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豆湯肥腸

後廚離着這碼頭不過幾步路遠, 還煩請諸位随我來。”慈姑笑道,一貫的氣定神閑。

孫川毫不示弱:“走!”後面一堆行老們緊跟其後,還有大半百姓也跟在後頭, 反正這會是正午, 碼頭上沒活,便有許多湊熱鬧的人。

後廚本是每家廚行的重地, 未經允許不可進,其中一般有各家秘不示人的技藝, 牛老二一聽諸行老的建議就覺察出了其中意味。

這些人當真險惡, 居然主動要去瞧瞧別人家的廚案。可如今之計, 只怕不給看便會被坐實“臭魚爛蝦豬瘟肉”的罪名。橫也是罪豎也是罪, 将他們攀扯得死死的。

牛老二牙齒橫咬:這些人欺人太甚!

不過轉念一想,康娘子能夠毫不畏懼叫他們進後廚, 至少說明自家的食盒菜肉來源都沒有甚問題,便也稍稍安心下來。

越過人群,慈姑一眼便瞧見了濮九鸾, 他正和通草站在一起,往這邊瞧過來。

他身着常服, 目光澄澈, 站在柳樹下關切盯着慈姑, 眼神似是在詢問可要自己出面。慈姑一眼便瞧懂了他的意思, 她輕輕搖搖頭, 示意自己能解決。

慈姑帶着諸人走了十來米, 便來到汴河邊一處沒有四鄰的院子外, 立刻有工人認出來這是從前用來堆石料的一處倉庫,一處院牆還靠着水哩,幾個廚子正忙得熱火朝天, 後頭還坐着一排十幾個小子并小娘子正忙着剖魚,見慈姑帶人進來都顧不上細看,只粗粝跟慈姑打了個招呼。

慈姑笑道:“這便是我家後廚。諸位忽然進來,他們便自然也無法造假。”

她快步走到竈臺前,從幾個大竹籃裏拎出幾條肉遞給前頭幾個行老們看:“諸位瞧瞧,這肉可是有問題?”

那豬肉色澤紅潤,紅的瘦肉,白的肥肉,看着就知是好肉,有幾個不行老不死心,湊過去去聞,卻也聞不到絲毫異味。

慈姑又走到半大小子們跟前,從他們前頭的籮筐裏拿出幾條魚:“諸位看看我家的魚。”那魚還活着,因着離了水而魚鰓阖阖,後頭的百姓們都是汴河邊混碼頭的,自然一眼就瞧出這是當日鮮魚。

立刻就有百姓嘀咕起來:“人家這後廚沒問題啊!”

“對啊,我們莫非還認出來好肉好菜?”

“這竈裏炸得什麽,真香!哎呀呀!”

一個個反倒轉移了視線,關注起了鍋裏炸的小青魚。小青魚被剖成薄薄一片,上面裹了層澱粉雞蛋液,正在油鍋裏哔哔啵啵得炸,那金黃的誘人外表,那焦香四溢的香味,肯定吃進嘴裏又酥又脆又嫩!

行老們一個個驚訝在原地,有驚訝的,有嫉恨的,有納悶的,适才那氣勢洶洶讨伐的勁頭全然不見,孫川見狀不妙,忙上前去質問慈姑:“誰個知道這是不是你別家店的竈房?兩者又不在一處……四十文,你便是成本都堪堪夠,又哪裏夠賃這麽大院子,請這麽多廚子幫工?”

慈姑意味深長一笑:“這卻是要問我家的機密了?”

衆人悚然一靜。他們今日鬧鬧吵吵,明面是讨伐,是撥亂反正,可是心裏隐秘的想法自然是要瞧瞧這康慈姑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自家也想學上一二。此刻被康娘子揭穿,各個心裏驚疑不定,不敢說話。

慈姑見諸人不出聲,拍拍手,斜斜瞧一眼宋雅志:“小宋行老,今日你質問之事已經有了結果:我這蔬果菜肉都是新鮮之物。你履行職責事出有名。可這再問下去,只怕就越出你的職責,算是縱勢欺人了。”

宋雅志捏着扇子的手骨驟然用力,他跟着擡起頭來:“還請康娘子說明是如何做到這四十文一食盒的?”

牛老二搶先一步護在慈姑前頭:“小宋行老,莫要欺人太甚。”

恰在這劍拔弩張之際,門外“籲”一聲,有人駕着牛車過來,喊道:“讓一讓,讓一讓。”

卻原來是李大頭并幾個小子,搬運着幾個大籃子從牛車上下來,見這許多人堵着,先吃了一驚:“這是作甚?”

孫川搖頭晃腦:“可莫要打岔,康娘子,你今兒非得說個分明,否則就是以次充好!”

岚娘見果兒跟在後頭,知道是慈姑先前叫果兒尋來的李大頭,忙轉向慈姑,且看她如何說。

慈姑一笑:“既然諸位都想知道本店的機密,我便說了。”言語間毫不以為意。

這一出口,諸人皆安靜下來。各個豎起耳朵,等着聽這康娘子外食店的秘密。

她拿起李大頭手裏的籃子,掀開上面蓋着的竹簾子:“這便是秘密!”

諸人屏息瞧去:卻見竹簾子下是一塊塊剔去肉的骨頭,還有個竹簾子下是一些蔬菜,更有一籃子魚雜。瞧着毫不起眼。

慈姑笑道:“我每日與碼頭上尋買魚人買來撈出的小魚小蝦,這些魚蝦味道不遜色,只是收拾起來麻煩些。可這對我們店裏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如今我手裏有近百個正值體力的小娘子小郎君呢,每日教學都有些不夠。”

這些魚蝦收拾後,拍上一層面粉,而後下鍋油炸,最後下鍋紅燒,端的是皮脆骨酥。

“那豆豉是我大缸腌制,本就不值當什麽錢,這些素菜便是我其餘店裏做菜的邊角料,譬如一道白菘心,只選用最好的白菘心,剩下的菜葉菜幫子我們廚子自己做飯時吃,或是拉到此處炒入菜肴中,諸位,這有何不可麽?”

在場的老百姓都是過日子的,自然紛紛點頭:“甚好,我們自家都這麽吃哩。”

“肉骨頭都是別家店裏做菜剔下的,肉骨我們店裏來熬湯。”剔除的魚頭、魚骨、蝦頭收拾幹淨,小火慢煎後充作送菜,免費贈與顧客,便又能招攬不少人。

“這豬肉雖然不是任何店裏的下腳料,可我們店多,自然能與肉食行講個合适的價格,比你們從外頭買劃算。買來的豬大骨剔除精肉用作剁餡兒,加入當天購買的蔬菜做成紅燒丸子。剔剩下的骨頭則下鍋熬煮,炖成一鍋子,才拿出去賣。”

慈姑笑道:“要說秘密,也就這麽多秘密。諸位同行,要學便去學吧。”

這秘密說來簡單,可諸人卻難複制,一來誰家也沒有這麽多少年學徒;二來行老們一般都只開大酒樓,便是大酒樓盛下的邊角料也沒個定價低廉的店來消耗;三嘛,說到底他們真沒有人能像慈姑這般,拉拉雜雜食攤腳店一堆的,也沒那麽多食材。

諸行老們紛紛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下去不說話了。

“哼,用邊角料有什麽可值當宣揚的?”孫川猶不死心,“看看誰還想買你家食盒!”

“怎的不買?”石阿壽在人群裏道,“買一份食盒,自己用豆豉豆角、半個丸子吃一碗米飯,晚上歸家還能給自己家人帶半個丸子、一份魚雜,一份湯。這樣算下來比外頭購買要便宜許多,誰不占這便宜?”

“就是就是。一樣花四十文,一家三口都能吃飽,可外頭別的店,要買三份飯才能吃飽,誰貴誰賤,豈不是一目了然?”

“下腳料怎麽了?有錢人吃羊只吃臉頰肉,剩下的削去不要,康娘子拿來與我們吃了,又不髒不腐,為何不買?”

“要說康娘子真厲害,居然還能想出這法子!”

“對啊,便宜實惠,而且我們還能與大酒樓吃一樣的食材,這不就等于吃城裏酒樓了嗎?”

你一言我一語,居然紛紛稱贊起了慈姑。

孫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氣吐血,宋雅志額角青筋綻起,慈姑卻裝沒看見,反而笑吟吟問宋雅志:“小宋行老,我店裏還有事麽?”

宋雅志要深呼吸上好幾口,才能平靜道:“無事,如今康娘子店裏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慈姑笑眯眯道,“小宋行老和諸位行老,不應當給我道歉麽?”

這話一出,行老們紛紛垂下頭,孫川臉漲的通紅,宋雅志一張臉鐵青,咬着後槽牙,卻仍舊不溫不火道:“是我們莽撞了,多有得罪。還請康娘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那我就瞧在宋行老面上原諒你。”慈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而又一臉替宋行老惋惜的樣子,“小宋行老也應當循規蹈矩,莫在外頭打着宋行老的名號,損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

“你——”孫川往前欲理論,卻被牛老二架住了胳膊。

“牛廚子,莫與那街邊瘋狗一般較量。”慈姑拍拍手,輕蔑掃視宋雅志一眼,“費盡心力要我道出店裏的秘密有用麽?你學得會麽?”那目光竟似瞧一眼蜉蝣一般,混不在意。

宋雅志被那輕蔑壓得起了一身冷汗,臉上如打翻了醬缸一般,精彩得很。周圍的行老也俱是臉紅不已,他們一把年紀,居然被個小娘子訓得唯唯諾諾,偏偏還無從反駁,當下一個個汗流浃背。

慈姑歪了歪頭:“只不過嘛,今兒之事提醒了我,大家都說瞧不清我後廚做什麽,才有了這般誤會,不如我今兒就把後廚搬出去。”

接着便對在場的百姓們說:“勞煩諸位鄉親們幫我家家夥事搬到汴河邊,再幫忙砌幾個土竈。我今兒做一道脆皮腸頭、一道豌豆燒肥腸來謝過諸位幫忙。”

圍觀群衆們齊聲呼好,手忙腳亂不過一會子功夫就将屋內的竈具并家夥搬出去,還在廚子們的指揮下壘了三個土竈。

這樣一來,這碼頭外食店算是徹底搬好了。

何況這樣一來她來名正言順省了搬屋起竈的銀錢不說,更絕的是因着這店是碼頭上諸人幫忙造的,以後碼頭上那些宵小也不好再動。說不定先前慈姑刻意将做飯之地藏起來,為的就是今兒能光明正大搬家,自己這一鬧,非但給她多了名氣,還叫她名正言順得了衆人的同情,在碼頭上站穩了腳跟。

更深一層想,說不定她單等着這一鬧呢。孫川和宋雅志立刻想通了這一出,後背一陣陣發寒。

偏偏百姓們瞧見他們這群人不走,紛紛指指點點罵了起來:“逼着人家說出了秘訣又怎麽樣?自己學的會嗎?”

“欺負人家個小娘子真不害臊!”

“聽說還是團行的行老們,就這?”

“呸!還當什麽大事呢,耽誤爺爺我吃飯,原來是為了逼問人家秘方!”

碼頭上的漢子們說話粗俗,你一言我一語,将那些行老們臊得臉紅,忙低頭快步離開了此地。孫川和宋雅志更是恨不得兩肋生風,好趕緊兒離開此地。

慈姑不理會他們,轉而對百姓們笑道:“耽擱了諸位午膳真對不住,夕食我這裏加菜,這加的兩個菜買食盒就送,還請諸位來捧場。”一時之間惹得百姓齊聲喝彩。

見諸人漸漸散去,濮九鸾才上前來,低聲問慈姑:“可有事?”他知道這小娘子自尊心極強,不喜別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可他适才站在外頭懸着一把心。

慈姑搖搖頭:“已經應付了。”轉而笑眯眯謝濮九鸾:“多虧你,不然我還沒有底氣與那些人争鬥呢。”

那麽多黑心爛腸子的行老,欺壓一個小娘子,濮九鸾适才在外面臉色肅然,幾乎能結冰,可此刻對着慈姑卻一臉溫和:“就讓疾風今後跟着你罷,他于人情世故上淡薄些,身手卻是我四個部曲裏頭最好的,有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些。”

說罷,不等慈姑拒絕便喚來疾風上前:“以後便跟着康娘子。待她便如待我。”

疾風眼睛裏閃過一絲遲疑,卻仍舊高高興興給慈姑見禮了,索性跟在她身後。

慈姑搖搖頭,問濮九鸾:“你可要吃些什麽?”

濮九鸾笑笑,嘴角一片溫煦:“你先忙,過幾日記得留在家裏。”

過幾日正是七夕,慈姑臉上一紅,點點頭,濮九鸾便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疾風瞧着侯爺的背影搖搖頭:“您那個喚做通草的丫頭也是個虎的,怎的同知谏院正議事呢,她就敢闖進來。”

原來濮九鸾适才正議事呢,卻能為着擔心她的安危過來一趟。

慈姑心裏,說不上的暖意融融。

豬大腸同樣是一種物美價廉的食材。

如今汴京城裏百姓慣吃羊肉,豬肉大家不甚會料理,便也只有貧民吃,其中的大腸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康娘子諸店與殺豬羊作坊長期有大筆買賣,對方時不時會送些豬下水,今日們送的便是這豬腸。

學廚的少年們先用澱粉洗幹淨豬腸,而後在慈姑的指點用柑橘皮、白酒、蔥姜浸泡去味,而後汆水去味,一撈出來晾涼,待到收拾停當,先手起刀落将多條豬腸上的腸頭斬落。

這腸頭是豬腸上最上頭一截,最肥最厚,口感與豬腸不同。

慈姑便要拿這腸頭做一道脆皮腸頭。

腸頭直接被送進竈房裏咕嘟着的一鍋鹵湯裏,而後一直任其炖煮。

這當口将其餘的肥腸切塊,油鍋中下蔥姜紫蘇爆炒出味,而後将肥腸塊投入其中爆炒,最後加熱水,舀兩勺鹵湯澆進水中調味,放在砂鍋裏任其小火炖煮。

竈間泡發着昨夜就起泡的幹豌豆,本是今兒拿來炖豆飯的,被慈姑抓了來一起活一點堿面投入砂鍋中炖煮。

等到鹵湯中的腸頭已然炖煮得熟透之後慈姑将腸頭撈出,而後切成小塊。

再将這腸頭裹上蛋清生粉,下油鍋開炸,直到炸成金黃色,方撈出。

起一鍋,炒香茱萸、花椒、麻椒、藤椒、孜然後,再将姜蒜片投入其中,直到鍋中散發出複合的香料香氣後,才将腸頭快投入其中,加些香料粉末再出鍋。

砂鍋上的豆湯燒肥腸也炖煮得差不離了,便雙雙出鍋。

此時已經到了夕食的時間,來這裏的人有不少,慈姑便叫牛老二與幫廚們将飯菜端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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