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有話要說:

賈府四小姐的怪疾,奇跡般不藥自愈。

和起初來得突然的古怪開始一樣,賈家四小姐自重疾之中無聲無息地一夕之間康複了。而且她的脾氣也為之一改,變得較為溫和親切,顯見雖是大病初愈,但精神和心情卻都相當好。

而且,她近來變得較為注重打扮妝飾;這般着意之下,原本就算得上美人的她,看起來更顯光麗豔逸、端美絕倫,風采照人。

而此刻,這位傳言中的主角,正漾着一個淡笑,坐在賈府書房之中,細細品着一杯茶。

「女兒啊!你這一遭重病,可是吓壞為父了!」賈充咧着嘴,看着恢複健康的愛女,笑得很開心。「咳,你這孩子為何就是這般烈性子呢?不喜歡衛瓘那老兒的兒子,你且直說就好了嘛!何必為此心中不快,還惹出這一場的大病來?只要你直說,爹這樣疼你,難道還會當真不顧你的意願強迫你麽?」

賈午扯起唇角,輕輕一笑,并不正面作答,只是輕啜一口香茗。「爹對女兒的好,難道女兒會不時刻銘感于心嗎?這回正是因為女兒不忍心拂了爹為女兒打算籌措的一片心意,才什麽也沒說的;怎奈女兒心中,對那衛瓘老兒三番兩次與爹為難的行徑,實在是厭惡得緊,自然不願屈從于他子;這一番千回百轉的心腸,教女兒從何說起呵?」

一番話不輕不重,正說中賈充的心事,直把他哄得周身妥貼,心情舒暢,感動不已,暗道真是女兒貼心。

他的笑容咧得更大,剛要再問幾句,外面就進來一人,恭敬報告道:「老爺,所有賓客都已在外堂聚齊了,只等老爺一到,宴席就可開始。」

賈充應了一聲,看看女兒,陪笑道:「午兒,如此說來,爹不陪你了,外間尚有許多賓客屬吏,爹須得出面去應酬了——」

「好呀。」誰知一向最厭惡這些飲宴作樂活動的賈午,竟然放下了手中細瓷茶碗,笑容怡然。「既然是爹有正事,女兒怎好任性阻擋?爹爹請且去,女兒看今日陽光正好,等下也要起身去後花園中走走了。」

哦,沒想到經歷一場大病,女兒不但變得容顏更為美麗,而且竟然更加懂事有禮、谙知進退!賈充滿心歡喜,贊許地點點頭,就随着來人徑直往外堂去了。

賈午臉上的溫笑,在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長廊轉角處時,倏然消失不見。

她沒有去後花園。

她只是又避着府中衆多閑雜人等的視線,悄悄潛至外堂的後門邊,隔着門上裝飾的青瑣花紋,往屋裏張望。

她想念他呵。為他不惜用了無數心計,為他不惜做一回偷香的事,竊去父親珍藏的西域奇香相贈,種種手腕,不過是想求得他那雙漂亮而深邃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凝注多一刻的時光罷。

Advertisement

她不知他會不會将那香袋随身佩戴。也許他心目裏究竟是住着一個巧笑倩兮的佳人的,卻不是她。也許在他去見那位他真正想求得的佳人時,是不希望身上沾染着其它香氣的。那暗香,猶如一個溫柔卻絕然陰險的暗示,在那股香氣之後,隐藏着另一個女子的神秘微笑。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于是又用了一點小小心機——她趁他睡着的時候,在他脫下的衣衫下,另放了一個香袋;更不要提她在被席衾枕、裏外衣衫間熏上的香味了。她一定要讓他抹不去這縷奇香,一定要讓他的身上沾了從她這裏帶去的味道,那香氣有如一種無言的宣示,在他身上烙下屬于自己的标記。

她要藉以吓阻那些同樣也戀慕着他的女子。她不是這時代的标準裏為人所喜的柔弱女子,她有心計有謀劃也有勇氣将之付諸實施。以她的地位可以輕易地得到許多東西,但她厭倦了舉手之勞的輕松,她想要孜孜追求某種她也無法掌握的人或事。

是的,雖然一開始的時候往往看不到最終的結局,但是對于他,她勢、在、必、得。

她窺着室內,看見父親和那一群常在府中出出進進的門客賓朋們。又是一場氣氛熱絡的宴席,更何況最近父親在朝中,多了三姊身為太子妃的仗恃,更是春風得意;近來的宴會,已經逐漸由午後延長至了入夜。而今天,更請來歌女彈琴助興——她暗嘆,眉頭不自覺地厭惡皺緊。

她聽見自己父親的朗聲大笑,看見那一群賓客們個個臉上堆起谄媚的笑,向父親敬酒。父親開懷地飲了一杯又一杯,酒興正酣時,竟然視線飄向一旁那眉眼間依稀有着抑郁之色、卻更添幾分惹人心憐的美麗歌女,調笑似地說道:「既是美人颦眉,想必自有心事!你有什麽心事啊?說來給大家聽聽!」

旁邊一名賓客見狀,也湊興似地接口道:「對啊,你既是心懷有憂,正巧趁此機會,求魯公替你作主!而且今日難得魯公高興,咱們不要聽你說的,只要聽你唱的;瞧瞧你如何一首歌之間,能把心事說得清清楚楚!」

她看見旁人都大笑起來,拊掌叫好。那歌女先是一驚,卻很快恢複了見慣大場面的鎮定,臉上挂起一個世故的微笑,緩言道:「小女子實無心事,但今日得見魯公這等大人物,想必可以借着魯公高興,讨個賞賜?既然如此,就容小女子獻醜了。」

那歌女語畢,微一沉吟,撫琴而歌。「蒲生伊何陳,曲中多苦辛;黃金坐銷铄,白玉遂淄磷。裂衣工毀嫡,掩袖切讒新;嫌成跡易已,愛去理難申。秦雲猶變色,魯日尚回輪;妾歌已唱斷,君心終未親。」

這哀怨低回的歌聲一落,她看到自己父親眉開眼笑,顯然很滿意那歌女這一曲。「呵!我還道是何事,原來不過是這些女人家争風吃醋,使的小性子小心機啊。也罷!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該有的賞賜還是應該給的。」他回頭吩咐家仆:「來人,打賞!」

接下去的笑語聲,她竟然恍若未聞了。

嫌成跡易已,愛去理難申……妾歌已唱斷,君心終未親——

那哀怨的歌聲,一直、一直,回蕩在她心裏,使得她想得竟然出了神。待她回神之時,只聽得那歌女繼續唱着一曲前朝才子陳思王植的「怨歌行」。

「……念君過于渴,思君劇于饑;君為清路塵,妾為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時不開,妾心當何依?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

她還沒有來得及驚訝,就看見幾名已有了幾分酒意的賓客同僚,舉着酒杯,走到某個人的桌前。

「呵,韓掾吏,咱們這幾天,怎麽一直都聞到你身上的異香撲鼻哩?追問了你這許多天,你也總是輕描淡寫;咱們細心偵察,也未見你挂着什麽香囊在身上,這多教人疑惑啊。咱們同是在相府當差之人,平日就算不曾引為知己,也都有同僚之誼;今日趁此宴會之機,也好教你向大家說個清楚!」

她心下一震,深知那奇香一着人身,經月不散,珍貴非常;即便是不曾帶在身上,只要香氣熏染,也頗使人注目。這般人證物證俱全,她只想着要使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卻忘了要替他避開旁人議論,可如何是好?

她看見他從容地微笑起來,略向那幾位同僚一舉杯,眼中竟有一絲莫測高深的狡黠,一閃而過。她來不及細算那道光芒所代表的含義,就看見他臉上的神情倏然一變,竟換了一副有點輕薄不羁的臉孔,似是仗恃着自己的俊美才高,做出年少風流的豪放浪子姿态。

「呵,這多教人為難呵。當着魯公的面,壽又怎好直言如此難以啓口之事?偏各位同僚又是這般愛追根究底!說不得,只好坦白了。其實不過是眠花宿柳的年少風流,身上若是沾染了些女子粉味,也是無可避免之事……」他還刻意地壓低了聲音,有絲尴尬地一笑。「只是近來尤為盡興好玩,教各位同僚見笑了。」

那些人聞言,皆是哈哈一笑,心領神會似地沖他擠擠眼,不再追問。他見勢也一笑帶過,正巧堂上她的父親揚聲叫道:「今日聽了歌女唱曲﹐還沒機會品賞韓掾吏的琴技哩!就請韓掾接着這歌女的曲意唱下去,何如?」

他大方微笑,緩步走向琴旁,向四周一拱手道:「若是魯公和各位想聽,壽就獻醜了。」

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過,帶起一連串憂傷的旋律,不再是那日「鳳求凰」的清麗婉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琴聲未落,她就驚異地看見那伫立在他身後的歌女雙手絞緊,濕了雙眼。那淚光在那歌女眼眶中若隐若現,雖然那歌女還是行若無事般地微笑着,可是那一瞬間帶給她心底的震撼和驀然體認,都遠遠超過她所預想的程度。

原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經過這許多天的同僚追問,他……也許已經明白,事情總有一天會紙包不住火的吧?所以他下了決定,讓她贏了。

她贏得了他,在他心底感情和理智的交戰中,她打敗了他萦念的那個女子;用了這麽多的心機,她終究是得到了他的人。

可是,他的歌聲,卻混合着那歌女的歌聲,一同回蕩在她腦海裏,久久不散。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他,是不情願的吧?

嫌成跡易已,愛去理難申——

是的,是她故意在他身上留下的香味,擊碎了那個女子的心。她應該是看不起這樣的弱者的,只消她舉手之勞,就輕易一擊即潰——她懷疑他了吧,和他争吵了吧,猜測起那香氣的來歷,知道那香氣之後所隐藏的,是一個只需要在他面前靜靜地微笑,溫言軟語地做一朵解語花,就可以在談笑間擊敗自己的強大對手了吧?

她為什麽要同情這個失敗者呢?歸根結底,她不過是利用了女子天生的嫉妒與疑心的缺點罷了。倘若那女子夠通情達理,夠沉得住氣,不問他一句話,只是對他體貼地微笑的話,也許她的勝利,還來得不會這樣快吧?

她不同情那淚盈于睫的輸家。是那女子自己的猜疑,加速了那場必然來臨的失敗的。隐身在那扇青瑣雕飾的門後,她這樣地說服着自己。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已經得到了勝利,她卻是這樣悲傷,這樣亟欲離開這裏,不再看到他那俊美風雅的容顏,這樣想要躲在某個無人的角落哭泣呢?

她不明白,不明白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