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然而這一次,戈雨艨再也沒有堅決而強硬的立場阻止羅豈凡的進一步接近了。當她被那磁性的聲音喚醒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張充滿關切的臉,一時間鼻頭酸澀,一陣熱意湧上眼眶,如此溫柔的聲音、如此真誠的關切令她仿佛恍如隔世。生活的感動只在于一些個小小的細節,因為,我們大家畢竟只是一些平凡的人,終其一生,也未必能遇上一二驚天動地的大事。
“藥水快滴完了,我去找大夫過來,你等着啊。”看見她睜眼,羅豈凡鼓勵地微笑着,出門去找護士了。
一應醫藥費都是羅豈凡出的,任憑戈雨艨如何要将錢還給他,他都不肯收,拒不出示醫藥費清單。最後他說:“這樣吧,下次你請我看場電影好了,就這樣了。”他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定下了她的下一次約會。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女生公寓已經關了門。照例地,公寓鐵門前又聚集着好幾對晚歸的情侶,好說歹說地懇求着看門老太開門。阿姨們對那些一貫“晚歸”的女生早已見慣不怪,對她們的說辭也一概無動于衷,這一回竟看到戈雨艨也在其中,不由一愣。然後,也沒有花費羅豈凡更多的解釋功夫,阿姨就放行了。其他的女生于是一哄而上。
戈雨艨在剛上樓梯口時,被從水房洗漱完畢出來的董慧巧發現。她匆忙過來問道:“你上哪去了?哪都找不到!”她晚自習回來沒見到向來留守宿舍的戈雨艨,又問到劉莉、瞿豔萍卻都是冷冷的“不知道”之後,便去隔壁宿舍尋找,直到找到508,才聽一個女生說,好像看見她和羅豈凡在操場邊說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戈雨艨強笑了一下,“沒到哪,上了趟醫院而已。”
“怎麽?病了?”董慧巧關心地問,“是打點滴吧?現在還好嗎?”
“沒事了。”
“羅豈凡送你去的?”
“嗯。”
董慧巧有些抱歉地說:“我也不知道你不舒服,要不然就留下來陪你了。”
戈雨艨安慰她:“我沒事,真的。沒關系的。”
董慧巧說:“下次你不要一個人逞強,還可以到隔壁找謝月涵她們幫幫你呀,萬一真有什麽事呢?我們宿舍現在這個樣子,真是!這次還好碰到了羅豈凡。”她心裏想,機緣往往就是這麽湊巧的,正在戈雨艨倍感孤獨的時候,羅豈凡适時地出現了,這一次,她是跑不掉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不管是誰追誰,對于同女孩子相處一向得心應手的羅豈凡,豈會抓不住這樣大好的機會?次日下午,他就由陸遠陪同着,竟然說服了看門阿姨,放了他們上來探望戈雨艨了。
盡管沒有說一句話,戈雨艨還是清楚地領受到李笑梅冷冷的、帶着訝異和不屑的目光。她和劉莉、瞿豔萍默然離開,到隔壁宿舍去了。
等其他女孩子都離去之後,陸遠說他去找人,也離開了,羅豈凡這才頗有些不解地輕聲問:“怎麽你們宿舍的人都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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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雨艨勉強笑了笑說:“大概兩大帥哥同時光臨,大家受寵若驚,一時還不能适應吧。”
“那看來我們倆都不太受歡迎。”羅豈凡不是瞎子,歡迎還是冷淡豈會體會不到。由此也不難猜測到,在這個女生的小集體裏,戈雨艨又是處于怎樣的境地。而這種時刻,也正是她最脆弱、最需要關懷的時刻。想到這一點,他感覺心中欣喜的波瀾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陸遠帶了現任女朋友返回503,邀請羅豈凡和戈雨艨一起出去看電影,羅豈凡看着戈雨艨,而戈雨艨最終沒有拒絕。
所有的故事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引發,其後續就會像連鎖反應一樣自動進行下去。偌大的校園裏,幾乎每一分鐘都在産生新的戀情,盡管每個人涉足的動機都不盡相同,但有相當一部分的原因是基于一種心靈孤獨的焦灼。一直以來,戈雨艨都自認為已然深味過深陷孤獨的滋味,而學會了心靈調試與自我排遣,那麽,這一次的孤立無援,也仍然會一如既往地以日記本上幾筆憂傷的文字或暗夜帳中兩行無聲的淚水來結束,然後鄭重地告誡自己要直面現實。然而,她沒有料到的是,羅豈凡的介入,帶着他溫柔的呵護與關懷,竟令她仿佛突然間由衷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與脆弱,她的下意識就宛如要努力攀援那明知無濟于事的救命稻草一樣,趨近那或許存在的哪怕一絲絲的慰藉或倚靠。
當終于在他的誘問下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羅豈凡柔聲勸慰說:“你做的沒錯!這本來就不是女生們該摻和的事情。世界上有的是小心眼的人,我們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化解天大的委曲有時候只需要你切中要害說到一句話就足夠了。和他在一起,戈雨艨充分地釋然了。到學期末的時候,學校裏已經無人不知羅大帥哥的新任女朋友是誰了,好整以暇地期待着他刷新戀愛時間紀錄的也大有人在。
包興揚對正在攬鏡顧影自憐的人随意地問道:“打扮得這麽光鮮,要上哪個舞廳‘嘣嚓嚓’啊?”
“那種地方我早就絕跡了。”羅豈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仍然去梳他的頭,“我們到電影院去。”偶爾是為了看電影,主要是她喜歡吃那影院門前小攤上的炸鹌鹑,如果信步走到那裏,一般他們都會買上一只。
“拜托!你們就不能換個花樣嗎?”包興揚誇張地叫,“試問這一個月來,戈大小姐前前後後一共吃掉了多少只鹌鹑了?”
羅豈凡微笑着任由他鬼叫。
包興揚搖頭說:“我說這戈大小姐呀,還真是獨特啊,現在人談戀愛,誰不愛找那些花花樹樹的犄角旮旯裏貓起來呀?嘿,她大小姐卻偏愛壓人來車往的大馬路不說,還要外帶一只油油乎乎的炸鹌鹑!”他撇着嘴在腦袋裏勾畫着,那個形象顯然與他理解的“淑女”相去千裏。
羅豈凡被他逗笑,過去扇他,被他跳着腳躲開,又忍不住湊近來一本正經地說:“诶,我說,她是不是害怕花名昭着的你到了花前月下對她圖謀不軌啊?啊!”後一個“啊”是由于挨了真真實實的一拳痛揍,卻還死不悔改,遠離行兇者後接着還說:“恩将仇報的家夥!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過去的那些不良行徑一定要記得藏好喽,直覺告訴我,這是你最致命的弱點!”
羅豈凡心中升起一絲隐憂,但很快他便甩甩頭轉移了思緒。他自信做事一貫是缜密的,更何況,自從與傅燕珊攤牌分手而下定決心追求戈雨艨的這三個多月來,他覺得自己就差吃齋剃度當和尚了。
對于初涉情感的戈雨艨來說,還未曾想到那麽深遠,她只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的容易滿足。的确,一個內心孤寂的人,哪怕置身鬧市,也同樣不寒而栗;而當你心有所系的時候,就算是獨自海角天涯,也有希望脹滿心胸。
在依舊笑語喧然的503,熱鬧是不屬于兩個被孤立的人的,但此時的戈雨艨已經完全可以無視這種“幼稚的舉止”了——這是董慧巧不屑的鄙夷,也是羅豈凡帶笑的評語。羅豈凡還勸她,相機就主動與李笑梅和解吧,這才更顯出你的大度與涵養,無論對方接受與否,她都已經相形見绌了,哪怕她以為自己贏了。與人相處之道也是需要學習的,現在的小宿舍就是一個學習的天地,未來的人際關系不就是從最初的同學相處開始的嗎?初入社會的學生尤其要學會調适自己的心态,擺正自己的位置,姿态越高,以後只可能摔得越慘。有時候,進一步與退一步之間并沒有完全的區別,能屈能伸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他的分析令戈雨艨折服。由此亦可見,他在領導和師生間的好人緣口碑絕非是徒有虛名。
不止于此,戈雨艨覺得,他還具有一種對色彩搭配的敏銳靈感。有時候下了樓的戈雨艨被他遣回去換過一雙鞋;有時候他看着她然後轉過身來為她把發卡重新別過;有時候正逛着街他忽然心血來潮給她買一條小絲巾系在項間……他做這些,都是不經意地,而正是這些不經意的小動作透露着他生活的格調和品味,使得他根本不需要去追趕潮流、渾身名牌也照樣那麽拔俗出衆。是的,羅豈凡身家并不富有,也從來不是用金錢的奢侈來裝飾“潇灑”的人。他從來不給她送花;從來不給她買化妝品、貴重首飾;也從來不帶她吃大餐……他過的是與他學生身份相符的正常生活,他不需要标新立異的與衆不同,然而他卻在那些不經意的小細節上達到了與衆不同的效果。這也正是戈雨艨一直以來致力于追求的效果,而他做得比她更臻完美。
盡管他們的戀愛被傳的風風雨雨,但好事者始終拿不到他們“過度親昵”的證據。一般而言,最教無關者難以下咽的親昵舉止要算餐廳裏對食的男女相互喂哺的戲碼了。戈雨艨不知道這種将親昵暴露于大庭廣衆之下的目的是出于炫耀還是情難自已,反正對于她自己是無論如何做不出來的。因此,他們從來不曾在學校餐廳裏一起吃過飯。不過星期天的時候,他們往往會手拉着手到市場的大排檔去吃小吃。
拉手自然是由羅豈凡發起的。那是在電影院裏。第一次一起看電影的時候,還有陸遠他們在旁邊,即便如此,戈雨艨還是心懷忐忑,不斷地自問着,如果他伸手過來,是不是應該拒絕呢?結果,銀幕上那打打殺殺的□□節,她居然都沒有看懂。但是自始至終,羅豈凡卻并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不過,到第二次只有他們自己的時候,羅豈凡就不再猶豫了,借着影院內的昏暗,他伸手過來,果斷地抓住了她,先是合在掌中輕撫,後來舉到臉頰,然後,輕柔的唇吻便落在了戈雨艨的手心。
戈雨艨思緒迷亂,心跳怦然,他的嘴唇竟是這樣的溫暖、濕潤、柔軟得不可思議,此刻她早已理不清心中是慶幸更多,還是失望更多,她不敢轉頭看他,只能僵硬地目不轉晴地盯着銀幕卻視而無物。
在與戈雨艨的交往中,羅豈凡表現了從未有過的耐心與謹慎,正如傅燕珊所形容的一樣,戈雨艨确實就像一頭受驚的小鹿,以至于他想要将他們的親昵推進一步,都需要經過醞釀、試探,然後,在不給她更多考慮機會的情況下一舉成擒。正是這樣,在放寒假之前他才終于得到了與戈雨艨的初吻。這段時日,他仿佛回到了當年初戀的時候,那被甜蜜蜜的期待脹滿的心胸就像張開了飛翔的翅膀,時光幾乎都是在暈暈乎乎中度過的,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其實總共算起來,他們正式交往的時間不過就是從考查課考試到期末一個半月多的時間。
戈雨艨俨然昏了頭,考查課的考試雖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期末考試的成績卻是她自己求學歷史上的滑鐵盧,有兩門功課居然是老師看在平時成績的面子上照顧及格的。看着李笑梅得意的神情,她有些懊惱,但卻找不到多少痛心的感覺。就連在回家擁擠的列車上,以往綿綿不斷的痛恨與煩惱也悄然被一種惋惜與失落的離別惆悵所取代。
“你,又在發什麽呆?”戈雲舟的問話驚醒了已經對着窗外凝神半晌的戈雨艨。
“沒什麽。”戈雨艨趕緊掩飾地低下頭來看書。
“那個羅豈凡吧,你好像說他是學生會的什麽長?”戈雲舟随意地問。關于羅豈凡,家人早就從每隔三五日定期的江蘇來信中了解了大概,雖然戈雨艨并不願意透露太多,但母親已用滿含笑意的追問得到了足夠的信息。同事們都豔羨地說,許醫師的兩個女兒真是什麽都不耽誤,讀書不在話下,找男朋友也一樣不落人後,當初還以為她們都讀成了書呆子,不會找男朋友呢。母親聽到這些恭維,總是笑逐顏開。所謂的生活也就是這樣了,在工廠裏混得一生落拓,唯靠兒女的“出息”能稍稍揚眉吐氣。只是接下來要比的項目還有很多,那就是誰家的女婿能夠掙更多的錢、能夠買房置第、能夠給岳父母孝敬大禮、能夠出國……等等等等,永遠沒有盡頭的攀比。能怨什麽呢,這是進入商品社會後時人的一種精神寄托方式,樂此不疲的大有人在。
“啊,”戈雨艨回答,“是宣傳部長。”
“哦。”戈雲舟只應了一聲。
“怎麽了?”戈雨艨追問。
“也沒什麽。”戈雲舟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我也是聽說啦——據說大學裏都差不多,學生會的這長那長的,一般女朋友都很多的——反正我們學校是這個樣子。”而且生活作風不檢點也是司空見慣。當然不僅只是學生會人員,普通學生中的同居現象也愈演愈烈,否則什麽“無痛流産”之類的小廣告怎麽會在校園裏越貼越多呢。
姐姐的說法與謝月涵當時的小道消息如出一轍,戈雨艨的心被撞了一下,遲疑地說:“嗯,我也聽說了。”
“嗨,也有例外了。”戈雲舟從妹妹的表情裏已猜到了大概,于是故作輕松地安慰她。
戈雨艨苦笑着說:“他,也不是例外,他承認以前有過兩個女朋友,不過都已經分手了。”那是曹靖雲和傅燕珊,其他還有些有的沒的,她不知道該不該算,但那些消息都是在沒有和他正式交往之前聽說的,或許都是捕風捉影,因為他對她承認過的只有曹、傅二人,而且,他的行為也确實印證了他與她們早已徹底分了手。
“分了就好。不過……”戈雲舟笑笑說,“只是我個人感覺啊——男孩子太帥了,安全感就比較低,你看他現在是三年級吧,基本上就是一年換一個,你可別到第四年就被換掉了。而且,你知道吧,四年級的畢業實習能促成好些對呢,據說近水樓臺是一方面,還有就是趕末班車的。而你們既不同級,又不同系,所以……我覺得還是……一定要了解清楚他的人品才好。”
戈雨艨沉默地聽,頭腦有些迷亂,等她說完,不由得反問她:“那你覺得,你對朱志晖的人品了解清楚了嗎?”
“啊?”戈雲舟一愕,随即不無自豪地說:“應該算是知根知底了吧。我已經去過他家了。他的父母也是普通知識分子,家境并不寬裕。而他從小就是‘三好學生’,他父親喜歡收集,還保留着他過去的獲獎證書呢。據說中學時候有女同學借機上他家來想接近他,結果被他臭罵了一頓。原先,他母親極力反對我們,但是只有我是外省人這點理由,他父親倒是一直沒反對。好笑的是,他哥哥居然還威脅說,如果他和我不斷,他就與他斷絕兄弟關系。看起來,他們的家庭會議讨論得還蠻激烈的。不過他們最終都對他的堅決沒轍。”
“這麽說,我的姐夫篤定就是他了。”戈雨艨說,“不過,你們就要畢業了,到時候找工作怎麽辦?”
戈雲舟信心滿滿地說:“先在北京找找看,如果不行,我們就一起南下好了。”
“哇——真的!”戈雨艨羨慕地說,“你們真好!”繼而又不無擔心,“可是,爸媽可能不希望你回來,都考到北京去了,又回來,多丢臉!”
戈雲舟輕哼了一聲,“我又不是他們撐面子的工具!”然後很快地把話題重新帶回妹妹身上:“我說艨艨,那個羅豈凡,他那種情況,我總覺得……”
“不太可靠,是吧?”戈雨艨幫她把話說完。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在羅豈凡頻繁的邀約以及與他愉悅的相處中被沖得很淡很淡,她空閑的時間似乎總是連回味那酸酸甜甜的心動都不夠用,鮮少再有更多的餘地思及其他。應該說,羅豈凡把她圈在自己的保護傘中心,但凡有關他過往的事物都被回避到趨近于無。她當然見過包興揚等他的一班哥兒們,而鐵哥兒們之間能夠保密得最嚴實的就是各自的浪漫史了。但是,正如盲人會具有超乎常人的聽覺一樣,陷入愛情的女子雖然心是盲目的,但直覺仍在工作,她自然不會毫無所覺。此時,在與羅豈凡遠隔時空的情況下,她可以充分地思考了,尤其在姐姐的一番話勾沉之後。
“不過,”戈雲舟中肯地說,“也不能因為他的歷史就否定他的一切啦。我認為不管他歷史如何,人品本質是不會變的,我也只想說這點而已。至于其他的,不是有個方法嗎,你把喜歡他的理由、不喜歡的理由一一列出來比較比較,哪邊多哪邊就勝出了。”她笑一笑,“當初我也試着列過。”
戈雨艨也笑了,“那我也試試好了。”
工廠下班的喇叭聲在這時候嘹亮地響了起來,戈雨艨的眼睛随着心思飄到了下班時分人潮湧動的林蔭路上,離上次收信又過了三天,今天會有嗎?
“艨艨!有信!”母親的聲音一下子把她的眼睛點亮了。雖然羅豈凡的信寫得都不是很長,但是她總是捧着信一遍遍地閱讀,然後斟酌着回信,既要不失含蓄,又不能顯得冰冷,有時候回一封信甚至要團掉好幾份草稿。
這一次的來信,也帶來了羅豈凡的第一通深夜電話。戈雨艨向他描述過戈雲舟是如何深夜守在電話機旁,等待鈴聲定時響起的,于是,羅豈凡也根據回信上的郵戳,細心地算好日期并與她約定了通話的時間。寒假就快結束了,他問起她何時返校。戈雨艨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我想過完了元宵節再走,這樣路上人少,票也好買。”
“可是,開學注冊是正月十四呢。”羅豈凡提醒她,“等過完節走,你會遲到兩天的!”
“我知道,”戈雨艨說,“我已經讓董慧巧幫我請假了。”
然而,戈雨艨并沒有遲到,她正趕在正月十四的清晨到達了西安。回到學校,開始注冊的時間還沒到,戈雨艨簡單地塞了幾塊旅途剩下的蛋糕和面包權充早餐,之後就去了後勤樓的學生廣播站。在播音室旁邊還有一個房間,說是播音儀器的儲藏室,但不知從何時起,房中有了一張單人床,儲藏室的性質也逐漸演變成歷屆廣播站長的另一個宿舍——而且是單人宿舍!對于急需獨處空間的熱戀男女,這個宿舍的重大意義是毋庸置疑的。當然,這種特權便利可不是等閑人等輕易享受得到的。戈雨艨知道有這回事,因為羅豈凡曾經提到,但是她一直沒有進去過,她只是隐約地覺得,仍然缺乏與男生單獨相處經驗的自己,在交往的最初,還是需要一些人來給自己壯壯膽——盡管是一些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也好,所以她提議去壓馬路。她也不喜歡雙雙對對地去自習,因為她還無法适應太多關注探詢的目光。
停在播音儲藏室前,戈雨艨猶疑了一下,但終于還是舉手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她頓時覺得松了一口氣。她再敲了敲。仍然沒有回應。于是,她随手在門上再拍了兩下,然後就要轉身離去。
“誰呀?”一聲慵懶而含糊的詢問從門內傳出。
戈雨艨陡然收回了提起的腳,心中“咯噔”一下,感覺似有一團模模糊糊的不祥預感在緩緩暈開。她定了定神。
“是誰呀?”門內人又問了一聲,顯然已經清醒,正是羅豈凡。
“是我。”戈雨艨回答。
“雨艨?是你嗎?你等一下啊。”羅豈凡一邊起身穿衣,一邊朝門外問,“哎,你不是說過完節回來嗎?我還以為還得再等兩天才能見到你呢。”他很快過來打開了門。
一股夙夜的混濁熱氣撲面而來,戈雨艨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向旁邊閃了閃,一邊說:“嗯,我想了想還是準時回來好,去年遲到就挨批了。我剛才敲門沒反應,還以為你不會在這兒呢。”
“嗨,這兒清靜,在宿舍,晚上還有陸續回來的,睡不好。”羅豈凡解釋着,把她讓進房間。
房中并沒有其他人在,戈雨艨一下子放下心來,然後開始暗暗自責,自己怎麽會以那麽不堪的龌龊行徑來揣度羅豈凡呢?事實證明他完全不是那樣,而羅豈凡就從未懷疑過自己,相比而言,自己顯得太小人了。戀人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不是嗎?她有些心虛地問:“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前天到的。”羅豈凡說,“在家待着沒意思,就回來了。”然後顧自去鋪床疊被。
“你這屋裏可夠味兒的。”戈雨艨不假思索地走到窗前,随手就推開了窗戶。窗臺上有些零亂的紙屑和枯葉,戈雨艨信手去拂,在就要接觸到一個白色物體的霎那陡然停住,那是什麽?!那是、那是——那是男歡女愛風流豔事的遺存!半透明的白色物體半耷拉在水泥臺邊,袋口赫然還溢有粘液!她愕在當場,血色盡失。而羅豈凡就在她開窗時也沖到了窗口,幾乎與她同時反應過來,然後,在她慌亂的瞪視下變得神色窘迫、狼狽不堪。戈雨艨猝然領悟過來,只覺得胃液在一浪一浪上湧着翻滾,終于“嘔——”地一聲,她捂着嘴逃離窗口。只在一刻間,她的思緒已經百轉千回,如今,她完全相信了小道消息所謂的後勤樓正對學生會活動室的樓下那一排牆根邊的灌木叢果然嚴重“白色污染”的事實;也完全明确了在被他深吻的同時曾感覺到他在自己身上不斷探索游移的手絕非是自己多心!原來,同樣的深情凝視,你想到的是玫瑰花,而他想到的卻只是你衣裙下曼妙的胴體!
羅豈凡趕在她出門前拽住了她的胳膊。
戈雨艨厭惡得不想再看他的臉,只盯着他的手,冷冷地說:“請你,放開!”
羅豈凡放了手,卻更快地攔在她面前,急切地說:“雨艨,你聽我解釋……”
戈雨艨嘲諷地打斷他:“解釋什麽?是舊愛未已,或是新歡再結嗎?”
羅豈凡無法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深悔着,不斷地為自己的疏忽而懊惱。昨夜,他是記得趕走郎佳音的,但是之前卻是像往常一樣任由女孩子随手将“犯罪物證”抛出窗外,誰知偏偏就是這點纰漏,偏偏就教戈雨艨撞了個正着!哪怕她再晚一天回來——就是半天也好,他也能及時發現補漏啊。結果她竟毫無預警地提前兩天回來了。難道……她是有意的嗎?那她未免心機太過深沉,全不是外表看來的那般天真無邪!想想自從追求她這近半年來,他為她犧牲得還少嗎?她還想要他做到什麽程度?自從十八歲破身以來,他就從來沒有缺少過女伴,從高中時代的第一個女朋友,到最後分手的傅燕珊,有誰曾令他“忍饑挨餓”這般長久?他認為,可以這麽說,正是因為曾經滄海,所以他如今才能對那些風騷冶豔的女郎死乞白賴的投懷送抱産生足夠的免疫力。而那個郎佳音,她該算是他同鄉的小師妹,而且正來自同一個城市、同一所中學。他當然明确告訴過她,他不愛她,可是,她就是那麽粘着他,從一同回家的火車上到寒假裏不時地登門造訪,她什麽都不計較,是那麽善解人意又楚楚可憐,使得他終于在她脈脈的溫柔靠近中掙紮着繳械投降了。不過,這一切都是偶然,也只是偶然而已!
“怎麽?都不是嗎?”戈雨艨一臉的諷刺,“畢竟是我孤陋寡聞了,以你羅大帥哥的花名,肯定絕不僅止于二三佳人了!”
“你說夠了沒有!”羅豈凡惱羞成怒,竟爆發起來,“什麽人沒有犯錯誤的時候!不住地往人傷口上撒鹽,別人不會難受啊?我說過了,以前都是過去的事了!何況現在你也根本不是我法定的什麽人!”誰賦予你權限管到我婚前的私生活?說到底了,他并不怎麽覺得自己過去的歷史是如何莫大的恥辱,那都是男人的本性使然啊。正是男人的動物性、也只有男人的“花心”才能維持正常的男性生理功能,人類才可能繁衍下去,不是嗎?各類媒體上層出不窮的文章都在不斷地告訴人們,男人出軌那實在是太正常、太正常了!那是本能的需要!人們、尤其是女人們,不要老揪着這些正常的“小錯”不放,只有心胸開闊、灑脫大氣的女人才能獲得幸福!是的,灑脫大氣!他自己曾經交往過的女伴們,幾乎都是灑脫大氣的,就算有那起初不願撒手的,在最終認清現實之後也都變得灑脫大氣起來。有時候他也想,誰說女人就是專一的動物?起碼在他所交往過的這麽多女人之中,就有的是比他更豪放的品種!他所不願深想的是,“動物性”既然是“人”的本性,就同樣地潛伏于每一個“人”的基因之中,所有的不同,只在于這個動物的“人”是否還同時培育有道德的“人性”。當然,他更不願去比較,如果在一個“人”的身上,用“動物性”的需要抹煞掉“人性”的需要,那麽這個“人”就已經列入了“動物”的範疇,盡管它具有“人”的外表。
戈雨艨張口愕然,等反應過來,看到他羞惱得幾近扭曲的的臉,才猛然醒悟過來,自己與他從一開始就誤會了彼此,至少在“靈與肉”這一根本點上,他們的立場完全是南轅北轍。盡管張開的芒刺還沒有完全收斂,心中的亂緒成結仍硌得她隐隐作痛,但她的語氣已經平靜下來:“你說的對,我的确什麽人也不是。所以,剛才失态了,很抱歉!多有打擾,再見!”不等說完,她已經繞過他,迅速下樓而去。直到走出大門,冷風撲面,她才察覺臉頰上的冰冷,不知何時,眼淚竟然流了出來。抹去淚水,她忽然有些想笑,戈雲舟還擔心她到來年被換掉,其實她只維持了兩個多月就被淘汰了。在羅豈凡的歷史上,這個記錄既不是最長的,也不是最短的,她的确“什麽也不是”!承認這一點,需要相當的勇氣。試問世間,有哪個女孩子願意承認自己在戀人的心目中的“性質”其實和其他女人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呢?沒有。女孩子們無一不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絕對是獨一無二的,更有甚者,還會更天真地幻想,自己竟是那能令浪子赫然回頭的“金不換”呢!作為“花花公子的終結者”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那是自己無邊魅力的最有力的證明!自己是不是就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呢?也許就有,只是不肯承認而已。她不是不知道,羅豈凡在與曹靖雲、傅燕珊交往的同時,也同樣時有緋聞流傳,但就是仍然免不了要自作多情地以為,她戈雨艨畢竟是不同的!畢竟這些時日以來,他“幾乎”确實做到了唯她一人,不是嗎?——幾乎!如果她不是提前回來的話。
“雨艨?”是董慧巧,她正拎着兩只暖水瓶,顯然是打水回來,走近之後,打量着對方疑惑地問:“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她不問還好,一經提起,戈雨艨好不容易咽下的淚水又盈滿了眼眶。
董慧巧立即将暖瓶換到一只手上,拉了戈雨艨避往路邊花壇後方的牆根下,猜測着:“你是去了後勤樓吧?羅豈凡又氣你了?”察看了她神色,接着安慰她說:“你也別太在意,男生有時候就是氣人,也未必就是他成心的。你也知道成光是怎麽氣我的吧?”成光也是在上個學期和董慧巧走近的,他是她們的同班同學,慣愛促狹捉弄人。一次二人鬥氣期間,不知情的戈雨艨照常搭了董慧巧的單車上街,沒想到成光追了來,二輛車居然就在自行車道上追趕來。作為運動健将的董慧巧鉚足了力氣瘋狂前飙,成光則緊随其後。結果在驚險地避讓一輛拉着長長鋼筋的大板車的時候,董慧巧車身一側,就要摔倒,而成光剎車不及,車頭直沖過來将後座的戈雨艨撲倒……二人才終于在戈雨艨受傷的情況下和解。不過這種驚險的和解戈雨艨是無法承受的。
戈雨艨擡起頭來哽咽地問董慧巧:“你和他是同鄉,你了解他嗎?”
董慧巧當然知道這個“他”是誰,她緩緩地搖頭,“我也不是很了解。不過他人緣好、熱心、大方,都是無可挑剔的。人是真的很不錯。要說有什麽毛病,就是抹不開面子拒絕女孩。對了,我還正想要跟你說呢,這次寒假回家在火車上……”
“我已經知道了。”戈雨艨無力地說,她實在沒有興趣知道更多的細節。就算知道了是誰又能如何呢?事實已經發生了。
董慧巧審視着她的臉色,猜度着,“你是說,難道他們……”好半天,她才輕叫出聲:“天啊!這也,太無恥了!”
戈雨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