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庭雲看見鄭哲的時候愣了一下:“你……怎麽這麽長時間……”

鄭哲的情緒堪稱是興高采烈,他快步上前,喜氣洋洋的:“沒事,上廁所沒帶紙,幹等也等不來人。”

李庭雲笑了。他伸出手,要摸似的指了指鄭哲的嘴唇:“你嘴唇怎麽流血了?”

鄭哲當時正掏煙,聞言就停了動作,一抿嘴覺得口腔微腥,也頗為尴尬。

他拿着煙盒的手跟李庭雲比劃了一下,見對方沒有抽的意思,便磕了磕煙盒,将露頭煙叼在唇上:“我春天嘴愛起皮,剛才閑着沒事撕下來一塊,奇怪了,我怎麽沒覺得疼呢。”

“起皮塗點唇膏。”

鄭哲正給自己點火,聽李庭雲這話實在是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是吧,我挺大個男的擦那個幹什麽啊……”

對面的人只是笑,沒有一點尴尬,還指指鄭哲的褲子:“看看,全是鞋印子,你跟誰打起來了。”

鄭哲剛才是真沒注意,經人提醒居然也覺得腿有點酸。

他這回沒繼續跟李庭雲胡扯,只是沉默着俯身拍灰,眼看着面前的兩條腿走了兩步,跟一雙髒兮兮的大皮靴簇在一起,後頭又跟上來一雙,走的又慢又輕,猶豫不決。

鄭哲認得後跟上來的這雙鞋,因為它的主人剛才還在自己身上一個勁的撲騰,他直起腰,看張春天跟李庭雲熱絡的寒暄,而顧銘就站在他倆身後,抿緊了嘴,似乎剛換了個表情,現在是平靜,不知道剛才是什麽。

李庭雲也過去跟顧銘說了兩句話,還握了握手,這其間顧銘一直沒往鄭哲這看,倒是張春天跟見了鬼似的盯着鄭哲:“哎呀,我的鄭總,你怎麽了?讓人打了?”

鄭哲這會兒真是驚悸了一下,他想起剛跟李庭雲說話的話,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他跟張春天是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便直接将人往旁邊拉了一把,低聲問他:“有這麽明顯麽?”

“很有啊,你這頭發也讓人抓過了吧。”

鄭哲擡手理理頭發,沒再說話,他看了一眼旁邊跟李庭雲說話的顧銘,心裏沉甸甸的。

看來是他自己遲鈍了,原以為是調情,結果是無情,他當局者迷,卻總有旁觀者清,可他也不是完全的迷,他自知幾斤幾兩,知道自己上趕着,記得自己犯過錯,可如果真的不是調情,那剛才在隔斷裏,從他被毆變成打鬧,最後倆人摟抱在一起,顧銘在咬破他的嘴唇前,若有似無的回應他的吻,那算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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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幾分是調情,幾分是無情?

被人從衛生間踹出來後,鄭哲以為自己見到了曙光,有些忘乎所以,然而現在經人點撥,他似乎又有些清楚了。

顧銘可能更多的是在揍他,人家憑什麽喜歡他啊,因為幹過兩次?救過兩次?就從厭惡變成喜歡了?誰腦子也不是有毛病呢,他剛才到底是有多不要臉才以為人家喜歡他呢。

鄭哲臉皮有點發熱,他實際上真不是個不要臉的人,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然而他現在幹的事就是堅持不要臉,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不知道什麽時候徹底的,真正的結束。

張春天還在等鄭哲回話,看鄭哲臉上這般陰晴變幻,也有點擔憂:“你沒事吧?問你頭發是不是被人抓過了你發什麽呆?”

鄭哲回過神,回了張春天一句:“自己抓的,帥麽?”

“你沒點病吧……”

“不帥拉倒,為什麽要嘲笑別人?”

張春天是個好人,他以為鄭哲生氣了,又轉而安慰他:“臉帥就行,還管什麽頭發,你看我頭發剪的這麽好,因為臉型不好還不照樣是個醜貨。”

李庭雲跟顧銘聊的有些漫不經心,他一心二用,一邊起話題跟一個不健談的人聊天,一邊還仔細觀察顧銘的情緒,觀察他的臉,還有他嘴角那一絲被擦的幾乎沒什麽痕跡的血色。

他本來是對這種事沒什麽興趣的,對顧銘就更沒興趣了,但看見血跡他忽然興趣大增,像是窺見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興致勃勃的研究着顧銘的惱怒,和旁邊那位掩飾不住的垂頭喪氣。

旁邊過來幾個熟人,李庭雲眼鏡後的瞳仁一動,他作為甲方,經常跟這些以搶工程為生的黑社會打交道,小貓他見過一面,沒說過話,可以裝作不認識,要不是他身邊那位姑娘實在紮眼,李庭雲也不會往那邊看。

顧銘的惱怒本來是平靜,卻在瞄見小貓驟然激烈起來。

他沒有回答李庭雲的問話,而是兇惡的側過頭,盯着那對要往前來的兄妹倆,生生的逼回了小貓邁出去的腳步,逼的他收回去,開始跟小鳥兒面面相觑起來。

因為當時廁所隔斷是能看見腳的,小貓開始只看見一雙腳,然而很快就變成兩雙,顧銘跟人在裏頭打起來了,也不知道誰一腳把門踹開,顧銘面若寒霜的從裏頭出來,後頭的人捂着脖子,咳的上氣不接下氣,吓的小貓也沒敢跟上來,這一回真的是二次偶遇。

鄭哲看見這光景,朝面前胡扯的張春天擡擡下巴:“別說了,快看你主子,抽什麽瘋呢。”

張春天別過頭,跟顧銘對視一眼,接着兩步過去:“怎麽回事?”

那邊的小貓也不太開心,兩個人凝望半晌,氣氛僵硬,大有撕破臉的架勢,然而未等小貓上前,顧銘卻猛的往前一步,卻到底也沒走出去。

張春天動作極快,整個人幾乎是撲過去将顧銘抱了個滿懷,他在周遭交頭接耳的人群裏咬着牙将顧銘往門外推:“行了行了,顧銘!”後又回頭面朝這邊的兩個人擺擺手,“不好意思啊,我們先走了,回見。”

鄭哲很仔細的看了一下小貓,又在小貓察覺後惱火的跟他對視時,正過頭跟李庭雲看了個對臉。

鄭哲裝模作樣的看了看手表:“真對不住,我等會得見個人,我先走了。”

對面的人相當的知趣:“好的。”

張春天架着顧銘出了門,他健步如飛,幾乎是連抱帶推的将人弄到了車邊,然而他掏車鑰匙的時候有些着急,車鑰匙掉到地上,為了撿起來,他只能放開顧銘,彎腰半蹲。

顧銘站在車邊等他,往兩邊張望了一下:“快點。”

張春天給車解了鎖:“快上去吧。”

顧銘彎腰上車,嘭的一聲關了車門:“你現在是越來越懂我了。”

張春天臉有點喜色,他坐上駕駛位,打火倒車:“那可是,顧銘,咱倆多少年了,我還能看不出來你是不是真生氣麽?”

顧銘沒說話,只跟他豎了豎大拇指已示贊許。

張春天開了車,駛上公路,後又想起來似的,看了副駕的人一眼:“哎,顧銘,你剛才怎麽沒跟我老鄉打招呼啊?”

“……”

張春天打了轉向,往主道上拐。

他欲言又止,張了嘴,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顧銘:“其實吧,我一直覺得不太對……你說……你倆是不是有事?”看顧銘不說話又來了一句,“我記得去年夏天你倆挺好的啊,連武兒都知道這人了,咱們好幾個哥們都跟我誇過他,都說他這人身手利落,不混挺可惜的,我就說我爸當年還是有點眼光的麽,不過他不混也很正常,我後來才知道他爸在我們那兒也挺出名的國企領導,有關系,有門路,他跟咱們不一樣,人家可以靠爹……”

……

張春天自言自語似的,嘴一直就沒閑着,哪怕旁邊的人不說話,怎樣都沒反應,他也打算沒停下他那張嘴。

外頭黑雲壓頂,似乎是要下雨了,也許是雨加雪。

透入眼的光線越發黯淡,顧銘坐在副駕位,面兒上似乎是靜等風雨,腦子裏卻早已是狂風驚雷。

他本來已經忘了,可經張春天一提,他又想起點他不願意想起來的事兒,想起那流氓在隔間裏緊緊的箍着他,叫他他都幾乎要忘掉的假名字,然後在驚愕中審視他的臉,嘬吻他的嘴,纏綿長久,演了一場兩情相悅的大戲。

忘乎所以,以假亂真,好像是真有那麽回事似的。

鄭哲房子買的很快,買完了就找人裝修設計,但他沒功夫監工,定下來了就直接出了個小遠門,跑到本省的油田找自己當初認識那個校領導,該燒香燒香,該拜佛拜佛,結結實實的蛻了一層皮,總算把該辦的資格都辦下來了。

比起剛來這邊的毫無頭緒,整天跟着吳江舟瞎混,鄭哲現在總算是摸出點方向來,手上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條,關系走好了,中了标簽了合同,一切都是朝着好方向發展,誰知道SARS忽然嚴重了。

鄭哲也不太清楚這是個什麽傳染病,去年冬天新聞聯播就報了,因為自覺離廣東遠,他從來都沒當回事,不料現在北京也開始死人,國家高度重視,全民危機意識提高,導致交通貨物運輸很受影響,老家那邊的大車司機都不願意跑長路,特別是出山海關,而他到外地剛入網打的就是價格優勢,利潤少運輸成本又提高,鄭哲愁的都直掉頭發,人瘦的脫了一大圈,回家過年吃出那點肉全掉沒了。

好在房子裝修好了,通風晾了一個月可以往進搬。住新房還是件挺讓人高興的事,鄭哲叫鄭言沒事在家收拾房子,他自己偶爾有空去商店選選家具,這不今天也打算去的,結果吳江舟一個電話将他叫到市南一家KTV,非說有個大人物想他了,要見見他。

鄭哲當時正開車轉彎,他雙手猛打方向,歪着腦袋夾電話:“不想去啊,現在傳染病這麽厲害。”

“哎呀,沒事啊,這兒天天消毒,而且來的幾個都是本地人,沒事的,倒是你剛從外地回來,人家不怕你就不錯了。”

“不去不去,我要去商場。”

“行了你,商場比這兒人還多呢,更不安全,趕緊過來吧,真有人想見你。”

“誰啊?男的女的啊?男的我可不去,女的就去。”

“女的,奶可大了,鄭總,快來吧,我讓她洗幹淨下邊等着你。”

鄭哲呻吟兩聲:“你這話說的,太粗俗,太下流,好像我要去幹什麽似的,我這種作風正派的成功人士能幹出那種事麽?到底是真的假的?你給個準信。”

“真的,南京路,之前我帶你來過的,快過來。”

“哎,巧了,我離那邊很近,這就過去。”

鄭哲挂了電話,加足馬力往市南開。

他在老城區,開到那邊至少還要大半個小時,然而在這半個小時裏,他可幹的事也不少,他一手開車,一手從CD夾裏随便翻出一張碟塞進去。

鄭哲打小就讨厭歌廳,大了也讨厭KTV,倒也不是他不愛接受新事物,而是他天生五音不全,唱歌已經不是跑調,而是只有倆調,一個高調一個低調,大街上走街串巷賣切糕豆糕豆面卷子五花糕的喊的都比他唱的好聽,但即便先天條件殘疾成這樣,鄭哲也不服氣,他自認為說話聲音動聽,低沉磁性,比吳江舟那種公鴨嗓說話好聽多了,然而卻唱不過那種破鑼嗓子,憑什麽?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這不正好趁着車上就他自己,塞個唱片跟着唱唱歌,練練手,也省得等會兒到了包間跑調跑的太厲害。

他自然知道吳江舟是騙他的,才不會有什麽大奶女人等着他,可他又希望能遇見個差不多的女人,胸小點也沒關系,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麽一個人下去,早晚得找個伴兒,只是人年紀大了,愛上一個人太難,可不像年輕的時候,看見個好模樣的,哪怕是個小小子也随随便便動了心。

天已經黑了,時值初夏,海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微涼潮濕。

鄭哲現在還是有些不習慣這裏的濕氣,便把駕駛位的車窗稍微往上升了升,留了挺大條縫子,自覺涼爽也沒那麽濕。

剛放進去的是迪克牛仔的老碟,出了好幾年了。

鄭哲挺喜歡他的歌,卻實在不喜歡他的形象,總覺得他一個男的燙大卷有點那個,冬天還能理解,夏天得悟出多少熱痱子來,圖得什麽呢。

但鄭哲想了一會很快就不想了,他開始瘋狂的糟踐迪克牛仔的歌,他一邊開車一邊跟着唱,由于迪克牛仔的歌調都很高,他唱的聲嘶力竭,狂飙高音,擾民至極,嗓子差點沒喊劈了,幸而碰上一首調低的能讓他的喉嚨稍作休息,然而他唱了一會卻覺得不是心思。

——我這個你不愛的人,還單身一個人。

前面亮了紅燈,後視鏡裏的人情緒低落,慢慢的閉了嘴,鄭哲覺得煩悶,便摁了退出鍵,打算換一張喜慶的CD高興高興。

可他換什麽也不覺得高興,他高興不起來。

觸手可及,卻遙遙無期,有些東西就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吊他的胃口,從年少吊到而立,這東西就是不是他的,不好了也不給他,他饞的要命,好容易啃下幾口,咽下去從來都不是甜蜜,從來都是他一廂情願的獨角戲。

前面的紅燈還剩下十幾秒,鄭哲放下手剎,正準備起步,結果電話就響了,還是張春天打來的。

電話裏的聲音帶着笑意:“鄭總,幹什麽呢?好久不聯系了……”

鄭哲清了清嗓子,盯着前面的紅燈的秒數:“唱歌呢呗。”

說話間旁邊的車窗被人猛烈的敲擊,鄭哲吓了一跳,他側過頭,發現張春天整個膀子都幾乎從車窗裏探出來,便忙放下自己旁邊那半片車窗。

張春天挂了電話,縮回身體,臉上笑開了花:“還真是你……哥們,你這調都跑十萬八千裏裏去啦!”

鄭哲愣了一秒鐘,他才發現張春天一行人就在他車邊等燈,因為天氣的原因,旁邊車窗全開,連駕駛員都在笑話他。

鄭哲起初不太在意,他很自然的往張春天所在的車後排看了一眼,卻猛的坐直了身體。

他略僵硬的跟張春天指指自己的車裏,盡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自然點:“不是我唱的,我後面坐着人呢,是他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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