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嗯?”汪老三強忍着淚水, 茫然擡起頭。

“你既然也中過秀才,想必讀過幾本書,可知道南朝時餘姚人虞宗寫過一本《食珍錄》?可看過本朝有位夫子所著《清異錄》?”慈姑和顏悅色娓娓道來。

“曉得的。”汪老三一頭霧水, 不知康娘子為何口出此言。卻也聽過這幾本書, 知道都是文人寫飲食百态的。

慈姑笑吟吟道:“這不正好?你今後便收錄汴京美食,編錄朝報, 寫多了便彙集成書。往小裏說,既是自己興致所在, 還繼承了祖業。往大了說, 這許多撰飲秘方不至于失傳, 你也能青史留名, 豈不快哉?”

啊?

汪老三驚愕得長大了嘴。

李大頭摸摸自己的大頭:“原來這文人也會寫咱們不入流的廚子行當?”廚子在這個朝代本就是手藝人,不入流, 自然被文人輕視,卻沒想過自己日常做的菜能被文人寫進書裏?

“那是當然。”慈姑笑道,“食飲雖微, 不可一日或缺;鳶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時。咱靠手藝吃飯, 又比哪個低賤?”

錢百富雖然聽不懂那句文绉绉的話, 可後面那一句“又比哪個低賤?”着實說到了他心坎裏, 他走到汪老三身邊, 重重一拍他肩膀:“汪三, 好好兒寫!也叫那些人瞧瞧咱們廚子行當有的是講究!”全然沒有适才的輕慢。

“這……”汪三被這巨大的沖擊震得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 原來命運還能有這麽一種兩全其美的解決途徑。

慈姑笑眯眯道:“切壞了的鳝魚做不成炝虎尾, 那便做鳝魚包子,一樣美味不減。人生自然也是一樣。莫非誰還劃定了線:說這鳝魚不成段便不能吃了不成?”

“你自小浸染聲色場中,自然不是個好廚子, 也不算的上是個好當家人,可這并不代表你便人生無望了。也莫氣餒。”慈姑拍拍他肩膀,“換個角度想,或許你生在禦廚世家卻只想吃喝玩樂,便是老天爺給你的啓發,引着你往弘揚飲食的道上走呢!”

汪老三知道自然不是這樣的,全然是師公在開導自己。可是慈姑眼睛瞧着他,滿滿的誠懇,卻似乎讓他在那麽一瞬間迷迷瞪瞪地想:或許這真是老天爺的意思呢?讀書不成,廚藝不精,貪吃好玩,這些人生經歷都自有其意義,于冥冥之中交織出一條清晰的方向——

那個瘦削的小娘子身影驟然變得高大起來。

汪老三吸吸鼻子,眼淚又要落下來,但被他生生咬牙忍回去:“多謝師公。”

這一回這一聲師公,叫得發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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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少荒唐,學文不成,祖業難就,權做汴梁浪蕩兒。幸得遇康娘子師公,諄諄告誡:‘食飲雖微,不可一日或缺;鳶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時。’恰如醍醐灌頂,予方覺虛度光陰,遂奮起立傳,遍嘗京師撰飲,廣錄百馐百醬,遍訪方略,集而紀之。是為記。丁卯歲除日,居士汪三漁序。”

——《汴京美食錄》

竈間外面一片安靜,外頭兩個人安安靜靜站在五月風光裏。

甜杏巷裏,是牽着馬的濮寶軒。

他探查康娘子身世,開始時還算順利,通過王家管事那裏直查到了陳牙婆那邊,可是再查便一無所獲,眉州那邊的線索被抹得一幹二淨。

思來想去便想來尋尋這康娘子旁敲側擊詢問一二。

誰知這娘子腳店不讓外男進去,他便只能在唯一通着外街的竈房處徘徊,希冀能打聽到些消息,不成想聽到了這一番話。

登時驚愕失色,轉念又佩服不已:沒想到這位區區的廚娘,能有這般了不得的見識!

娘子腳店裏,是濮九鸾。

他得知慈姑有個哥哥,便來尋慈姑,想問問想不想安插她哥哥進國子監。

本想着等慈姑出來。誰知道店裏那個喚作岚娘的小娘子見他來了,眼睛一亮。

而後沖他鬼鬼祟祟招招手,示意他進店來:“店鋪巳時才開門,你先進來。”又将他帶到一處窗戶處,小聲講:“這裏通着竈間,慈姑一會便出來。”

說完便自己蹑手蹑腳回了櫃臺,拿起塊抹布不住擦拭櫃臺,眼睛卻老是偷偷往這裏瞄。

濮九鸾不懂這小娘子想法,只老老實實待在外頭,誰知聽到這一番高談。

他忍不住要贊聲好。

世間人種種,雖然士大夫口上不說,卻總是輕慢廚子、工匠這些手藝人,将他們所做之事視作“不入流”,便是他自己,在知道慈姑身世時心裏又何嘗不是升起過淡淡的惋惜?可嘆一個詩書世家的女兒竟然淪落市井,成為了一介廚娘,煙熏火燎,受盡歲月磋磨。

如今仔細想來,這想法當真是高高在上,充滿了傲慢的審視與廉價的憐憫。

并不算是從心底深處尊重慈姑。

反而是慈姑自己,随遇而安,滄浪之水清澈,便笑眯眯濯我纓;滄浪之水渾濁,便坦蕩蕩濯我足。

她絲毫不怨恨命運,總是堅韌不拔,如那随處可見的二月蘭,風将她吹到哪裏,她便掙紮着哪裏探出頭來,紮紮實實紮根,開出滿枝繁花。

先是脫身拿出身契,而後解救哥哥,開起了食鋪,經營起了腳店,活得恣意,有聲有色,還抽空改變了這家腳店裏許多廚子的命運,更為堕入迷津的浪子指路。

比起她,自己又有什麽可值當抱怨命運不公的?

自己除了年紀比慈姑大,運氣比慈姑好些,又有什麽過人之處呢?

濮九鸾站在當地,竟然湧起了許多無地自容。

“說得好!”濮寶軒冒冒失失推開虛掩的廚房門,探進個腦袋,“康娘子,你這番話說得真好!”

慈姑認出了他,這家夥不正是當初叫濮九鸾為十一叔的孩子嗎?她歪着頭上下審視對方:“你來這裏作甚?”

濮寶軒瞧一眼屋裏許多雙眼睛,卻不怵,呲牙一笑:“我有事尋你商量。”

慈姑想起那濮九鸾,這人總給自己一種可信賴的踏實感,他的侄兒,應當也不錯罷?橫豎店裏這麽多夥計,有事嚷嚷一聲便罷,于是收起警覺,跟他往外走去。

她剛掩上門,竈房裏徒弟們便叽叽喳喳開來

“是個年輕郎君!”

“生得還不錯。”

“穿的衣裳都是好料子,想必是個富貴人家。”

“去去去,你把師父想成什麽人了,師父才不看重家財呢。”

“那你說,師父會找個什麽樣的……”

“說起來我有個問題,尋常師父的妻子喚做師母,可我們的師父尋的是個男人,該喚做什麽?”

……

一會子呂二姐來店裏送離刀紫蘇膏時,就遇到一個神色格外糾結的岚娘。

“‘一兩銀’早上來店裏了,可是在門外頭站了一會卻又自己走了,也不見慈姑了,也不捎句話,這是為何?”

岚娘嘴裏瓜子都不嗑了,立刻扔到丫鬟手裏:“什麽?!莫非是慈姑在竈房裏打罵徒弟,打破他心裏窈窕淑女之貌?”

兩人正猜着,恰巧此時果子過來送盤子,神秘兮兮沖岚娘眨眼:“岚姐姐,适才竈間來了個身着藍衣的美男子,約了師父去汴河邊談事哩!”

岚娘慌得眼睛圓瞪:“‘一兩銀’穿的是紫衣!”

姐倆齊齊嗚咽一聲,恨不得抱頭痛哭。

果子一臉疑惑:“岚姐姐,你在說甚?聽不懂哩。”

卻見岚娘與呂二姐齊齊變了臉,一臉正經揮揮手:“無事無事,小孩子去一邊玩去。”

王大娘子王月娥好容易熬到禁足結束。

等出了閨房,便得知那被她瞧不起的康娘子如今生意紅紅火火,而那下九流的康娘子腳店如今是汴京城裏備受追捧的娘子腳店,城裏有許多娘子如今閨閣聚會都時興選在康娘子腳店。

還有些汴京城外的故交小娘子們,特意寫信來請她代為購買康娘子腳店的一些點心呢。

王月娥恨得咬牙切齒,将信件團團揉皺,厲聲吩咐奴婢:“梳頭,更衣,我要去甜杏巷。”

偏那個侍女是新來的,不知根底加了句:“娘子這是要去康娘子腳店吧?”

立刻被她甩了一耳光。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頭,周圍的丫鬟幫她求情:“大娘子,這是新來的丫鬟,喚做小紅,不懂規矩,還請娘子開恩。”這才罷了。

待到馬車粼粼馳到甜杏巷,王月娥瞧着門口冷落,冷笑一聲:“說什麽生意紅火,原來不過是吹牛!”

其實是因為店裏還未開張的緣故。

貼身丫鬟見她心緒不佳,便湊上來請功:“奴下去幫娘子瞧瞧動靜?”

王月娥鼻子裏“嗯”了一聲,一個區區的娘子腳店,犯不得自己親自出馬。

誰知丫鬟下車後不久便惶恐跑了過來,低聲道:“娘子,濮家的軒公子正在巷口哩。”

真的?!王月娥當時見過濮寶軒後便惦記上了他,誰知今兒又在這裏相見,難道這便是所謂的緣分麽?王月娥猛地睜開眼睛,盡是歡喜:“快快快,駕馬過去。”

丫鬟忙攔住車夫,一臉為難,半響才吞吞吐吐道:“他與那位康娘子正站在河邊說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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