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有話要說:
她一腳跨下軟轎,卻訝然地在王府門口停下了腳步。
在她記憶之中,齊王府曾經盛極一時,車水馬龍,賓客絡繹于道。但這樣的風光,早已在這幾年皇上的疏遠忌憚中化為虛無。而今皇上一再催促逼迫齊王出京;朝臣大多希旨承顏,看了皇上臉色,一個個不由得狐假虎威,對齊王更是百般排擠冷落。所以,盡管齊王傳出郁郁成疾之事,卻無人前來探視問安。
她抿緊了唇,心底的忿怒油然而生。她不理一路行來府中仆婢的行禮請安,徑直往齊王寝室而去;卻正巧在門外,見着了皇上派來診視的禦醫。
她在院內站定,等着那禦醫忙不疊地向她請安問好完畢,才開口問道:“據大夫看,齊王的病情如何?”
那禦醫躬身回話道:“回四小姐,據卑職看來,齊王……并無染疾。”
此言一出,立時惹惱了賈午。她是何等聰明人,豈會看不出這其中門道:皇上派禦醫來,多半也只是為了做做門面工夫,心裏卻巴不得齊王身體無恙,好讓自己有借口再催他盡速離京就國。禦醫察言觀色,豈會不知聖意;齊王早已失勢,自然是睜眼說瞎話,順遂了皇上心意最重要。
她這麽一想,頓覺世态炎涼,心下不由得恻然,擰眉怒斥道:“荒唐!如此說來,你這話竟是暗指齊王說謊欺君啰?依我看,倒是你自己醫術不精,診斷不出齊王病因,害怕陛下因此降罪,故此來個惡人先告狀,誣賴齊王稱病不出哩!你是何居心?誰不知齊王至親盛德,你今日去向陛下訛言回奏,是意欲挑撥陛下和齊王間兄弟情分麽?這等用心奸險,實在可惡!我看宮中竟也留你不得!”
那禦醫早吓得全身抖顫,雙膝一軟就跪在地上,連連叩頭不止,苦苦哀求:“四小姐開恩,饒卑職一次吧!卑職……有幾個腦袋,敢在這裏随便說話?求四小姐心慈,看在卑職也只是奉旨行事,不得不為——”
“奉旨?!”賈午心頭怒焰更熾,冷下面容,邁上一步狠狠瞪着那禦醫,厲聲道:“你倒是說說,你奉的是誰家的旨?是陛下教你回報這滿篇假話的嗎?還是陛下教你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不實之辭大膽欺君?”
“……夠了。午兒,別為難禦醫了,讓他走吧。”
一個溫和而微微有些氣虛的聲音,忽然輕輕揚起,打斷了她對禦醫的忿然斥責。
賈午詫然回首,卻發現自己身後那一扇房門不知何時已經半敞開了,而司馬攸高大俊挺的身軀正倚在門旁。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外面披着一件淡青色的錦袍;那素淡的顏色,卻更襯出他的憔悴病容。
她甚少見到他這樣倚門而立,記憶裏的他,一直是身姿挺拔、長身卓立的;雖非時時意氣風發,卻總是那麽氣宇軒昂。可是此刻,他卻仿佛再也沒有氣力獨自站直,只能半倚在門旁,一手扶着門框,另一手拉緊肩頭披的那件外袍的衣襟。忽而起了一陣風,他的頭發被風吹亂了;而庭前階上的落葉紛卷,在她腳邊旋繞飄飛,久久不墜。
她的心底忽然浮起一層酸澀。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變得這樣疲憊、這樣憔悴、這樣脆弱,那俊容間的深深憂郁,使她心碎。這一刻她強烈地惱恨起所有讓他失意、讓他傷心的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怨意與心痛,她看着那禦醫的眼神更冷,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麽他要阻止了她。
“為什麽?大姐夫,難道你就不氣忿嗎?”她問着,看見那禦醫抖如篩糠的懼怕模樣,心下更是厭惡得緊。“這奴才空口白舌,就敢在這裏妄言以誣,構陷于你!倘若他就這樣回報陛下,豈不是欺君重罪?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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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出下面的話。可是她知道,他懂她的意思。萬一皇上相信他是有意裝病,拖延動身啓程就藩的時間,那不僅兄弟之間更隔一層猜疑,而且那欺君的罪名,就要落到他頭上來了!所以她先發制人,呵斥禦醫;所以她不能如此輕易地聽從了他,不能就此善罷甘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受冤屈呵!
但是司馬攸卻只是淡淡一笑,笑容蒼白而飄忽。
“夠了,午兒。你留他何用?責他何用?甚至……即使你貶他殺他,又有何用呵?”他低低一嘆,神情黯然地撇開了頭。
那低低的問句裏蘊含着無限辛酸,使得她忽然也開始痛恨起自己,痛恨自己能最清晰地看到他的悲苦,卻是這樣的無能為力。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的悲傷;最後她恨恨地瞪向那禦醫,咬牙切齒道:“你有膽就回去向陛下進讒言,小心萬一耽誤了齊王的病勢,我倒要看看,陛下饒不饒得過你誤事又欺君這兩大罪過!”
那禦醫吓得唯唯連聲,倉皇退下。
而她仍然餘怒未息,為着他所受過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所有使他傷懷痛苦的冷落和提防,而無法不忿然;面前的他雖然微笑得這樣雲淡風輕,可是她仍然在他的淺笑裏,看出了他無法形諸于口的痛苦。折磨着他的,何止是病痛呵?還有那久已存在的心結,兄弟阋牆的猜疑,功高震主的苦衷,世事冷暖的無情——
一念及此,她鼻端酸澀,心驀地一絞,不假思索地直奔向了他的面前。眼淚湧上了她的眼眶,那許許多多在微風裏飄蕩着的溫柔從前,都忽然在她的記憶裏一一浮現。他的溫言,他的體貼,他的呵護,他的指引,他的安慰,他的憂郁,他的微笑……那麽多的故事,那麽多種他的神情面貌,此刻都如潮水般向她卷擁而來。
一種恐懼突如其來地占領她的意識,恐懼着那不知何時也許會突然降臨的永訣;她的心跳得又猛又急,她的雙手也變得冰涼。她哀哀地仰首望着他的面容,從他平靜的神情裏讀出了一絲黯然,仿佛呼應着她先前那個大膽而不祥的預感。淚水驟然沖出了她的眼,她低呼一聲,就驀然将自己的臉埋進了他的懷中,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他仿佛大大地吃了一驚,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推開她,還是該回擁她。他尴尬地僵直了身軀,任她環抱過他的腰;最後,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終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環繞過她細瘦的肩頭。在一瞬的遲疑之後,他終于手上微微用力,俯下身子,将面頰貼在她如雲的烏發上了。
“小午兒,為什麽哭呢?”他輕輕地、嘆息似地問道。
她一窒,下意識地沖口答道:“因為,這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為什麽老天要讓你這麽委屈、這麽痛苦呢?我……我真替你難過,因為你這麽好,這麽好……”
他微微一愕,胸口單薄的中衣卻在片刻間被她的淚水浸透。溫熱的淚跡,卻仿佛穿透他的胸腔,直刺他的心底。他的心裏又甜又苦,忽冷忽熱;百般情緒,都在霎那間一古腦地卷擁上來,淹沒了他整個人。
他心頭波瀾起伏,許多往事都在這一瞬浮現他的腦海;年少時的阖家美滿、其樂融融,晉王府裏的世子之争,小妹義無反顧的出走,大哥冷漠狠心的猜忌,妻子臨終的指控和忿怨,愛兒長久以來敬而遠之的疏離……數十年暑去寒來,最後到了他身染重疴、生命将盡的一刻,卻只有面前的午兒,仍舊惋惜着他一生的遭遇,仍舊關懷着他的心情,仍舊為了他的悲哀而落淚。
可是,他卻要死了。
他勉強壓抑着胸口的波濤洶湧,擁抱着她的雙手逐漸變得冰涼。他垂下視線望着她的頭頂,悲嘆地想着,即使到了一生的盡頭,仍是只有她一個人,願意在這種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奔向他,願意給予他一點點親情的溫暖,願意暫且拋開其它一切別的人或事,包括她用盡了心機想要得到的夫君,那個使她傷懷哭泣的、俊美而才高的少年郎——
他張了張嘴,想對她說些什麽;喉頭卻驀地湧起一股腥甜,在他能夠忍下去之前,一口鮮血已經猛然噴出,濺上了他們兩人的衣襟。
賈午一凜,無法置信地緊盯着自己那沾着星星點點血跡的衣擺,又望望他唇角那一縷鮮紅的血跡,感覺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間沉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淵薮。
“天啊,大姐夫——”她還沒有說完,就發現他的高大身軀似乎搖搖欲墜,再也站不穩;她急忙用力支撐住他的肋旁,放聲高叫:“來人啊!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