂相府千金的心情大受影響。若是他們談些有意義的新鮮話題,那也還罷了;但她生厭的,都是他們除了吹捧賣弄之外,無甚創意。那些老生常談,她真奇怪父親已聽了十幾年,為何都不會聽厭?

她今日原本在府中水亭上撫琴自娛,但一首曲子只彈到一半,前廳的笑語喧嘩、推杯換盞的聲音就随風傳了過來,生生打斷了她撫琴長歌的雅興。她一怒起身,将案上的名貴琴具一掃落地,怒氣沖沖地大步往前廳而去,意欲闖入那歡宴之中,叱責那些不懂規矩的小小屬吏們。

她憤憤的腳步剛走到廳堂外的長廊上,就聽見室內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伴随着撥弦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哄然叫好的鼓掌之聲,連自己父親的大笑聲都伴在裏面。這喧嚣讓她氣白了臉,疾走數步沖到廳堂後門外,正欲伸手猛力推開門——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欲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她愕然地收住了自己推門的手,自門上雕飾的「青瑣」間悄眼望去。

只見人們注目的中心,是一個男子的側影,在案前盤膝而坐,垂頭撫琴。他歌着的曲子,是漢代才子司馬相如當年在富豪卓王孫家撫琴而唱的「鳳求凰」一曲,還因而博得那千金小姐卓文君的私心愛慕——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眼看到他俊秀的側影,那白衣勝雪、豐采過人的少年郎。他一舉手一投足間,豐采麗都,風流蘊藉的氣質天成;那時而高昂、時而低回,時而熱烈、時而婉轉的琴聲,伴着他清朗的嗓音,一曲「鳳求凰」竟被他唱得蕩氣回腸,令人神往。

只是看到他一半的面容而已,她心底已經大為震動,不禁放輕了腳步悄悄推門進入後堂,自那屏後懸挂的錦帷間偷眼窺視于他。

身後緊随的心腹婢女察言觀色,知她心意,遂悄聲在她耳邊說道:「小姐,這人乃是府中的司空掾韓壽,據說他『才如曹子建,貌似鄭子都』,在外早有美名。所有相府文牍,多出于其手,老爺還曾贊譽他『文成倚馬,技擅雕龍』哩,更愛他應對如流,言皆稱意;何況他系出名門,曾祖是前朝司徒韓暨,書香世代,自是飽學詩書、身有長才——」

她兩條春山似的彎眉略略一皺,低聲呵道:「說那麽多與我聽,有何用意?我不過是在這裏略看一看父親那班嘈吵的屬吏罷了;終日飲宴作樂,真令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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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婢女受了呵斥卻并無不滿,知她是心事被人窺中的一時惱怒;遂噤聲不言。

她微微掀起那錦帷的一角,自那縫隙之中窺望着他的容顏。此時他一曲既終,博得在座人等熱烈拍手喝采;他也并不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僅僅是潇灑自案後起身,向室內諸人拱手一揖。那氣度不卑不亢,從容自得;那張俊顏在剛剛掌起的燈火映襯下,又是俊美無俦、豐神俊朗;唇角微勾的一抹笑意,在燈火明滅間時隐時現,如孤星流光,乍明還暗。他從容在席間應對,酒酣興至,藉酒鳴才,高談雄辯;座中主客,無不傾情嘆賞。

她在簾後窺得真實,不禁為之心折,低低脫口而出:「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身旁的小婢聞言不禁一笑,并不對她進言,卻轉身去四周驅走那些來往婢女下人。她對自己婢女的貼心贊許地一笑,仍回頭輕輕撩起繡簾,看一下、複又放下簾帷,深恐教旁人察覺,引來父親呵責自己少了禮數;但過不多時,又忍不住掀起錦帳,再度悄悄放眼望去。

只見正站于人群之間,手持一杯酒,言笑晏晏、與人談笑風生的他,忽地笑容微斂,那雙黑如點漆、亮如星辰的眼眸,如電般射向她隐身帳後的方向。他那如炬目光,灼灼似箭,好似已窺透了輕紗帷帳之後她的探視。她心下一驚,倉促縮手放下錦帷,往後倒退了一步,心中怦怦直跳,有種被人逮到的心虛。

正巧她父親興致一起,要席間客人逐個評賞皇上日前剛剛賜下的一盞燈。那燈做工極之精美細致,兼且使用許多繁複工藝手段,精鑲金銀珠寶;那燈罩上镂空的花紋圖案精致而典雅,引得衆人皆啧啧嘆賞,更奉承皇上對她父親的寵信倚重。

一時間人人皆需以兩句描繪這燈的精美華麗,自然藉機奉承的溢美之辭充斥其間,令她父親喜上眉梢,滿面春風。她隐身于帳後,雖擔心已為他洞察,卻并不走開,一心只是想聽聽他的形容。

他淺淺笑着,緩步走到那盞燈之前,微低了頭細看。此時正巧她父親循衆要求,将那精美燈罩取下與衆人看個仔細。原來那燈罩上镂刻镌鑲的種種花紋,乃是牡丹、芍藥、臘梅、蓮荷等等花朵,無怪乎那燈中燭光透過燈罩映在牆上的圖案,是一朵朵的美麗花朵之形。

他一笑,正要開言,她父親就将那燈罩複又蓋回燈座之上,這個動作帶起一陣微風,吹得燈座正中那枝紅燭的燭火一陣飄蕩,時明時暗。他眼神在那搖動的燭火上一閃,随即收起了自己要說的話,顯然心下一轉,已有了新句子。

「依壽看來,這燈火此刻微微搖動,倒好似芍藥籠煙,半明半滅哩。」他朗聲道,那雙星目好似有意無意地往簾後掃了一眼,吓得她又倒退一步,只覺他語調中意味深長。

「芍藥籠煙,半明半滅?」父親重複一遍,瞧見那白牆上投下一朵芍藥般的影兒,襯着那似輕煙般透明的白色紗帷,不禁朗聲大笑,稱贊道:「好,好!」

她卻突地恐慌起來,心中突如其來的狂跳不止,不知是為了他的俊朗風雅,還是為了他似乎別有深意的一句話。那輕飄飄卻如電般銳利的突來一瞥,那若有似無的俊雅淺笑,都深深在她心上劃下一道痕跡,直至酒闌、人散,月上中天之時,仍在她心底,低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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