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原之夜(一)
雪如白蝶,又似冰刀。
龍宿獨自一人,行走在大雪原的腹地。
此地位于苦境極北,終年為冰雪所覆蓋,氣候也是異常的寒冷。
據傳,這裏是佛劍最後來到的地方。
之前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龍宿手一顫,杯傾酒潑,與佛劍之間往日種種,突然浮上心頭。
龍宿只知道他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劫,卻不知他有事無事,命儒生将一切能探聽到的消息都呈上來,反複看過,仍是不知他的情況如何。
龍宿越想,越是不敢想,一顆心懸在千丈懸崖上,日夜不得安穩,幹脆撇下一切,獨自來大雪原尋他。
總要親自看上一眼,心裏才會踏實。
龍宿在大雪原已經走了很久,茫茫無際的冰天雪地,令他又想起了佛劍。
想着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僧衣,血跡将幹未幹,雪色長發披在肩頭,一步一步地,踏入這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風卷飛雪,他的身影漸漸遠去,仿佛下一刻便會消失不見。
……他到底在哪?
“咕……咕……”一只雪枭振翅掠過天際,飛向遠處。
龍宿有所感應,連忙循着它飛去的方向縱身掠去,最終在一個山洞前停下。也不近前,只遙遙站在遠處望着,除了佛劍,還有熟悉的造化之鑰的氣息。
……以及,一位陌生的敗血異邪。
龍宿唇角彎起,不覺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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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佛劍似乎是交到了一位新朋友。
也罷,既然知道他已平安,便不再打擾。
龍宿取出白玉琴,指上運起內力撥彈幾下,将铮铮琴音送至遠處。短短一小節,是往日三人齊聚宮燈帏時,他每每彈奏之琴曲的開頭。
他并無奏完的打算,只彈了這一小節,便停下來。人不齊全,彈得再多再好,也無多大意思。
風雪正急,呼嘯一聲又一聲,也不知道他的琴音,佛劍可曾聽得到。若是沒有,也沒什麽關系。
反正來日方長。
此地風急雪冷,易傷白玉琴,龍宿手一揚,将琴收了起來。轉身欲走時,山洞內一陣金色佛光驟然沖天而起,光耀四方,漫天風雪一時為之停滞。
“佛劍?”龍宿不由收回腳步,回頭望去,眉宇間一絲笑意漾開。
這算是汝的回應?
既然知道他安然無恙,龍宿心裏總算是踏實了,擡眼一看,風雪似乎更急了些。
啧!他向來讨厭這種風雪掩面的天氣,連忙化光,回儒門去。
龍宿閑散慣了,不大愛管事,因此重掌儒門天下之後,仍将大半的儒門事務交由屬下去處理,只有極重要的,或者是屬下們無法決斷的事情,才會呈到他的案前,請他決斷。
如此一來,他很快又回到了無所事事的悠閑日子,每日彈琴喝茶,好不惬意。
疏樓西風已經修葺好了,大門前也照着龍宿的吩咐種上了兩行相思樹。他興致很高,,每日總是親自打理,等着它們蔚然成蔭。
龍宿在儒門轉了一圈,見左右無事,便回到疏樓西風,進了書房,取出琴和紙筆來,打算譜了一支新曲。
曲調悠遠平和,能令聞者想到竹林聽禪,空山鐘聲。
才完成了一半,龍宿又覺得有些倦了,便歪在白狐軟榻上小憩片刻。
方一阖眼,便做了個夢,夢中佛劍彈着琴,他倒是坐在一旁聽着,竟是颠倒了過來。
醒來之時,龍宿仍記得夢中的曲子,有別于他方才所作的琴曲,清幽而歡暢,是紅塵世界裏的桃花流水。
龍宿欣欣然提起了筆,想将夢中聽到的曲子錄下來,錄到一半,卻發現後邊的都記不起來了。他只好将筆擱下,看着面前半支曲子,加上他先前譜的半支,都只有一半。
看來只能留待日後再續了。
或者,應該尋個借口,讓佛劍來續。即便不能,至少也要讓他彈奏一次,在劍子不在的時候,只彈給他一個人聽。
想着這些,龍宿的心情頓時變得極好,他吹幹墨跡,将琴譜收了起來。
只是,不知何時才有機會。沒準時間久了,他自己倒先忘掉了。
但無論如何,只要人在,總有機會。
這一天晚上龍宿一夜輾轉,仍是惦記着佛劍。天剛蒙蒙亮時,他又出了門往大雪原去,沿着昨天的路徑,徑直來到了山洞前。
他來得太早,佛劍似乎還沒有醒,龍宿也不想吵醒他,還故意隐匿了氣息。
佛劍的新朋友卻一直守在洞口,略帶戒備地打量着他:“你是誰?”
龍宿亦端詳着對方,黑發如瀑,面色蒼白,容貌也稱得上俊美,僅從外表上看,倒不大像是敗血異邪,反倒有些像西蒙。
奈落之夜宵,據傳是夜重生的作品,該不會是參照了西蒙的容貌吧?
西蒙一脈與敗血異邪的恩恩怨怨,龍宿并不感興趣。
不過,因為佛劍的緣故,對于眼前此人,龍宿很有好感,便上前與他攀談起來:“吾乃佛劍的好友,疏樓龍宿。不知汝如何稱呼?”
兩人的說話聲一字一句傳到洞裏,佛劍側耳聽了一陣,外頭兩人漸漸相談甚歡,他也就不管了,翻了個身,繼續合眼睡下。
等到佛劍起身時,風雪已經停下。
佛劍走出山洞,遍地雪色裏,龍宿一身珠玉更顯光芒璀璨。
他正背對着他,手裏拿着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寫字,奈落之夜宵,是宵的名字。
宵就站在龍宿的旁邊,很聽話地臨摹了十幾遍。
龍宿不愧是儒門龍首,執教經驗豐富,短短片刻光景,宵的字已是有模有樣,頗具風骨。
龍宿表揚道:“寫得很好!”
宵心智單純,被稱贊了一句,心頭暖暖的,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回應,神色依然有些木讷。
龍宿接着又寫了一句,仍是端正的楷書。
宵念道:“劍子仙跡滿腹黑水,佛劍分說悶似木石。”
他生而知之,只認得字,卻不解其意,便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龍宿很認真地解釋:“黑色,墨之顏色。古墨惟以松煙為之,松樹不畏嚴寒,四季常綠,這一句便是盛贊其才學之高,也是比喻他有青松之德。”
宵連連點頭,表示懂了,又問:“那下一句呢?”
龍宿又道:“木石,取木之質樸,與石之堅毅,也是贊美稱頌之意。”
“我明白了。”宵又點頭,低頭繼續臨摹。
佛劍走到龍宿的身邊,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佛劍?”龍宿回頭一看,果然是他,雪發披肩的修羅相,看着也比過去瘦了些。
“你這是做什麽?”佛劍問。
龍宿笑着答道:“寓教于樂罷了。”
佛劍心道,樂的大約只有你一個吧?随即示意龍宿跟他走到一旁,頗有些無奈地對他說:“宵很單純,你別教壞了他。”
“原來佛劍汝是這麽看吾的?罷了,看到汝的面子上,吾認真就是。”
佛劍帶着龍宿進了洞裏,相對而坐。
這裏無茶待客,不過佛劍也知道,龍宿并不在意這些,便倒了杯積雪煮沸的水,晾到溫度正好,不會燙手,才放到他的手心裏。
一觸到他微涼的手,佛劍這才回想起來,龍宿已是嗜血者之身,不再怕冷了。
“怎麽到這裏來了?”他問。
“吾來看汝。”
見到佛劍,龍宿有好些話想對他說。從儒門天下,說到疏樓西風,轉了一圈,又落到了他們共同的好友劍子仙跡身上。
譬如那位仙姬還守在豁然之境,擺出了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架勢,就是不肯死心。
龍宿本着朋友之誼,讓人對她撒了個謊,騙她說劍子在南邊出現了。仙姬信以為真,眼巴巴地千裏‘尋夫’去了。
她前腳剛走,劍子就悄悄回去了,還以為沒人發現他呢!他在家待了兩天,大約是忍不下去了,直接一拂塵将豁然之境推平,如今正找了工匠過去,準備重新建房子。
“也怨不得他如此暴躁,”龍宿笑道,只是這笑怎麽看都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他畢竟在那裏住了許多年,突然被人折騰成那樣,任誰都會生氣的。”
佛劍“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其實他也覺得那些紅燈籠早該拆了。
轉眼金輪西沉,龍宿依然興致不減,想要留下來和佛劍就着剛才的話題聯床夜話,結果一看到洞裏又硬又冷的石頭床,連鋪蓋都沒有,他的眼神頓時就暗了下去:“這未免也太冷了!”
佛劍奇怪地看着他:“你怕冷?”
龍宿辯道:“不怕冷,又不是不覺得冷。”
“……是這樣?”
“等吾一陣,吾很快回來。”語畢,龍宿便匆匆離開了。
佛劍突然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這時,宵走了過來,平靜無波的眼睛裏隐隐有一絲期待:“大師,來看看我寫的字!”
滿地的“劍子仙跡滿腹黑水”,滿地的“佛劍分說悶似木石”。
“……”佛劍有些無語。
宵異常敏銳,很快便察覺到了他的沉默有些不對,連忙問道:“大師,你還好吧?”
“無事。”佛劍垂下眼簾,只是突然間心緒有些波動,想到了某位劍客的定罪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