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有話要說:
人來人往。終于,連這一隅的新房,這暫留的安靜,都已沒有了麽?
笑聲,談話聲,腳步聲……熙熙攘攘,全往新房裏湧來。那些人影吶,都挾着一股喜慶的氣息,高聲大嗓,談笑風生;他們都擠往這小小的新房中,一疊連聲地說着恭喜,恭喜!
……但是,喜,從何來?
她不耐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個期待中的人影,已經在她面前伫立了太久;久得房中的其它人都已開始鼓噪、不解、議論。
……他,後悔了嗎?
她這樣地想着,奇異地,竟然能保持冷靜。在周遭人群的觀望與詫異間,她卻顯得格外沉靜而從容。她甚至沒有仰起頭來,嘗試着從喜帕覆蓋下,去看他的神情。
她的頭一直垂着;卻不是因為害羞或緊張,而幾乎将頭垂到胸前的那種姿勢。看上去,仿佛是一種禮貌的優雅,似乎僅僅只是為了與自己新嫁娘的身份相配,而表現出來的适度的愛嬌。
在這樣喧擾的背景裏,他與她之間,卻是一片清晰的沉默,靜谧如花園裏那巧奪天工的湖。他忽爾邁近她一步,以手中秤杆,挑落她頭上覆面的大紅喜帕。
她微微一怔,緩緩仰首;在他身後人群的叫好恭賀聲裏,他們的視線相遇了。
他身穿着新郎倌的紅袍,那大紅的顏色,喜慶招搖得有絲刺眼;但襯着他的俊美風華,卻絲毫不顯得淺薄可笑。
身後的人們個個皆是喜容滿面,那神情裏有得意、有谄媚、有陪着小心、也有招搖炫耀。但,那麽多人裏,又有幾個,是真的為了她今朝的幸福而滿心歡喜的呢?
而在那些各有打算的面孔裏,唯有他的從容、他靜靜的凝視,顯得那麽出衆不凡。他凝視着她,他的眼眸深不見底。她在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新郎應有的歡喜笑意,卻也看不見一絲終于乘龍相府的自大得色。那凝視,靜如深潭;有如魯公府中,那巧奪天工的湖。
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回望着他。看着、看着,眼底竟然無法控制地湧起了一層蒙蒙的霧。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在這樣寧靜卻仿佛蘊含了無限言語、無限深意的相對裏,這一句詩經「澤陂」篇的詩,卻忽然浮現在她心底。現在,她的面前也有這麽一位俊美無俦的男子了;可是為何,她卻是這麽、這麽的心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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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呵——
旁邊的喜娘舉着兩杯酒,忽然□他們兩人之間,打斷了這靜谧深長、而令人心酸的凝視。
他移開視線,注視着那杯酒。那醇酒,盛在美玉雕成的精致杯中,折射着室內那對高燒的紅燭的光芒。
他的眉心,忽爾淺而迅速地輕輕一蹙,仿佛只是被那美酒折射着的燭光短暫地晃了眼睛。
但她卻看清了那來去迅疾的蹙眉。那微小的動作,看在她眼裏,卻仿佛一聲悠長低回的嘆息,揪起了她的心。
……他,畢竟,是不情願的。
她咬住了下唇,雙手也在新娘吉服的裙褶裏絞緊。但在她能夠把視線垂下之前,他卻突然伸手,自喜娘手中接過了那一杯醇酒。
她緊緊地盯着那只握杯的大手。握杯的手指修長、執酒的動作優雅;他的俊雅斯文、書香風度,襯着那玉杯、美酒,竟是如此引人心折。但是,那不着痕跡、卻略微泛白的指節,看在她眼裏卻是如此清晰。
她忽爾微微撇開了頭,閉了閉眼睛。
——午兒,你是個好姑娘。即使韓大人現在心不在此,他也總有一天會發現的……
一個溫和而慈愛的聲音在她心底輕輕響起。那溫厚安慰的言語,聽在她耳中,卻溫暖了她的心,使得她可以鼓起了所有的勇氣,一直、一直,沿着這條自己選定的路,義無反顧下去——
她接過了另一杯酒,握在手中,有一瞬的恍惚。那只握杯的纖手,輕輕地顫抖着。然而看在別人眼裏,那只不過是新嫁娘應有的緊張與嬌羞;唯有她自己——或許,還有面前靜靜伫立的另一個人,這場婚禮裏另一個主角——真正懂得,這遲疑不前的短暫一瞬,蘊含着怎樣複雜矛盾的情緒、和怎樣千回百轉也難以擇斷的決定。
然後,她穩住了自己微顫的手。仰起螓首,她殷殷地重新望他。
察覺到她的注視,他勉強嘗試着勾起自己的唇角,但卻失敗了兩次;直到第三次,他才成功地對她漾起一個鼓勵而安心的溫文淺笑。
來吧,午兒。他停留在她容顏上的深邃眼光,仿佛在這樣地對她無聲說着。那眼神,複雜難解。
來吧,午兒。飲下這杯交杯酒,完成這場已經拖了太久的婚禮,一場除了我們自己,所有的人都從中得到了樂趣和所求的盛大歡宴……我們從此,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她清澈如水的明眸間,忽然浮上一層氤氲的悲傷。但在他能夠分辨清楚之前,她已主動伸手,繞過了他的臂間,勾着他執杯的手腕,以自己手中的酒杯就唇欲飲。
他無聲地低低一嘆,微微俯身,也以杯就唇。杯中的酒液潤濕了他有絲幹燥的薄唇,身後觀禮的人們開始笑着鼓掌叫好賀喜。
他一蹙眉,手一舉,杯中所有的酒液就灌進了自己口裏,滑下了他的喉間,帶起胸口一抹燒灼的痛意。
而幾乎在同一時刻,他看見近在咫尺的她,也将杯中的酒一仰而盡。也許是從沒喝過酒的緣故,他看見她的臉上迅速漲起了一層暈紅——
那酒力,甚至在她的眼角,逼出了一顆小小的淚珠。那淚珠危險地懸在半空;晶瑩地,反射着房中大紅喜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