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今兒原是除夕之夜,若按京中規矩,晚間竟不必宵禁,反而鼓勵百姓出門閑逛,驅傩游街,為新歲祈福。不過這裏是西北,且正值兩邦外交嚴峻之時,未免橫生枝節,宵禁自然是不能廢除。城中百姓不能游街驅傩,一時間沒了好些熱鬧。不過鑒于此時情景,也不好抱怨,唯有在各家庭院裏将火堆燒的旺旺的,一家幾十口人圍坐在火堆旁,或吃飯飲酒,或吹拉彈唱載歌載舞,遠遠的傳出一陣嬉笑聲響,夾雜着爆竹聲聲,也算熱鬧和睦。

與城中的熱鬧喧阗相比,西北大營自然沉默好多。蓋因軍中規矩嚴謹,自然不能像尋常百姓人家一般撒了歡兒的慶祝,何況還有一等将士得戍邊守職,下剩的那些縱然能松散一些,但也得時時刻刻警惕着。如此一來,大年節下自然覺得冷冷清清的。君少優心如明鏡,除了在酒菜上多優待他們一些,倒也做不了別的。

一時宴席齊備,君少優吩咐雜役撥出一部分酒菜,用大食盒裝上送往帥帳。下剩的則分發給等候許久的諸多将士,每人肉菜管夠,只一碗水酒聊表年節之意,再剩下的方是留給災民們的。

一應準備妥當,君少優見衆人有條不紊的分食肉菜,這才反身回了帥帳。

剛剛臨近帳子口兒,就聽見一陣呼喝吵鬧,幾個糙爺們扯着嗓子叫嚷着,還能聽到徐懷義荒腔走板的歌聲。君少優莞爾一笑,掀開簾子走入帳中。

帳內一時寂靜,待看到君少優的身影,所有将領紛紛起身,開口謝道:“君公子辛苦了。”

君少優眼眸微轉,瞧見衆人面前案幾上光溜溜的只擺了一只海碗并一翁酒水,案幾邊上落了兩只大食盒,紋絲未動。不免問道:“怎麽連菜都不擺上來,難不成是信不着我的手藝?”

林惠應道:“哪能呢。這香味勾的我們肚子裏饞蟲都跑出來了。只是大家夥兒覺得少優忙了這一天,誰也不好意思先動筷,唯等你來了,咱們一起吃喝才是。”

衆多将領聞言,紛紛出言附議。

君少優心中一時有些感動,卻也沒多說。只是快走兩步到了自己案前坐下。林惠微微一笑,舉碗說道:“來,大家夥兒一起敬少優一碗,感謝少優為了咱們這般忙活。”

衆多将領轟然應喝,君少優連忙舉碗一飲而盡。因酒喝的急促有些嗆了,微微輕咳兩聲,引得衆人哄堂大笑。莊麟連忙吩咐雜役擺上肉菜,給君少優夾了一筷子紅燒肉,讓他吃了好壓下一陣咳嗽,諸多将領也紛紛動筷夾菜,酒宴方算正式開始。

因肉菜幹糧都是放在包裹嚴密的食盒裏,所以這麽一會兒下來,竟沒有涼。只是被嚴嚴實實的捂了這麽長時間,到底味道不如剛做出來的。饒是如此,諸多将領們哪裏吃過這等調料豐富的酒菜,不知不覺筷箸大動,各個兒都是狼吞虎咽的,連酒水都顧不得喝了。

就連大家出身的林惠也忍不住嘆道:“這些酒菜,別說是在軍中,就是當年宮中賜宴,也沒有這麽香甜的。”

一句話未盡,陡覺失言,立刻住口不語。

君少優見狀,立即接口笑道:“不過是一些尋常炖菜,哪裏及得上宮中禦宴的精雕細琢。想必是諸位将軍們行伍多年,被苛待的狠了,才如此覺得。這大抵便是當兵有三年,母豬賽貂蟬了罷。”

一句話說的衆人又是大笑。林惠也顧不上之前的失言,用手點着君少優的方向,哭笑不得的說道:“怪不得人都說文人的唇舌犀利,口齒刁鑽,瞧少優這兩句話說的,簡直把咱們弟兄的苦悶都說盡了。”

下首徐懷義接口道:“可不是麽。咱們整日鎮守邊關,成日裏見的除了滿地冰霜便都是些糙漢子,哪裏還能記得住哪裏媳婦什麽模樣的。”

一句話雖是玩笑,但說将出來,大家都有些愣神。詩人有雲“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大年節下的,眼看着別人都是一家子親親熱熱的,自己卻要守着風霜保家衛國,縱使心甘情願,但也難免寂寥。

徐懷義見自己一句話引得衆人都消沉不已,心中頗為悔恨,連忙舉碗說道:“我老徐說錯話,自罰一杯酒。”

君少優見狀,連忙打趣道:“我看徐将軍還是悠着點才是,這酒水可沒多少,徐将軍切莫以失言為借口,行套酒之事。”

氣的徐懷義吹胡子瞪眼的,衆人忍不住又是一陣莞爾。

之後君少優又說了幾個笑話營造氣氛,慢慢的衆人緩過神來來,又開始喝酒耍拳,呼喝不已。

莊麟看着君少優神采奕奕的模樣,輕勾唇角,但笑不語。

一頓酒宴吃到二更梆子敲響了才算完,衆多将領許久都沒吃過這樣香甜的飯食,到了最後,幾乎所有杯盤都沒剩下什麽。而外面的将士更是儉省,就連一點兒菜湯都用馍馍沾着吃盡了。負責收拾碗筷的雜役交口說笑到,他們進軍中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幹淨的杯盞。君少優見狀,不覺微微嘆息。

總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用性命拼富貴拼出路,保家衛國,戍守邊塞。但其實期望獲得的卻并不多。三餐可繼,軍饷可按時發放就已足夠。倘或偶爾能吃上一頓酒肉,便是過年了。

因今兒是除夕,老規矩是要守歲的。吃罷晚膳,君少優吩咐軍中雜役在大營正中點了一個大火堆,然後在旁圍上一層帷幔遮擋寒風。諸多将士除當值者外,紛紛被君少優叫到火堆前,與災民們團團圍坐,烤着火喝着水,默默思念遠方的親人。

按照君少優後世的規矩,除夕夜晚守歲時是要吃餃子的。不過在大褚,那并不叫餃子而叫“湯中牢丸”。而且也不是除夕夜吃的,要等到元日團年飯的時候才吃。

不過君少優喜歡按照自己的規矩來。況且将士們也不能就這麽傻傻的坐一個晚上。于是君少優一面張羅着災民中的女人剁菜和餡兒包餃子,一面又起哄讓将士們站出來表演才藝。作為君少優名義上的夫君,莊麟是第一個響應號召的。他拿出古琴彈了一曲《鳳求凰》,琴音铮铮,響徹雲霄,在座之人有聽明白的,也有啥也不懂聽得稀裏糊塗的。明白的就跟糊塗的人解釋,這是莊将軍讨君公子歡心咧。于是明白不明白的一起叫嚷起哄。

君少優面色不改,等莊麟一曲彈完後也彈了一首《十面埋伏》,殺機凜凜,音律森然,聽得衆人一陣叫好。唯有莊麟自己摸了摸鼻子,讪然無趣。

繼君少優夫夫雙雙獻藝之後,大将軍林惠也有些心癢難耐。他不會彈琴,但是他會吹埙。埙聲嗚咽悠揚,在寂靜的夜裏随着月光傳了很遠很遠,就連邊城上守職的将士們也都聽見了。大家不約而同看向天上那一輪靜靜傾照的銀盤,不知曉銀盤會否将埙聲傳遞到家人的耳邊。

明月如高懸,千裏寄相思。

林惠過後,便是徐懷義敲着瓦片唱了一只民間小調。他是用方言唱的君少優沒太聽懂其中的意思,不過那樂曲中的歡快他是聽明白了。這歡快的曲子稍稍驅散了林惠将軍吹埙時帶來的悲愁鄉思,也驅散了将領與将士們的隔閡。

因為這裏很多底層将士都是泥腿子出身,或者過不下去了主動參軍或者是被入了當地軍府名籍揀點入伍,反正是沒有多餘的銀錢買通當地官員不來服役的。

而這些底層百姓生性便懼怕比他們身份尊貴也更有能力的上等人。所以在最初坐到火堆旁邊的時候,這些個将士們身板都挺的直直的,渾身僵硬連句話也不敢說。更不敢想這些需要讓他們仰望的高層将領居然彈曲子唱歌給他們聽。在他們看來,這是極為不可思議的。

原來高層将領們也是人,也會說會笑,會想家會悲傷,跟他們的感情都是一樣的。

君少優起身将坐在人群中的一位小将士帶到前面,這幾個月的相處讓他對這些底層将士稍有認識。至少他知道這位小将士名孫二,是徐懷義手下的将士,翻跟頭翻的很厲害。君少優柔聲勸說孫二給大家翻幾個跟頭,孫二扭扭捏捏的十分不敢。惹得徐懷義氣憤叫罵。災民中的幾個小子見狀,自告奮勇跑了出來願意跟孫二一起翻跟頭。他們幾個是在修築城牆的時候認識的,後來關系都不錯。

于是君少優微微後退回人群,将場地交給孫二和幾名小子。衆人站在當地開始翻跟頭,剛開始孫二還有些動作拘謹,不過翻了十來個後便輕松起來,在原地一個站定,然後縱身向後開始後空翻,接連翻了一百多個,引得衆人拍手叫好。

孫二之後,又有幾個将士與将領交錯出來,有使槍耍棍的,也有吹拉彈唱的,熱熱鬧鬧到子夜,君少優吩咐衆人煮餃子分食。這回大家便熟悉了,氣氛也更熱絡一些。便有将士們團團圍着将領說話,有表崇敬的,有表愛戴的,當然也有喝高了表達不滿之意的。但大多數都是感激居多。君少優身旁也團團圍了一些人,絮絮叨叨說着一些曾經從未與上峰說起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會說出口的話語。

他們說他們的願望,有人希望一戰功成得想功名利祿,有人希望趕快退伍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有人害怕自己會死,有人叫嚷着說要打到草原深處祁連山下,要讓北匈奴人再也不敢進犯我朝。

不過大多數人則在悄悄抱怨着什麽時候給發糧饷。

君少優坐在一旁靜靜聽着将士們的醉言醉語,一言不發。他向來自負機辯捷才,面對諸多将士們純樸的話語,卻不知該如何對答。

當差吃饷,幹活兒拿錢,如此謙卑而實在的願望,在後世看來簡直是理所應當。只可惜在這樣一個國家初定,戰火紛飛的封建朝代,底層将士們的基本權益總是得不到保障。大褚建朝十幾年,永乾帝已算是明主,林惠等諸多将領也算愛兵如子,但依舊會有挪用軍饷以作他用的事情發生。

據他所知,自西北雪災之後,朝廷為安撫各地流民幾乎掏空了內庫,西北大營的将士們也已經有兩個月未曾發放糧饷。而聽将士們提及,說林将軍麾下的将士還算好境況,至少保證有冬衣穿,有糧吃。總好過那些因上峰貪墨而被活活凍死餓死的将士。

君少優靜默端坐,冷眼旁觀。看這些将士們臉上毫無例外的慶幸與感激神色。當兵吃饷,有衣有食原本稀松平常,可是在這些人的眼中,這最基本的保障竟然成了上峰仁慈寬宥的象征。

君少優盤膝而坐,輕聲嘆息。

夜色寒涼,天上皓月如盤,地上積雪銀白,北風朔朔,大營正中架着的火堆已經式微,露出被燒的焦黑的殘餘,黑煙袅袅。空氣中有被燒焦的味道,雖然淺淡,但直入鼻端,繼而沁入肺腑,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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