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西北的冬天比京都要冷許多。刀子似的北風呼號而過,殘雪與衰草揚揚漫漫,天空烏壓壓的,黑雲壓城。地上卻被渲染的一片銀白,連幹枯的枝條上都挂着一層白霜。冬風吹過,簌簌鎖鎖而落,偶爾随風吹入人的頸窩兒裏,徹骨的寒。
行軍大帳內,君少優半倚在卧榻上,身上半蓋着早間穿的狐皮大氅,身下是一整張硝制過的虎皮,據說是去歲莊麟在山上獵到的。柔軟光滑的皮毛被壓久了,顯得熱乎乎的。
身前的火盆兒裏燒的是上好的銀絲碳,無煙無塵,散發着融融熱氣。乃是莊麟得知他過來,特特從城裏富裕人家手中購來的。據說當時還引起軍中上下一陣非議。只因莊麟行伍數年,從來不是那等貪圖享受,刻意尊榮的人。
就連手中這一卷孤本,都是莊麟怕他日常無聊,各處搜集來的。
看了眼久久不曾翻過一頁的書卷,君少優嘆息一聲,随手将書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只聽一聲鈍響,原是書本邊角處不小心碰到了矮幾上一小碗溫熱的糖蒸酥酪。因他一直沒心思吃,已經被夥房的人熱了足有三四遍了。
滿眼都是某人刻意存留的影子,結合着日間與大将軍林惠的談話,君少優再次嘆息。索性和衣躺下,從旁邊拽過一張冬被蓋上,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至晚間,莊麟冒着風雪巡視歸來,一眼便瞧見君少優歪着身子靜靜躺在榻上,一手落在冬被外,一手曲起枕在頸下,呼吸清淺,閉目而眠。昏黃的燭火搖曳,不甚明亮的燭光将某人的眉眼映照的越發精致。莊麟心中一暖,蹑手蹑腳的解去身上大氅,在火盆兒前暖了一會子,直至身上涼氣去盡,方才悄悄走至跟前坐下,用目光描繪君少優的輪廓。一邊看着,一邊止不住勾唇微笑。
他想把君少優露在外面的胳膊塞進被子裏,卻害怕動靜大了将人弄醒。想了想,視線落在床腳被君少優踹開的狐皮大氅上。莊麟起身拿起大氅,輕輕蓋在君少優身上。饒是如此,依舊驚醒了熟睡中的人。
君少優只感覺身上一重,眼前一暗,睜眼便看見不知何時歸來的莊麟。伸手揉了揉眼睛,開口說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莊麟展顏笑道:“剛回來。看你睡的正香,就沒好叫你。本想給你蓋點兒東西,還把你弄醒了。”
君少優應了一聲,坐起身來。莊麟趕緊把手中大氅披到君少優身上,為他攏了攏衣襟,開口問道:“晚飯吃了嗎?”
“我還不餓呢。”
莊麟看了眼矮幾上已經涼的透透的糖蒸酥酪,皺眉說道:“怎麽你不愛吃這個麽,明兒我讓他們做別的來。你身體不好,這邊又冷,合該多吃些才是。”
君少優默然片刻,開口說道:“軍中将士不都是這般過來的,我也不必特殊。”
莊麟笑道:“別人是別人,你是你,怎麽能一樣。何況他們都是武将,你是文官,論理也該不一樣的。”
在與女人無關的問題上,莊麟向來懂得該怎麽說話。即便他認真覺得君少優身體孱弱,不适應這邊的氣候也不會直說。反而弄出文官跟武将的區別來,縱使理由牽強,可見其心細如發。
君少優擡眼看着莊麟。昏黃的燭光下,他的輪廓越加深邃俊朗。身上還穿着正三品武官的制式盔甲,使他看起來比平日更加魁梧敦實。只是口中不住軟綿綿的話語和陪着小意的殷勤神情,緩和了那分氣勢。
君少優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你吃晚飯了麽?”
莊麟理所應當的搖頭。君少優便道:“既如此,不若叫他們傳飯,咱們随意吃些也就罷了。”
縱使知道這句“咱們”并無他意,莊麟還是會心的勾了勾唇角。君少優瞧着莊麟一臉蜜裏流油的笑容,猶自閃神。
一時間,莊麟起身出去吩咐傳膳。不過是尋常的膳食,只多了一碗羊肉炖的湯,只可惜做的清湯清水的實在寡淡,君少優自然也吃的無味。莊麟見狀,起身說道:“走。”
君少優有些詫異,挑眉問道:“去哪兒?”
“我去外頭獵些野物給你加餐。”莊麟有些懊惱的說道。他今兒在外頭巡視一天,竟然沒想起這一茬來。
君少優愕然笑道:“這外頭天寒地凍的,什麽東西不在窩裏貓冬,哪裏能打得着。何況這會兒這麽晚了,外頭烏漆墨黑的,你也看不見什麽。”
“外頭有積雪映襯着,倒是一點兒都不黑。何況,就算沒別的東西,河裏頭還是有魚的。才剛我回城那會兒,竟瞧見河上開了不少的洞,影影綽綽還有些人語聲,大概是在那撈魚呢。”
君少優恍然,應該是白日間跟着砌城牆那批難民。估計也是清湯寡水的吃膩了,正想着加餐呢。
思索間,君少優不免也起了一兩分興致,遂起身笑道:“那咱們去看看,好歹弄兩條魚來,這兩天吃的我嘴裏實在沒味兒。”
還不如趕路時候呢。雖然風餐露宿,但骠騎營每過一處都能獵點子野物,烤來的滋味也比這羊湯強。
君少優一想到加餐,口中不覺分泌出更多唾液。沒出息的咽了咽口水,君少優胡亂披上大氅就要往帳外竄,被莊麟一把拉住,皺眉說道:“你剛從被窩裏頭出來,渾身熱氣。就這麽沖出去了,你也不怕風寒。”
君少優翻了翻白眼,很是不以為然。不過很顯然的是他沒有莊麟的力氣大,只好被莊麟壓着在大帳裏頭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方才相攜出門。
路上遇到幾波巡邏的将士,大概都清楚君少優與莊麟的關系,打招呼的時候不免擠眉弄眼的。只是神色間并未有鄙夷輕視,更多的人看着君少優時所流露出的目光都是好奇而崇敬的,畢竟一日築牆的奇跡就發生在眼前,雖然這法子看來稀松平常,可是在君少優之前,卻從未有人這般想過。
一路沉默出了大營,須臾間便看到白日剛剛築起的冰牆。因修築的時候并不算費事,君少優是按照長城的寬度和高度來建築的。底寬六米,高七米的城牆可容五馬并騎,按照君少優的設計,這城牆最終會環繞着整座城池,就如一條卧龍般守護着這座邊塞小鎮。只如今剛剛修繕出一小段,遠遠看去,好似一只兵獸卧在雪原上。寒風吹過,竟比往日還冷了三兩分。
從冰雕城牆處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凝神望去,原來是大将軍林惠後來集齊的一些将士正在雕冰砌牆,各個忙的熱火朝天的。反倒是最開始的那一幫難民幾乎不見了身影。君少優曉得,大抵是難民們習慣了日間幹活,夜間休息的緣故。
兩人悄悄走上前去,指揮着将士們幹活的是明威将軍徐懷義。黑魆魆的臉面胡子拉碴的,看起來兇神惡煞,其實卻是個言語诙諧,很愛說笑的漢子。徐懷義瞧見莊麟二人身影,抱拳見禮,朗聲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讀書人的腦子确實是比我們這些慣會舞刀弄槍的人好使,瞧這冰牆建造的,我看比原先那土牆堅實多了。”
君少優聞言,展顏說道:“這冰牆也只這幾個月能用,不過是應急之計罷了,當不得将軍如此誇贊。其實有一種方法更好,既比用青石築造省錢,又比冰磚實用。只是這會子天氣太冷,建築材料容易凝固,并不方便。轉過年開春便好了。”
徐懷義聞言,驚奇說道:“你竟還有法子?快和我說說,怎麽個東西能比青石省錢又堅固的?”
君少優莞爾一笑,只說這東西是他從一本古籍上看到的,不知有沒有用,等來年鼓搗出來再說。
徐懷義見狀,惋惜嗟嘆,頗有些心癢難耐的意味。
君少優則轉頭看着面前慢慢完整的冰築城牆,心中一陣恍惚。他想起了他另一個時空的家鄉,和這裏的氣候差不多,冬天的時候也是天寒地凍,冰天雪地。只是那裏的生活很富裕,寒冷的時候有暖氣,有各種保暖措施,長久以來他對于冬天的印象都是可以堆雪人,打雪仗,看冰雕,滑雪打狗爬犁……
縱使大雪傾蓋,銀裝素裹,在他的記憶中,家鄉的冬天依舊是色彩斑斓的。
君少優默默嘆息一聲,突然有些意興闌珊。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回憶過那一世的生活,原本他以為自己已經将前塵往事盡忘,而今突然憶起,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竟然是迫切的想念和酸楚,就好像離開父母經年的兒女一般。只可惜他卻再也回不去了。
莊麟站在一旁,瞧見君少優寂寥落寞的樣子,不知怎麽就是心下一緊。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君少優離他很遠,遠到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莊麟心下一慌,下意識握住君少優藏在狐皮大氅內的手掌,急匆匆說道:“不是說去河上摸魚麽,怎麽在這兒耽擱起來?”
徐懷義聞言,摸着肚皮朗笑道:“這麽說來,我也好長時間沒見過油水了。你們要是撈上魚來,也給我留些個,讓我解解饞。”
莊麟颔首應道:“那是自然。”
言畢,不由分說,拽着君少優走了。
身後,徐懷義默默瞧着兩人并肩而去的背影,砸吧砸吧嘴,轉身呼喝着叫将士們抓緊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