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葬龍紀(二)
“佛劍,雨漸漸大了,你身上有傷,再淋下去恐怕……”多無力的說辭,怎說服得了他?劍子眉頭深鎖,目光落在新立的墓碑,最惜命的人突然走了,這一幕就發生在他們的眼前,他們卻連阻止的力量都沒有。
佛劍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沉默,從踏出莫汗走廊直到現在,他還沒有開過口。
身為他們的摯交好友,劍子當然知道兩位好友之間發生了什麽。
他還算得上是能言善辯,可面對這種情況,他又能說些什麽,死者已矣,節哀順變?
這樣的套話連他自己都不想聽。
雨還在下,或許是習慣使然,龍宿仍走到了有遮擋的地方避雨,盡管如今的他并不會被雨淋到。
這裏距離他的墓地有些遠,四周還有花木遮擋,看不到也聽不到那邊的情況。
看不到也好!再看下去,他沒準會按捺不住,直接沖過去破開封土,玩一次詐屍。
要是他真的這麽做了,佛劍他們倒是可以不必再為他傷心,但是他費心布下的五行化氣術恐怕就沒有用了。以他那副身體的狀況,少了這個術法,不知幾時才能複原。仔細算算,還是得不償失!
他并非是一時沖動或是賭氣才弄出這麽大的動靜。
以當時的情況,總要有一個人斷後,不是他,便是另外一人。他是早有準備,才不至于真的壯烈成仁,換作別人的話,沒準真的被阿修羅送去仙山報到了。
所以,還不如讓他犧牲一次,正好借機隐入幕後,為兩位熱血的好友保留一條馳援的暢通大道。順便借此機會告誡一下他們兩個,人雖有逆天之能,但人力總歸有限。
何況他們的功體又不是處于全盛狀态,在夜山歸元池裏養了那麽久,勉勉強強也僅是恢複了六成左右。這樣的功體,還不管不顧一味往前沖,一腔熱血倒是抛灑得很利索很潇灑,怕只怕一個不慎,連小命都抛掉了,那只能手拉手一起去仙山賣豆幹了!
“佛劍!”見好友似無所覺,劍子又喚了一聲。
佛劍站起身來,突然轉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劍子有些擔憂,連忙追了上去,才追了幾步,卻見佛劍去而複返,手裏拿着一柄大傘,似乎是從龍煙苑某個地方拆過來的。
他走到龍宿墓前,将羅傘的傘柄插入地面,又找了幾塊石頭将它固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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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劍?”劍子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我無礙。”佛劍回頭,神色仍同往常一樣平靜,所有的波濤暗湧都藏得很好。他沉聲道:“莫汗走廊幹系重大,決不能讓它完工,必須盡快找出制敵之法。”
在場另外三人都表示同意,但此事需謹慎而行,決不能大意。
楓岫拂櫻兩人打算回嘯龍居與極道先生會合,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如何調配人手,還需好好計劃一番。
在此之前,他們幸運地擁有了一段短暫的休息時間,好讓他們稍微喘口氣,包紮一下傷口。
“我先回不解岩,有事傳信即可。”佛劍道。
劍子知道,他們都需要時間平複一下心情,将一些人同一些事在心底找個地方封存起來。
“好!那我也回豁然之境了。”他目送着好友遠去,直至看不到對方的背影,這才掉頭往豁然之境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眼前出現一片青碧竹海,連綿不知盡頭,不知不覺中,他竟是來到了宮燈帏。
許多年前他們比鄰而居的時候,劍子時常往這邊來,與龍宿琴簫合奏,佛劍就坐在一旁聽着。
有一天龍宿突發奇想,說佛劍參與度太低,要他也去找一件樂器來,三重奏更為美妙,劍子也覺得這主意真是不錯,便随口附和了他幾句。豈料佛劍看了他們一眼,直接取過白玉琴置于膝上,和着琴音唱了一曲清心咒。
如今回想起來,龍宿當時的表情真是非常有趣!
劍子走到宮燈帏門前,這裏的守門人還認得他,拱手行了禮,沒有多問,任由他一路長驅直入。
熟悉的三角涼亭,是往昔最常駐步停留的地方,亭前幾株紫玉蘭開得正好,劍子站在亭外看了一陣,沒有進去,繼續往裏走,來到龍宿的書房。他解開門前的陣法,推門進去,左右看了一眼,然後越過書桌,打開了書桌後面的一口樟木箱子。
箱子裏裝的都是龍宿的親筆書畫,裏頭最多的是各種小像,單人的、雙人的、三人的,都是龍宿的作品,陸陸續續竟也積攢了這麽多。仔細一看,居然連當年他讓佛劍簽名的那張契約也在其中,紙張已微微泛黃。
劍子随手拿出一幅畫,徐徐在桌上展開,畫中他在吹簫,龍宿在撫琴,佛劍坐在一旁,捧着茶杯垂眼輕吹熱氣。
這不過是無數次三人齊聚宮燈帏中極尋常的一次。
如今三缺其一,只有畫像還在。
“嗯?”
劍子一張一張慢慢地往下看,陷入回憶猶不自知,直至在一堆字畫中意外找到了一張宮燈帏的地圖。
裏頭把豁然之境也劃了進去,蜿蜒曲折畫了個不規則的圈圈,旁邊寫着“珍珠湖”三個字,最左邊還有一行小字:掘伊豁然之境,為我珍珠之湖,養若幹珍珠蚌于其中,正是相得益彰!
這東西估計是龍宿某天百無聊賴的時候随手畫下來的,畫的時候覺得好玩,過後也沒有當真,僅是覺得這真是一幅難得的佳作,便也放進了箱子裏。
劍子不由一哂:“連施工圖都畫好了,想得真周全!早知道你惦記着豁然之境那塊地,別說是養珠蚌,你就算是拿去養福壽螺,只要佛劍不介意,讓給你也沒什麽……”
龍宿的身體在地裏躺了幾日,似乎頗有成效,至少他的元神已不再是飄渺虛無的狀态。
之前那種狀态,他一開始還覺得挺有趣的,比如能毫不費勁地施展穿牆術諸如此類。時間一長,龍宿僅剩不多的安全感又開始急劇下降,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這個世界的旁觀者,所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與他無關了。
這一日龍宿離開了龍煙苑,等他來到不解岩的時候,佛劍正坐在潭邊的溪石上,膝上放着一本小巧的畫冊。畫冊似乎落過水,紙張幹透之後變得皺皺巴巴的,每翻過一頁都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畫也已經糊成了一片,看不清原來的圖案。
龍宿認出這是他的菩提葉畫,是當年佛劍和劍子變成幼童的時候他給他們畫的。
弦首前去拜訪時,他們兩個還特意拿出來給他看,劍子還特意這樣對蒼說:“龍宿好友心情愉快得很,還有心思給我們畫畫。”
劍子這麽說,并不是真的在埋怨他,不過是見蒼憂心忡忡的,想說點什麽讓他高興一下,與此同時順便調侃一下龍宿,這幾乎成了他的本能。
後來去了夜山,佛劍一時不慎把這本畫冊弄濕了,為此還認真地向他道了歉,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似乎是佯作傷心地說了幾句假話。
想必佛劍也知道他在扯謊,但還是說會賠給他,他并不精通丹青,便打算用藏書賠他。他這一番話出口,倒是讓龍宿覺得有些失落了,他們之間需要分得這麽清楚嗎?
龍宿在佛劍的身畔坐下,惡作劇般地拽了拽他身前垂下的長發。
佛劍驀然睜大了雙眼,羽睫輕顫,有些不敢确定地看着周圍的一切:“龍宿……你在嗎?”
“佛劍汝……”龍宿神色一變,汝分明無法看到吾,怎知吾在?
佛劍起身左右四望,岩頂疾風掠過,拂起他的僧衣白發。
“龍宿?”
那種無法言喻的心情再次湧現,似悲傷又似情悸,龍宿一把抱住了他,緊緊地抱着——或許這一切他并不會感覺到。
他低聲喃道:“吾在這裏,一直在,不會離開。”
佛劍睫毛一顫,仿佛真的有所覺察。
“算了,本來還想再等幾天,可汝這樣……”
龍宿迅速趕回龍煙苑,來到自己的墓前。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可一想到自己那副不複華麗的尊容,退堂鼓又隐隐敲了起來。
他繞着自己的墳頭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當初在莫汗走廊的時候,他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的臉上長出了好多的……溝溝壑壑,那一瞬間他真的是連毀屍滅跡的心都有了。
此時龍宿的心情比起當時也好不了多少,一顆心好像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他緩緩推開了棺蓋,只瞥了一眼,迅速又把棺蓋推了回去。
現在重新去弄個身體還來得及嗎?
沒想到在棺材裏躺了這麽久,他的模樣一點沒變,千溝萬壑般的皮膚,黃河水一樣的臉色,一眼就讓人想起了黃土高坡的景色。
還有臉上那幾塊……也不知道是老年斑還是屍斑,從形狀上看,倒是有些像花瓣。
難道他連長個斑都能長得這麽有詩意?不愧是華麗無雙的吾!
好吧!為了這一點詩意,勉為其難再看一眼好了!
龍宿又推開了棺蓋,定睛一看:“啧!原來真是一片花瓣!”剛剛光線太暗了,這才沒有看清楚,黃金棺裏除了他自己,居然還有一大堆花。
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竟摘了一堆花來給他當陪葬,真是好一個奇思妙想!裏頭居然還有幾朵昙花,放了這麽些天,幾乎快要認不出來了。他不是讓仙鳳摘了昙花拿去曬幹,等他回來煲湯喝的嗎?
龍宿嘆了口氣,反複對自己說,現在不是任性妄為的時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再怎麽‘不華麗’,不都是自己的身體,暫時忍一忍吧!
他小心地把自己從黃金棺裏抱出來,指尖清楚地感覺到衣料底下皮膚松弛的糟糕觸感,一瞬間他的腦海裏又只剩下毀屍滅跡的滅,殺人滅口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