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
但凡一個男人澆滅了女人的希望,女人也就不再敢抱有過多的幻想,所以晚芙想彼時他也該演下一出戲碼:面無表情的走人。可偏偏他還是沒有,又在她家中留了半月,大致上姑娘們都有點傲氣,特別是被人拒絕之後,此後晚芙對他的人敬而遠之,更加不願靠近他。
“你過來一下。”有時對着衛容的要求,她卻瞪着大眼,眼眶莫名紅起卻無淚,咬着牙根一扭頭便跑了。
那年夏季苗寨的雨下得特別厲害,大雨好不容易才停,停雨的第二日,寶笛父母的屍體便在泥石坑中被人發現,是采草藥的時候淹死了。情場失意,父母雙亡,那斷時日她大概哭的太厲害,吵的衛容也要走了。
清晨天色剛朦胧,她便聽見他在屋外備馬,她蹲在窗下,哭聲大過外面的雨打芭蕉葉聲。
過了片刻,她的門被人敲了,那人問她:“不出來相送?”
她捂着嘴搖頭,明知隔着一扇門,卻更像是搖頭給自己看。
停留良久,衛容嘆氣道:“那我可走了。”
這姑娘不知想的什麽,起身撲開門,卻撞着他一起摔下樓梯,這一次連滾帶撞,直到衛容的背撞歪了樓梯扶手,他們才停下來。
寶笛在他懷裏看着他折了的手臂,不住又要哭。
他卻笑了一聲,摸着她的頭發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所以出了這個損招?”
她還沒說話,他又輕聲在她耳邊道:“好了好了,這次我饒了你。”
晚芙說這些的時候,還是滿面緋紅,像初懷春的少女,這些記憶大概是她全部的動力,每回憶一次就欣喜若狂,宛若新生。
故事如她所說,那年她十四,喪父喪母,苦無親人,卻又幸運的遇上此生最喜歡的人。所以她躲在衛容的蓑衣下,與他一起駕馬去了洛陽,理所當然。
到了洛陽,她才知道衛容王爺的身份,起初心裏多少有些歡喜,可逐漸卻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總是忙進忙出,數日不見,她留下的一碟雞心一直放到臭了也不知給誰吃。
她說她一個人很寂寞很無趣,衛容就留了一個東西,可以永遠陪她的東西,那是個名字,關于他和她的稱呼。
“洛陽城裏最美的是木芍藥,是城中最美,可我偏愛芙蓉花,以後你就叫晚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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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城中最美是木芍藥,我叫晚芍,好不好?”
說罷她被他捏住臉頰,兩人笑着倒在地上。
衛容每次問她好不好的時候,她都能羞紅臉,有種欲拒還迎的感覺,所以她點點頭接受了名字,歡喜的不得了,名字被她當做新生兒一般寶貝,颠來倒去的念,幾乎忘掉自己的本名。
“雖然你還沒娶我,可我想喚你夫君,寶笛想要一個一生一世的夫君。”
衛容深深笑着,将她吻在吐納間,“恩,我要給的,就是你需要的。”
天下萬物,他卻能說的這樣自由揮霍,晚芙貼在他胸口,感到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但男子大體是如此,要有所大成,必然無法日夜陪着家室,家與業永遠不能平,衛容為洛陽衛王,身有其責,權位逐漲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回到王府。在他忙碌不見那些日子裏,晚芙對他越發想念,不可收拾,她夜不能寐,飯不能食,終于病了。
她病下之後,衛容還是從千裏外趕回來,坐在她床邊聽她說很想他,那些晚上她睡得很好,卻在夜中被門外的聲音驚醒。
門外雲下,衛容正與下人商議婚事,皇室給這洛陽王府安排了一位公主,不久就要嫁來這座花城。原來他的迢迢路途,并不是為她一人而趕。
話說到這,晚芙擡頭對我笑,笑的有些無力。
“有時候覺得如果不去過問,讓他娶那公主,也許會很好。”
我搖頭,“如果他真的娶了,你熬到今日再回想,一樣會後悔。選擇面前總是只有兩條路,兩條路都不好走,大家都一樣。”
她點點頭,道:“可我那時候不服氣,太執意,我十五歲時回到苗疆,下了我此生第一個蠱。”
那年她帶病不告而別,取了衛容的衣物頭發趕回了苗寨,借着老蠱師之力親手對衛容下了一個蠱,是一個桃花蠱。桃花蠱是一種單向的情蠱,可以讓衛容對晚芙欲罷不能,心有強烈愛意。
落入情網而無法自拔的人,總會不顧一切做出難以理解卻自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其實所求很簡單,只是想要對方奮不顧身的愛自己,可到頭來卻變成了自己奮不顧身的去愛。
那之後,她回到洛陽,在河邊樹下與衛容重遇,他雙肩印雲,一步步靠來,将她用力揉進懷中,帶着一點氣憤一點心疼:“下次不要離開洛陽城,天下那麽大,我去哪裏找你?”
蠱術得來的愛情那麽牢靠,卻總是叫人不安心,她活的幸福,絢爛的随着煙火到了最高處,高的不能再高,她活的揪心,萬條蟲蟻在心裏啃食,她所感受的愛是虛假的,是只有她知道原因的。痛苦且快樂,一直持續到十九歲。
十九歲那年驚蟄,苗寨老蠱師的後人捎信告訴她,老蠱師與人鬥法死了,她的蠱術也斷了,情蠱難續,法術會反噬其主,她會有生命之危。
可她沒有聽從,立即離開,而是逗留了半月之久,就算死也死在這吧。
一日午後她躲在衛容的書齋之外,看見他或笑或沉思的做着一副畫,趁他離開之際,她進去看,看見躍于紙上的是一位仙姑容貌的女子,畫的自然是神采奕奕,眉目傳情。
蠱斷了,夢醒了,她沒料到一切來的這麽快。
夜色微涼,我打着寒顫,聽見晚芙說:“近兩年我的身體好像不行了,回來這趟是想看看洛陽城裏的木芍藥,順便看看他。”
那時的種種,不知是年少輕狂,還是情深難解。
相繼安靜之間,隔牆突然傳來一聲又喜又小心的喚聲:“夫君,你回來了嗎?”
晚芙臉色一變,兩步登上紅瓦牆,在燈籠旁望着那頭,她一定看到魂牽夢繞的那人,不然眼中不會出現死灰複燃的神色,下一刻她決然跳過了高牆,不知哪個傻帽還喊了一聲:“有刺客。”
我上前偷窺,窺到院中燈火通明,通明下晚芙擋在洞房花景前,在她面前的男子英容熠熠,與衛小川容貌相似,他坐在推椅中,長袍及地,如展畫在膝上,顯得別樣沉靜。
滿園人面,他們只望着彼此,一言不發。
衛小川也在人群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突然擡頭望着我,害我跌下牆頭,連忙将站在茅房中睡着的小豆子拖出,磕磕絆絆的回去,走了兩步,忽見衛小川繞牆過來,倚在開着奶白色桂花的樹下。
我連忙笑:“晚芙和你大哥都沒事吧。”
“你猜呢。”
“一定是不好。”
“穆夫人真聰明。”他盯着軟泥似的小豆子,“夜半三更的跑出來,你來藏屍啊?”
“……”
聽下人說,晚芙與衛容已是兩年未見,其間衛容雙腿染重疾,其實娶了新夫人是因為皇家要為他沖喜。邵爵覺得我的打聽都是管閑事,頗有些三大姑八大婆的本色,我只覺得人與人相遇是上天安排,即是有相遇的必要,就有了解的必要。最後他不願争了,抿了口涼水冷淡道:“如果人家是合家歡,偶爾有點矛盾,你會管?”
我承認,我純粹是覺得遇到一個比我悲催的女子,心情變态的好。
當夜府邸安靜,沒有電閃雷鳴。翌日清晨,我們這些外來客見過了衛容,他儀貌堂堂,雖坐在推椅中,側目一動卻能惹的人渾身緊張,我想七年前晚芙與他相遇時,定然被他這樣的氣節震亂了心緒,不可收拾。
他的眼神在人中很快一掃,目光微微暗了下去:“只有三位?”明明是問晚芙,卻不肯說出口。
邵爵在後掐着我的腰帶,想我少管,我到底沒忍住,回:“她昨晚半夜不知遇到什麽鬼怪,今早就一直哭着不肯下床。”
我實在覺得不滿,話語裏尖酸刻意,他聞聲與我對視,卻沒有別的意思,若有所思的點頭,“恩。”
話剛到此,晚芙竟就出來了,她一掃昨夜陰霾,笑的難以自制,她走到衛容身前,蹲在他腿前,仰頭的瞬間,像一只溫順的家貓。
“聽陳管事說,你的腿這兩年不能動了,苗寨有些不成文卻有用的法子,你怎麽不來告訴我?”
衛容沒落的神色突然一變,嘲弄道:“去哪告訴你?”
晚芙堅持笑着,“如果你真心找過,就能找到,來,讓我看看你的腿。”她正要揭開他的長衣,卻被他按住手。
“當着我夫人的面,你要做什麽?”
那新夫人本已是一臉委屈,聞言更是将眉目捏成八字。
晚芙垂下手去,一字一句不敢說的更重,“還在氣我當年不告而別嗎?”
“不是。”
“你在說氣話。”
她伸手捧他的臉,他不避不躲,擡首的瞬間如寒冬大雪凍住了她的動作,“把手拿開吧。”
一場再見,不如視而不見。
邵爵在後攬住我的肩,強制的将我帶出門去,“你怎麽會喜歡看別人鬧翻?”
我想了想,認真回答他,“因為我自己過的也不好。”
“所以就幸災樂禍?”
幸災談不上,樂禍更加不是,只是有種陌路英雄相惜的悲壯。繞過假山流水,我問他,“小哥,我在你眼裏是不是忒壞忒讨厭忒沒良心?”
“不是。”他按了按拳頭,繼續往前走,“在別人眼裏可就難說了。”
“……”
午後衛小川來與我們商議上路之事,我不過多問了幾句,他便開始扭頭玩弄茶渣。
人與人初見印象很重要,聽邵爵說,衛小川初入江湖是由他師父女劍聖牽着小手,白衣女子帶着白衣孩童,自是一副畫中仙的樣子,所以此行他來帶路,衆人也不多問,全是因名聲相信他。但憑我對他的印象,就是個披裘衣穿華服的狐貍。
一番攀談中我只問了一句:“隊伍散了,你就不管了?”
他笑了一聲:“不是不管,我本是盼着人多好判斷去路,誰知……”
“你的意思是其實你不知道怎麽走?”
“我的意思是我跟蹤伏羲教教徒已是時隔一年,何況那一次也沒有刻意留意什麽……”
他的随從快嘴道:“我家公子說了,要不是銀兩多,他才不……”
衛小川将一個茶蓋扔過去,那人翻白眼倒下了。
邵爵冷笑一聲:“衛大公子記得把蠻空派那三百兩還過來,謝謝。”
看來此行的路程,還要靠晚芙來還人情。只是卻不知道,她的事要怎樣的結果,要如何結束。
夏草繁盛卻郁郁悶悶,幾日後的一天我路經後院,看見晚芙與衛容獨處花間,彼此對立着,中間仿佛隔着千花千葉,或許是巧遇或許是設計,可至始至終,無論晚芙如何提起從前之事,衛容卻只問了一句:“你何時走?”
她雙頰上最後紅也如落日一般褪下去。
“我只是來洛陽看看木芍藥,順便看看你。”
“要等到木芍藥再開,還有很久,只怕這裏不能讓你停留。”
她深深看着無情的他,明白再說也是無用,只能離開。
“寶笛,還是早些離開這裏。”
她背對着他,只有我看得見她的臉,支離破碎宛若狂風大雨下的鳶尾花。
她問:“是離開你,還是離開洛陽。”她說:“你忘了嗎,我叫晚芙。”
愛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天下愚鈍之事莫過于此,就是好男風的兄弟也會因為男人的無情而受打擊,何況女人乎?
就在我擔憂晚芙不能實現對我們的承諾的同時,她突然消失幾日不見了,那幾日我認真觀察衛容,竟時不時看出他的緊張與不安,但又實在為他的不安感到可氣。
衛小川笑:“你氣我大哥?為何?”
“我氣所有得而不知珍惜,失去才緊張的家夥。”
他将蔽膝一甩,笑盈盈的露着一排白牙,“大多數人不都是如此?你又怎麽知道你身邊有你該珍惜卻沒珍惜的人?”
“在哪?難不成會是你?”
他哈哈大笑起來,明明是我要去羞辱他,卻反而像被他羞辱了。
許久之後,晚芙其人都未出現過,衛王府裏的別樣氣息也越來越濃郁,時而看見衛容獨自坐在廊庭裏就很想去鄙視他,可認真想想,實在想不出這男人有何過錯,也許愛情裏都是如此,愛來愛去都覺得有錯,卻不知錯從何來。
再見晚芙已是十日後的晌午,那日午後,她與一個苗寨的男子出現在王府不遠的街邊,争鬥聲很大,王府中認出她的人都堵上前去。那年輕男子左臉刺惡鬼,右耳刺着數根長釘,是個标準裝扮的苗寨蠱師,兩人話語不出十句就動手相鬥,晚芙受了重傷,右臂已是碎布纏肉,邵爵見狀飛身而去,将那人踢出三丈外。
那蠱師翻身一躍,穩穩站住,怒道:“好你個寶笛,偷了我寶貝,還理直氣壯,日後你莫要過好日子。”
那蠱師往前逼近,衆人怕被扯去毛發作法,連忙退後,晚芙一步擋在人前,大笑道:“好啊,要下蠱全來找我,反正我是即死之人,好壞皆能吞,不怕你那幾分顏色,更不怕多拖幾個人下水。”
這一句不是玩笑,說的也太不是時候,偏偏衛容正從外回府,大概是聞聲而來,正被新夫人推在蠱師身後一丈外,他擡起深眸看着晚芙,“誰要死?你不要開玩笑。”
作者有話要說: 晚芙的這個事就當是看另一個故事吧,故事還在發展中,不急不急~不要問我為毛衛容輕而易舉對晚芙有感情神馬的,故事沒講完,都甭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