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砂鍋鵝肫掌湯齑

小丁七歲便被送到了汪家腳店學廚藝。

爹娘叮囑他:“手腳勤快,眼裏有活,更要尊敬師父。”

那自然是要尊敬師父,指望手藝吃飯的學徒,能得到師父手縫裏漏下的一星半點子技藝,此生便可以說是無憂。自然要尊師為父。

這汴京城裏的學徒們,有給師父倒夜壺的,有給師父家帶孩子的,有給師父掃地洗衣做飯的,無他,皆是為了尊師為父。另一方面,師父打罵徒弟自然屢見不鮮。

小丁卻沒有這個煩惱,因為他的師父文秀,是個文弱人。

文大廚手藝還不錯,可性子太軟糯,說句話期期艾艾,跟人沒說兩句話自己臉先紅了。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磋磨小丁。

可這樣的人也只能留在汪家這家破落了的店裏。

從前這家店風光呢,汪行老手藝了得,甚至刻意選在僻靜處開店,就因為客流不愁想避些清淨。

可惜汪行老老邁之後,這家店便交給了汪三爺。

汪三爺吃喝嫖賭是樣樣精通,但既沒有廚藝又不懂開店,請進店的廚子要麽是小妾的親戚要麽是慣會逢迎拍馬的,不過幾年的功夫這家店的生意便一卸如水。

大家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過四個廚子。

一個手藝尚可但不善與人交往的師父文秀、一個家裏窮,老娘卧病在床的李大頭、一個已近五十歲性子暴躁脾氣倔強的錢萬富,一個便是小丁自己了。

這些廚子們能留在這裏或因生性憊懶,或因想觀望一二,或因技藝不佳,或年歲太大不好挪窩,簡而言之,都是沒有後路之人。

誰知有一天,汪行老帶着一個小娘子到了店中。

“管他什麽人,還能将老兒趕出去不成?”錢萬富一手一把南瓜子,嗑得皮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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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頭皺緊眉頭,他如今只擔心新東家将自己掃地出門,“老娘的藥錢還賒欠着哩,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會不會照樣開工錢?”

錢萬富啧啧稱奇:“唉!可惜汪行老不管我們了,胡亂尋了個小娘子來頂缸。不過左右她也別想沖着我吆五喝六。”

“若有什麽事,我自然與你共進退!”李大頭義氣的點點頭,“不能叫新東家欺侮我們!”

誰知新東家康娘子倒是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店中。

她先将店中廚子們召集起來。廚子們站得歪歪斜斜多有不服,她卻只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怯,朗聲道:“店中沒有賬房先生,便由我來清點賬冊。”

說罷便當着諸人面清點財物:“店中如今有桌椅若幹、大小竈具若幹、現銀五十餘兩。”

小丁心裏嘀咕,就聽得她說:“這五十兩銀子,算上我店裏一共五人,先一人分十兩銀子。”

此話一出,屋裏原本吊兒郎當站着的些廚子們登時站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文秀鼓起勇氣,結結巴巴不可置信:“東……東家,這不可……”小丁知道自己師父最是善心,不然也不會違抗天性當衆說話。

“有何不可?我要執掌這腳店,便要大家齊心協力。”新東家康娘子笑道,“李大頭,聽說你老娘卧病在床,我那十兩便一并與了你!”看來這位新東家已經知道店中諸人的底細。

李大頭聞言擡起頭,先是哆哆嗦嗦,而後結結巴巴起來:“這……”卻難以推辭,他老娘還在床上等着藥哩,他原本一月才賺一兩銀子,這二十兩銀子頂他不吃不喝幹近兩年呢!

一咬牙,昨天那說好了要與錢萬富共進退的話便只好往旁邊放放。歉意地沖錢萬富使了個眼色:“那……那我便接着了,謝過東家!”

這一聲“東家”叫得又甜又脆,已然倒戈。

慈姑掃視着這些廚子們。沒有後路,說起來可憐,可換個角度,不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麽?

錢萬富悄悄撇撇嘴,斜着眼打量着康娘子:“東家,您這行事也太魯莽了些,雖然您年紀輕,可這店裏上下,總歸要聽我們這些老人的才好。”明明白白要給她個下馬威。

康娘子卻不答,她吸吸鼻子:“鍋裏炖着菜?”

走到竈間,掀開正在炖煮的砂鍋,瞧了一眼,眉眼輕掃:“誰煮的鵝肫掌湯齑?”

錢萬富一臉倨傲:“正是我所做。”這本就是他刻意所為,想殺殺這個小娘子的威風。看着她上鈎,自然揚起頭要顯擺一番。哼!他老錢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定然不會像李大頭一般輕易被人收買。

“就這?”慈姑冷笑一聲。

“甚?”錢萬富瞪大了眼睛,而後撸起衣袖,頭一昂,一臉要拼命的态勢,“東家,我錢萬富還沒案板高便拿起了菜刀,這道菜是我畢生絕活,您這般說可當真傷人太甚!”這道鵝肫掌湯齑是他的拿手本事,自然戳中了心窩。

“怎麽算傷人太甚?”慈姑拿起一根筷子,随意戳了戳砂鍋中的食材,“鵝肫煮老了,鵝掌又太柴,連骨頭都未除,再看裏頭蔥姜蒜齑皆已炖煮太久,失了那最仙靈水活的滋味,這煲菜不吃也知無趣。”

錢萬富先是一臉憤恨,可随着慈姑說話,他臉上卻一臉驚詫,而後自己湊過去打量那砂鍋裏食材。

随後唇瓣阖阖:“這不可能!”可是臉色卻迅速灰敗下來。

慈姑看他已然認輸,便自己從案下清水中取出還未用完的鵝掌,随後從自己貼身帶着的竹籃裏取出一份卷布攤開,那卷布裏裹滿大大小小刀具。

文師父眼前一亮,湊過前去細細打量。

小丁想起從前師父講過好廚子最重要一把刀。再看文師父欣賞的眼神,便知師父也已經偏向了新東家。

只見那康娘子先取出一柄大刀一揮,斬斷爪甲,而後換一把長剪刀,熟練剪除掌底老繭,而後順着每一根骨頭走向剪出個大致的紋路,再加白酒、姜片一起入鍋炖煮。

這間隙又拿出鵝肫,踢除黃色筋膜切片,再放入浸泡了姜蒜末的料酒中腌漬了起來。

她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單這幾下便已經讓四位廚子們紛紛折服,即便是倨傲的錢師傅,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而後慈姑拿出小碗,從自己随身帶的竹籃裏掏出一小包調料,見小丁眼睛瞪得溜圓,便小聲說與他:“這是由白果、丁香、草寇等物配制成的鹵料,我看店中原有鹵料不好,便先用我的。”說罷,還瞧了錢師傅一眼。

錢師傅已經垂着頭,一臉喪氣模樣。鹵料好不好,做廚子的一眼便能瞧出來,他這鵝肫掌湯齑單是鹵料便已然輸了。可是這能怪他嗎?前頭那位汪三爺把持着店裏盡搗亂,請的賬房只知道中飽私囊,采購的食材調料盡數是處理來的下腳貨,做起菜來着實不夠。

康娘子自己卻不慌不忙,起了油鍋,下了蔥、姜末、蒜片,又将鹵料投進去爆炒起來。最後再倒入高湯,只待煮沸。

這當口鵝掌也炖得半爛,康娘子拿出鵝掌放涼一會,便又拿出一柄食指高的小刀,順着适才剪出的□□踢起了肉。

不多時,那鵝掌便順順當當拖了皮,可外頭仍舊瞧着是個完整的鵝掌形狀。

康娘子便将鵝掌投入鹵鍋中,又蓋上了鍋蓋,放在小火爐上咕嘟咕嘟炖煮去。

她炖到正午時便揭開鍋蓋投入鵝肫與泡好的粉絲,炖不過一刻便要熄火,而後投入切好的小蔥末、炒蒜泥、姜齑,便再蓋上蓋子,直到上桌時才揭開蓋子——

砂鍋內的湯汁看似還在沸騰,細看卻已然濃稠,用筷子一攪動,便發出“啫啫”的聲音,叫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攪拌間那些湯汁黏在了菜品上,再無餘汁,镬氣十足。

細細的粉絲上沾染着金黃色的蒜末、姜齑、嫩綠的小蔥末,裏頭裹挾着炖成金黃色的鵝掌、暗粉色的鵝肫。

康娘子叫小丁取來幾個碗分給大家。

小丁偷瞄一眼錢師傅灰敗着臉,不敢給他,還是李大頭接過去遞給了錢師傅。

錢師傅此時已經知道勝敗已定,可是身為大廚的驕傲,卻仍舊叫他不得不茫然地吃上一口——

鵝掌肥厚緊密,鹵香味道被鎖在了肥厚的肉皮下方,一咬開汁水四迸。

鵝肫緊韌,咔嚓咔嚓十分耐嚼,

唇齒間充滿了鹵肉的醇厚香濃。

再吸溜一口粉絲,粉絲已然吸飽肉汁,滑進嘴中。

更讓人叫絕的是那些蒜末、姜齑、小蔥末,本是配角,卻在這道煲中奇異地起了主角作用,金黃蒜末香濃,姜齑微辣,小蔥末清新爽口。

錢廚子不可置信地感受着口腔中傳來的沖擊。

文廚子細細咀嚼,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品味口中的味道。

小丁早瞪大眼睛又要去盛一碗,卻被李大頭搶了先,他得意洋洋舀了一大勺,揮舞着筷子往嘴裏喂粉絲,吸溜吸溜吃得那叫一個香。

慈姑這才慢條斯理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抱臂斜斜依靠在櫃臺前:“店裏的事,聽老人的,也不見得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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