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早在糖糖還沒和他熟悉起來的時候,賀子陽就見過這個女人了。

那天太陽很好,他剛走到小院兒門口,一擡頭就看見二樓的窗戶開着。一個漂亮女人倚靠在窗邊,向遠處望着,皮膚在陽光下白的反光。年幼的賀子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一幕,只覺得很像姥爺家那只小雀兒,總是在籠子裏探着頭,看着天空。

許是小孩的眼光過于直白,那女人感覺到什麽似的,向下瞟了他一眼,将身子縮了回去,關上了窗。

在來小院兒的日子裏,賀子陽總是時不時地能見到那個女人,每次都是陽光明媚的日子,在二樓的窗邊。

後來他才從糖糖口中得知,那是他媽媽。

媽媽?賀子陽覺得她和自己媽媽、錢小胖的媽媽、這個胡同裏其他的媽媽都不一樣,太年輕,太安靜,不會追着孩子從巷頭打到巷尾,也不會從把孩子抱在懷裏擇菜,更不會和鄰裏街坊站在牆根兒拉家常。

孩子的天真往往帶着不經意的殘忍。

那時的賀子陽咂巴着嘴裏的棒棒糖,疑惑地問:“可是你媽媽為什麽天天待在樓上啊?她都不陪你下來玩嗎?”

“爸爸不讓她下樓。” 女孩低着頭,一下一下地揪着裙角,“而且她不喜歡我,不會陪我玩的。”

賀子陽更不理解了,怎麽會有人不喜歡糖糖呢?那麽乖,那麽漂亮,也不闖禍,他要是能這樣也不至于天天被他媽追着揍了。

“可是她給你買好多裙子,也不打你,怎麽會不喜歡你呢?”他一年到頭的衣服加起來還沒糖糖一個月換的多。

女孩似乎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但是她喜歡我穿裙子。只有穿裙子的時候她才會摸摸我的頭。”

“只摸頭?你媽媽不親你的嗎?”賀子陽有些不可思議,雖然他媽天天罵他,但他考得好了也會被抱在懷裏親親抱抱。

“親?”女孩望着他,有些不解似的。

“就是這樣。”賀子陽把人拉近了些,湊上前去,用嘴唇在她臉蛋上碰了碰。

女孩似乎愣住了,伸出手摸摸了剛剛被親過的地方,濕乎乎的,“這就是親嗎?為什麽要親呀?”

“因為,因為喜歡吧!”賀子陽沒遇到過這樣奇怪的問題。

“可是爸爸每次親媽媽的時候,她好像都不開心。所以他們不親我,是因為不喜歡我嗎?”聽她這麽說,賀子陽慌了,他感覺糖糖似乎要哭了。“不是的!不是的!他們怎麽會不喜歡你呢?就算,就算他們不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最喜歡你!”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那,那我們要結婚嗎?爸爸說他喜歡媽媽,所以結婚了,你喜歡我的話,要和我結婚嗎?”

賀子陽只覺得臉有些發燙,被這個問題打得措手不及。他想,好像也沒錯,二表哥第一次帶表嫂回來的時候,也是說喜歡她,要和她結婚。那現在他喜歡糖糖,似乎确實是應該結婚的。

“當然要!但是現在可能不行,我看結婚的都是大人了,我們可能還得再長高一點。”賀子陽有些苦惱于結婚的條件,“我回去問問我媽,等她說我可以結婚了,你就來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好。”女孩眼中的淚意尚未褪盡,卻笑得格外燦爛。她想,小陽哥哥要和她結婚了,會像爸爸對媽媽那樣對她好,終于也有人喜歡她了。

……

這張照片幾乎是一下将賀子陽錘醒,事實就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神思恍惚,他伸手想将照片放回原位,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鐵皮糖盒,應該有些年頭了,盒蓋上有些斑斑點點的鏽跡。

深吸了一口氣,賀子陽幾乎時顫抖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糖盒。

他小時候很喜歡這個牌子的水果糖,但是價格不便宜,也就過年的時候姥爺會給他買一盒。一盒六十顆,每周可以吃一顆,實在饞了,賀子陽才會允許自己多吃一顆。

十三歲那年的水果糖剛吃完一半,他就放暑假了。但那年年初,他爺爺生病了。暑假時他爸媽就決定把他送去爺爺那,陪陪老人家。雖然他有點舍不得離開這,但爺爺對他很好,他還是答應去了。

可是,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糖糖的時候,女孩眼眶一下紅了。賀子陽吓得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你別哭呀!哭什麽呢!”

糖糖望着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看不到你了。”

“不是,就兩個月,我馬上就回來了!”他最怕女孩哭,急得抓耳撓腮,“別哭了,我求求你了……這樣,你等着,我馬上回來,你可千萬別哭了。”說完,扭頭就向家裏跑去。

“給,給你。”賀子陽一路跑回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往女孩手裏塞了個鐵盒,“這是我最喜歡的水果糖,一年只有一盒。我去爺爺家,就把它留給你當人質。你一天個星期吃一顆,吃掉8顆我就回來和你贖它了。”

“好,那我等小陽哥哥回來。”女孩珍惜地抱住糖盒。

“總算不哭了,快擦擦。”他拎起T恤邊給她擦眼淚,卻笨手笨腳的,在白嫩的臉蛋上蹭出一塊塊紅痕。

所有的約定最初都滿懷期待和情誼,但結局卻往往不盡如人意。

當他過完暑假,滿心歡喜地趕回來時,看見的卻是一座空空的院子。有人說他家搬走了,也有人說這家夫妻離婚了。賀子陽不知道誰說得對,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只是有些難過。

八顆水果糖吃完了,他如約回來了,她卻走了。

盒子裏應該還有22顆,他想,等這些都吃完了,糖糖會不會哭呢?

盒子鏽得有些厲害,賀子陽廢了番力氣才把它打開。

出乎意料的,糖盒并不是空的,但也沒有糖,有的只是一沓小紙條。

随手撚起一張,打開,再拿起第二張……胸膛劇烈起伏着,他的呼吸逐漸急促。

全部看完,賀子陽無力地靠在牆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還有四顆糖,小陽哥哥就要回來啦。】

【還有三顆。】

【最後兩顆了!】

【我可能等不到他了,爺爺說爸爸媽媽去很遠的地方了,我得搬去和他們住。為什麽爸爸媽媽要丢下我呢?】

【小陽哥哥應該回來了吧,看不到我會不會生氣呢?我道歉的話,他還願意和我結婚嗎?】

【爺爺把我的裙子都扔掉了。他說我是男孩子,不可以穿裙子。可是不穿裙子的話,媽媽回來了會生氣的。】

【原來我們是不能結婚的,爺爺說只有女孩子才能和男孩兒結婚。如果我們不能結婚的話,就沒有人喜歡我了。】

【糖塊沒有了,決定只有很想很想很想他的時候才可以吃。】

【好想小陽哥哥,可這是最後一顆了。】

…………

紙條的內容在他眼前一遍遍回放,賀子陽難受得厲害。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了,無情地擠壓,酸澀的汁水滿溢而出,順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勉強找回理智,起身決定離開。必須離開,他不知道明天早上該如何面對林唐,在看了這些東西之後,在明白了他的情意之後。

賀子陽踉踉跄跄地跑出門。

關門聲響起,林唐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凝視着他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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