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逡巡魚羊羹 (1)

“娘哩, 你莫不是又在外頭存心搗亂了不成?”馬夫人遲遲疑疑向前,問那官媒人:“您這是……”

官媒一揮手裏的帕子:“這位夫人可是馬夫人?”

馬夫人點點頭。

官媒便笑道:“好标致個人兒,生得俊俏, 我還以為是個十八九的大姑娘哩。”

伸手不打笑臉人, 馬夫人便也不好再陰沉着臉,轉而叫婢女倒茶, 喚侍兒看座。

官媒人便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下,她喝口茶, 這才慢悠悠道:“府上如今寄居着一位康娘子, 因着她沒甚長輩, 便要向您提起。我呢今日便是與她說親的。”

一句話說得院裏諸女眷各個張大了嘴巴。

馬夫人一掃适才的反感, 一臉歡喜:“您是哪家請來的?”

“正是鎮北侯府。”

“哐當。”岚娘手裏把玩的谷板掉落地上。

馬夫人略有些意外:“這得問過慈姑才好。”

馬老夫人則一臉歡喜:“說與我家的慈姑?甚好甚好。”又一推團兒向慈姑:“康娘子,哪天富貴了莫忘提攜你這些妹子。”

團兒羞得滿面通紅。

原來上次與濮九鸾見面他所說的等幾天, 說的便是遣人來提親的意思?

這人,也忒迅疾了些吧……

慈姑兩頰發燙,想了一想:“勞您跑這一趟, 只這樁婚事,我暫時還不能點頭。”

“為何?”院裏諸人一齊出聲。

官媒走了之後, 院裏幾個人似是擔心慈姑心情不好, 馬夫人拖着她曬衣, 将櫃裏冬衣齊齊翻檢出來在日光下暴曬, 團兒邀請她将七孔針插在兩人的襟樓上, 岚娘将水上浮飄在水缸裏喚她來撈, 便是馬老夫人都乖覺, 問她吃不吃紅藍彩色縷系着的“種生①”,還幫她将小蜘蛛放在盒子裏,叫慈姑明兒等着看結網, 倒叫慈姑哭笑不得。

只她仍舊心緒不寧,自己拿起一只花瓜欲雕,一個不慎,被刀子劃傷了一刀,她“哎呀”一聲,将割傷的指頭含在嘴裏,正發怔,忽然岚娘推她一把。

慈姑擡起頭,岚娘沖院外努努嘴。

卻是濮九鸾正站在門口。

他身着一身鴨殼青便服,俊朗逸秀,面貌堂堂,站在門庭中如一道明月,無端令門楣都生色,只不過神情卻略有些憔悴,眼白處略微泛起些血絲,下巴上的胡茬起了青色一片。

慈姑心裏有鬼,遲遲疑疑站起來沖他勉強一笑。

岚娘見不得她這樣,恨鐵不成鋼将她連推帶拉到門外,“砰”一聲關了大門。

慈姑心裏發虛,不知說些什麽,正支支吾吾着,卻見濮九鸾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拉了起來。

慈姑瞪大了眼睛,剛要發作,濮九鸾将手指拉到自己嘴邊,吹了吹,見傷口已經不往外滲血,又放了回去:“你啊,倒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刀劍無眼,千萬要小心。”

“刀劍無眼不是這麽用的吧。”慈姑低頭悶悶道。

這一打岔卻叫萦繞在兩人身上的尴尬漸漸散去一些,濮九鸾揚首,示意往河邊走走,慈姑看了看身後的大門,覺察到适才還沸反盈天的院落這會安靜得詭異,不用想院內那幾個人一定屏氣凝神在聽牆角,是以點點頭。

兩人直往河邊而來,河對岸有許多商販,還有些賣磨喝樂、賣谷板的小販未走,正準備賣七夕最後一波,叫賣聲遙遙遠遠傳來,越發顯得岸這邊安靜。

兩人并肩走了幾步,濮九鸾這才問她:“聽官媒說,你不願意結親,可是為着什麽?”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歉疚:“上次在侯府,你收下了我的指環,我以為……便是允了的意思。”

他當時以為男子當主動些,早早請了官媒,定下來今兒提親,為此他今天一早起來就心神不寧,連胡茬冒頭都未修理,諸事都抛在身後,單等着官媒回音。

誰知慈姑居然回絕了官媒,濮九鸾這才覺得不妥,拔腿就來尋慈姑。

此時見慈姑臉色似不大好,濮九鸾生怕惹得她傷心,極其忐忑不安,連忙解釋與慈姑:“當時你在鎮北侯府住了好幾天,雖然事出有因,可總歸擔心叫外人知道輕慢了你唐突了你,又見你收下了我的指環,是以急急忙忙遣人來提親,萬萬不是輕慢你的意思。”

“不是。”慈姑搖搖頭,“我不是為着這個拒絕。”

見她終于開口,濮九鸾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想着若是應了,只怕叫你在人前失了顏面……”

堂堂鎮北侯,官家重臣,來往得皆是公卿,即便是尚個帝姬都綽綽有餘,若是被人知道與他結親的是個當垆做飯的廚娘,只怕……

原來是為着這個,濮九鸾神色舒展開來,心裏大石落地,他笑眯眯沖着慈姑笑:“你莫要這般想。我是這滿汴京城頭一個沒有體面的人。”

前頭岸邊正靠着一艘游船,徐林正劃着槳在船頭張望,濮九鸾便跳上了船,又伸手拉慈姑。

慈姑猶豫了一下,便上了船。

木窗內裏規整潔淨,紗簾高懸,瞧得清外面燈火通明,坐穩後船便晃悠悠搖了起來。

濮九鸾給慈姑遞一個軟墊,瞧着她坐安穩了,這才輕輕與她說起來:“本來我不欲告訴你這些的,可既要娶你,那便兜個一清二楚。”

橹聲悠悠,濮九鸾沉聲:“我十多歲時我娘去了,我爹便将我送到了塞北,滿汴京城貴門裏誰人不知我不受寵?他們都盼着我死,誰知我又跟上了官家,可這官家的飯碗豈是那麽好捧的?”

他先是在刺堆子溝坑殺了幾百西夏兵,而後一手建造了皇城司:“外頭那些酸儒說我是‘小白起’,說我是皇家走狗,攀扯忠良。”

他笑得苦澀,窗外汴京城裏的無數人間燈火映照在他臉上,兩道如墨筆勾畫的濃眉下眸光深沉,一對明亮如星的眼睛光彩奪人,襯托得他臉色晦暗未明,那一貫溫柔從容注視着慈姑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苦澀:“你可嫌棄我?可覺得我叫你失了顏面?”

慈姑心疼起來,忙道:“不嫌棄不嫌棄。不失顏面。”

濮九鸾笑了起來,嘴角這一提臉上的晦暗蕩然無存,他挑了挑眉:“那為何你會覺得我嫌你失了顏面?”

慈姑叫他這般套話進去,自己先洩了氣:“也罷。”

她眼珠子一轉,又想起一出:“我今兒,可是将長壽坊的行院逛了個遍,你可知道?”狡黠瞥他一眼。

“曉得。”濮九鸾眉風不動,“你要與人談生意自然少不得出入這等場合。我替你遮掩便是。”

只不過慈姑仍有條件:“可我仍想等我爹平反了再論婚嫁。”

“好。”濮九鸾二話不說便應了下來,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你莫叫我等太久。”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織錦包裹遞與慈姑,慈姑打開包裹,卻是兩個磨喝樂。

檀木雕刻的底座上籠着紅紗碧籠,小小人兒身着金珠牙翠,一男一女,男磨喝樂②穿黑衣,兩手捧着一把櫻桃欲遞,女磨喝樂舉着團扇遮擋臉頰,似有些害羞,兩人皆是栩栩如生。

慈姑一見便知這磨喝樂價值不菲,不過着實精巧可愛,她便接過磨喝樂,仔細把玩起小人。

濮九鸾笑着看她:“如今乞巧節都時興這小玩意兒,我下衙時正好遇上有人叫賣,便買了與你留着玩。”

慈姑一想到堂堂正正一個侯爺居然當街購買磨喝樂便覺好笑,也不知哪個小販那般膽大,卻也被他賭對,居然做成了這一樁大生意。

兩人又聊些近況舊事,忽聽得一陣簫聲,掀開簾子,但見外頭明月已經升了上來,月光如水,浸滿京華,汴河兩岸燈火通明,如星落成雨,岸上許多小娘子小郎君正嬉鬧逛街,岸邊一叢叢金雀花密密蓬蓬,直綿延到很遠。

如今在長壽坊工匠的生意驟然多了起來。許多行院人家雇他去,便是教他将竈房拆了而後營建一座高樓。

滿長壽坊如今都興起了從康娘子外食店裏訂制席面,說起來這席面又精致又美味,光是瞧着便頗有面子。何況康娘子還會根據不同的行院做出不同的定制菜式,聽說給熙春樓做了一道百鳥朝鳳,那鳳凰活靈活現,叫滿城的人議論了好幾天。

長壽坊的廚子們如今也是春風得意,他們有了康娘子相助,得了許多生意買賣,那外食店如今火爆不已,到了飯點一連接近百個訂單,更絕的是這行院裏的訂單還有一樁妙處:那便是時間不定。

尋常飯莊不過早中晚三頓時有生意,行院裏卻一天斷不了來的客人,如此一來,這便又比尋常飯莊生意要多些。畢竟能進行院的都是有錢人,一人便能叫一桌席面,不像去飯莊還要幾個人才湊一桌。

生意冷清的長壽坊食飯行如今可算是煥發了新生。

這一日慈姑正幫吳行老籌備生意,就見古行老扇着扇子愁眉苦臉來尋慈姑:“康娘子,如今長壽坊被您給救活了,可該瞧瞧外面懷遠坊了。”

“既然如此我便去你們坊裏瞧瞧。”慈姑也不推辭。

古行老長出一口氣:“可算輪到我們坊。”他來之前擔心不已,就怕吳行老霸着康娘子這個金鋪滿不放。

古行老笑眯眯道:“我可不像老吳,只雇着你白幹活,我們坊裏的行老之位虛位以待。”還故意瞧了吳行老一眼。

吳行老氣得胡子紛飛:“我豈會是那等小氣之人,我們長壽坊的行老之位也是留給康娘子的。”

兩人鬥嘴慈姑習以為常,便索性帶着他們将整個懷遠坊轉了一圈。

懷遠坊靠近西市,按說飯莊生意應當不錯。可這靠的近有個大弊端,就是許多賭坊便都聚集起來,漸成氣候,別人說起懷遠坊,都叫賭坊。

按說這賭坊聚集起了諸多人,也算是顧客雲集,偏偏并沒有:賭坊也與行院一般,都自帶廚房,甚至有的賭坊還養着些美貌的妓女,為的就是勾住顧客,叫他在賭坊裏花光最後一枚銅板。如此一來酒樓生意也算不得好。

古行老見慈姑眉頭微蹙,似在思索,便問慈姑:“聽說您給長壽坊出的主意便是外食整桌席面,不知我這可以?要不我們懷遠坊也跟着做這生意可好?”

惹得吳行老一陣反感:“你可真是個應聲蟲,學人精!我做什麽你便跟着做什麽。”

“這是你自個兒獨創的麽?還不是人家康娘子的主意,再說原先碼頭上便有這外送食盒的法子,你這不過是将食盒整的大些變成了酒席,認真論起來你才是那個抄別人的應聲蟲呢!”

眼看兩人又要吵鬧起來,慈姑笑道:“非也。”

她問古行老:“這坊裏可有開酒樓的地方?”

古行老一愣:“有啊。”

慈姑便道:“那便開一座酒樓吧,我自入京以來便想開一座自己的酒樓,只這一直還沒有機會呢。”

古行老略一思忖,不對啊,他這是請康娘子幫忙救助,可不是幫她圓夢啊。

吳行老則得意洋洋瞧着古行老,眼中意思不用說話古行老都能明白,不外乎是“好你個老古,且看你如何贏我!”

可古行老轉念一想,既然已經定了請康娘子幫忙,就不要加以質疑,大不了就當自己花銀子買個開心罷了。

古行老帶着慈姑滿懷遠坊轉悠尋摸起合适的飯店,過了一段時日可算被他們找着了一處三層的酒樓,靠近懷遠坊最大的賭坊如意賭坊,

說起那如意賭坊可當真算的上是人間銷金窟。賭坊內有幾座高樓圍繞,聽說內裏有假山流水,簡直如一座私家園林一般,人都說只要你有錢,進了如意賭坊便能得到不遜于皇帝般的享受;可這人間仙境也不是輕易便能進得的,便是你富可敵國,進了如意賭坊也不過花用一年便能傾家蕩産。

這家酒樓原來就開在這裏許多年,可惜如意賭坊将它的生意搶奪得七七八八,如今酒樓也只能關門了事。

古行老皺眉:“康娘子,這店,還是莫要開在此處為好,你年紀輕不知道……”

“不,我知道。”慈姑斬釘截鐵。她從前便見過賭坊如何害人,狠心奪取康家資産的隔房叔伯便是賭坊的常客,那賭坊如魔鬼一般,先是将他家銀錢耗盡,而後便是賣地、賣房、最後将目光轉移到隔房的兩個孤兒身上,罔顧人倫。

古行老又小心翼翼将其中利害關系說出:“尋常人開不起賭坊,能開賭坊的這背後都是大佬,都是有大靠山的。你這生意,做好了便是與人家搶錢,做輸了便是自己賠錢。與人家搶錢,別人豈能叫你好過?到時候尋你仇,我們可頂不住,橫豎都不痛快。”

“不若莫要惹事。”吳行老也謹慎了些。

慈姑笑眯眯:“便是要惹他的事,且看它如何。”

李麻子世代是汴京城裏的小市民,打些零工過活,他家裏略微有些薄産,本來只是個順從良民,誰知道喜從天降,交引庫要新建一座新庫房,征用了他家一道荒廢了的院落,給了他一千兩銀子的賠付。

從天而降這一筆資財,李麻子暈乎乎還未反應過來,他身邊就忽得多了許多人,将他當作弟兄,義氣十足。

汴京城裏許多這樣的“閑漢”,能寫會畫,會音律懂美酒,專門陪侍這等富貴公子,是以李麻子并未生疑。

這些所謂的閑漢兄弟先是與他一起吃酒肉,自己買了酒肉請他吃,李麻子白吃白喝了幾頓飯,原本的警惕心也下去了,只覺得這些人是天上地下難遇的知己。

吃得痛快之時,他們在席間又拿出骰子來,幾個人吆五喝六玩幾把權做喝酒助興。

李麻子不會搖骰子,他們便仗義教導:“來,我教我兄弟。”

那骰子玩得最簡單的玩法,瞧大小,開出來是大就不用喝酒,開出來是小便要喝上一杯,非常有趣,漸漸地,他們吃飯喝酒便以這骰子為主,吃飯為輔。

忽得有一天,正在酒桌上喝着酒,有人提議:“這骰子玩多了膩歪,倒不如我們一起去如意賭坊玩一把如何?”

“那地方好啊,聽說是汴京城裏獨一份!”

“對,咱們李兄弟如今有了錢,自然要去見識那有錢人的場合!”

你一言我一句,四五個人慫恿着他,就要往如意賭坊去。

李麻子被人簇擁着進了如意賭坊。一看果然了得名不虛傳:身着灑金紅紗的波斯女郎用嘴噙着蜜酒喂人;皓腕霜雪的美人兒拿着籌碼手把手教你玩樂,整座賭坊都熱熱鬧鬧,一派紙醉金迷之感,

李麻子身邊那些弟兄們沖迎來的夥計使了個眼風,那夥計得令,立刻躬身請他們過去,那幫兄弟們便簇擁着他往其中一張賭桌而去。

偏李大頭是個謹慎的,對着自己不懂的不敢貿然下注,便說:“我瞧瞧怎麽玩。”于是一路站在邊上瞧着別人玩。

那些人玩得刺激有趣又新奇,玩得高興處樂呵起來,李大頭也跟在旁邊喝了一宵的酒,美人美酒,閑漢兄弟們又贏了錢,着實算得上是一個美妙的夜晚。

今兒個清晨起來李大頭無事便又有人尋他去如意賭坊:“兄弟,一起去逍遙。”

“昨兒你只看不玩,今兒可學會了不成?”

李大頭是個經不起別人激的,立刻拍拍胸膛:“這有何難?”

他們一行人到了如意賭坊對面,忽得見前頭有舞獅隊,正舞動得熱火朝天。

是如意賭坊又出了新的花樣?

周圍的百姓紛紛湊上前去瞧熱鬧:

金色大紅緞面的獅子,圍着一個五色繡球打轉,兩只獅子相争,圍着幾根獨木樁子打鬥。

李麻子素來愛瞧熱鬧,便住了腳多看了兩眼:兩只獅子你争我鬥,終于踩樁将繡球銜在了嘴裏,下一瞬獅子騰樁,将口裏的繡球抛到了他手裏。

李麻子拿着這繡球呆愣在了原地。

便見獅隊諸人歡呼:“這是開張以來我們第一位食客,得五個免費的籌碼!”說着與他竹子做的籌碼。

李麻子瞧着這籌碼便發愣上了:“怎的與那賭坊有些相似?”

他迷迷糊糊就被諸人簇擁到一座酒樓前頭,只見上書幾個大字:“康娘子盲猜酒樓”。

周圍人議論紛紛:“這盲猜是何物?”

這時有位小娘子站在酒樓大門口,笑道:“諸位,我這酒樓要的便是叫人盲猜,所有菜式都是做好後藏身于竹罩子下頭,菜色的價值分別是一兩銀子到十兩銀子不等,而後叫人盲猜,花費二兩銀子便能猜這道菜,而後由小二揭開蓋子揭曉謎底。”

“那你這店可不劃算?我要是沒賭中可怎生是好?”有個人不滿意,喊道。

小娘子笑道:“最差便是二兩銀子買了一道一兩銀子的菜式。何況稍微若是押中,便是花了二兩銀子買了十兩銀子的菜式,這不就是大大的賺了嗎?”

李麻子同伴不耐煩聽這個,便要拉着李麻子出去。

李麻子不願:“免費得來的怎麽不去?倒不如将這頓飯吃了才好。”他是小市民心态,一聽說有免費的好處,自然是非要占了這便宜才成。

有個同伴臉色有些勉強,另一個性子和緩的拉拉他袖子,沖他使了個眼色,于是都留了下來。

這時候許多百姓也跟着進了店,也不吃飯也不點菜,就湊在李麻子身後看熱鬧。

立刻有人端上來一桌子菜,只不過菜式下都扣着竹編的蓋子,那竹編蓋子一般大,叫人瞧不出來下面的端倪。

便有茶飯量酒博士上前與他們倒茶,又殷勤相問:“您要哪盤?”

李麻子指着第三盤道:“便是三吧,我家是這第三戶人家,這是個好數字。”

那人揭開第三盤的蓋子。

香味四溢,那人笑道:“這道菜喚做逡巡魚羊,恭喜您,這道菜以魚肉和羊肉入馔爆炒而成,融合了魚肉和羊肉的鮮美。”

後頭看熱鬧的百姓們很會抓重點:“到底多少錢啊?”

“這道菜一共要五兩銀子。”

李麻子高興壞了,不住問:“看吧,兄弟們,我是不是可厲害?”

他那些閑漢兄弟們勉強一笑,似乎眼底并無笑意。

李麻子卻沒注意,他正夾起一塊羊肉吃,這廚師的技藝一定很好,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将羊肉片得薄薄,吃起來滑膩肥美,毫不費牙,魚肉也被片成薄片,兩者爆炒融合在一起,上面還撒了一層淡淡的芫荽末。

羊肉和魚肉經過處理,本身香而不膻。羊肉肥美,魚肉片鮮嫩,兩者炒制在一起,意外地鮮美獨到,李麻子只覺得這輩子都未吃過這麽好吃的食物。

又到第二道菜,他來了興致,指着桌子最中央一道菜:“開那個。”

這卻是一道青涼臛碎,價值十兩銀子,引得後頭百姓們連連驚呼。

上好的貍肉與蒜苗同炖,熱乎乎散發着醇厚的香氣,挑揀一塊骨頭,吸溜一口上頭餘留的骨髓,瞬間滑入嘴中,經過長時間的炖煮後骨髓飽吸了湯汁的鮮美,叫人滿口留香,怪不得這道菜價值十兩銀子,這貍肉是價格較高的野味,尋常百姓人家不大吃它,也只有貴族人家才吃得起,卻沒想到能夠只用二兩銀子的成本開出來。

百姓們紛紛興奮起來,議論紛紛,他們原本想着這家酒樓進不去,如今看來倒也新奇有趣,何況二兩銀子遇上這等見丈母、老母親賀壽的日子也還是拿得出來的,當下就湊在後頭給李麻子出主意。

李麻子也是個好熱鬧的,扭身問:“下一個開哪個?”

後頭百姓們紛紛給他出主意,這個說開那個左側的,影影綽綽瞧見裏面的盤子大;那個說開放在桌子中間位置的,那裏的應當是貴重菜品。

李麻子便聽了後者的說法,選了放在桌子中間的一盆菜。

第三道菜卻不貴,随着蓋子打開,人人都發出了一陣失望的喟嘆:原來是一鍋米飯。茶飯量酒博士解釋:“這道菜值一兩銀子。”

這碗飯瞧着與尋常所吃不同,米飯連菜盛放在砂鍋裏頭,許是剛出鍋的緣故,還哔哔啵啵響動着,青青豌豆米剝得小小,撒在雪白的米粒上,米粒各個飽滿大顆,米飯上頭還有些許的蘑菇丁,粉紅的臘腸片得薄薄,散發着誘人的光澤,豐腴的油脂漸漸落入米粒中,鍋邊還有焦黃的鍋巴,豉油的香味散開,一看就知道脆脆的好吃。

李麻子自己先舀了一勺嘗起來,臘腸裏頭的肉粒飽滿,大粒大粒混合在肉糜裏令人着迷,還有一絲綿長的白酒香氣,醬香十足,蘑菇丁恰好解膩,厚道的口感增加了整道菜的嚼勁,這裏頭的豉油更是鹹甜結合,混合着臘腸的油脂包裹了雪白的米飯粒,單是這汁水拌飯就能叫人吃下去一大口。

雖然這一道飯直值一兩銀子,但着實好吃啊。

李麻子毫不覺得吃虧,他扭身又問後頭的人:“下一個選哪個?”

這回百姓們不敢瞎說了,有個膽大的喊:“你還是自個兒定吧。”惹得大夥哄笑一片。

李麻子便笑笑,又指着米飯旁邊的一道菜:“便那個吧。”說完還舀起一勺子焦黃酥脆的鍋巴塞進嘴裏,嘎吱嘎吱美美得吃了起來。

後頭的百姓各個脖子升得老長,要打量是何等菜式。

卻是一道炙烤乳鴿,茶飯量酒博士笑道:“這道菜值五兩銀子。”

百姓們又都歡呼起來。一陣地動山搖,惹得外頭原本要去賭坊的人起了好奇:“這破酒樓何時來的生意,怎的忽然多了這許多人?”于是紛紛進來瞧熱鬧,進來以後便瞧見正在盲猜菜品,這法子着實新奇有趣,便留下跟着看熱鬧,酒樓裏的人便一個多過一個。

李麻子渾然不知,只專心打量面前這道炙烤乳鴿,應當是事先刷了一層蜜而後再放入烤爐中烤制。

金黃油亮的色澤,油脂滲透在外面,一滴滴往盤子上滴落,不用嘗,單是瞧一眼便覺頗有食欲。

李麻子吃一塊鴿子肉,烤過的鴿子肉,肉皮外面已經焦脆一片,咬開後,原來這層酥脆的外皮另有他用,将肥美的肉汁牢牢鎖在其中,如今牙齒一用力,便能吃到肥美的鴿子汁液,一個字鮮!鴿子肉也是分外鮮嫩,一縷一絲都分外滑嫩,纖維間一股碳火氣,叫人得些野趣。

再咬下去,鴿子骨酥脆,十分誘人。

第五道菜便自在許多,李麻子熟門熟路喊道:“再來一個。”

這道菜是一道紅焖羊肉,羊肉切得大塊,用黃醬焖煮過,搭配着白色的蘿蔔片,叫人瞧着便覺胃口大開。

李麻子忍不住夾起一塊送進嘴裏,被炖得酥爛的羊肉筋肉分離,齊齊軟爛易碎,還散發着好聞的五香味道。

李麻子上了瘾:“再開一道。”

那茶飯量酒博士卻道:“不好意思,您一共得了五個籌碼,再多卻沒有了,剩下卻要自己花錢買籌碼了,我們這籌碼是二兩銀子一個。”

李麻子賭性大發:“不就二兩銀子麽,再買五個。”

那茶飯量酒博士卻再也不願意買:“您這一共三個人,五道菜也足夠。不用再多花錢。”

李麻子也不是那聽不得勸的人,立即點頭:“如此便好。”

今兒着實過瘾,李麻子吃着美味佳肴忽然頗有感慨:“今後還去什麽如意賭坊?”

他腦子裏的小市民意識忽然發作,興致勃勃提議道:“以後便來這裏多好。又能吃又能玩,還有人幫你瞧着,不至于傾家蕩産。”

新結識的那些兄弟們卻極不高興:“還是去如意坊吧。”

有個還沖他眨眨眼睛:“聽說那裏的姑娘還不錯。”

“去看什麽姑娘?”李麻子連連搖頭,“那些小姐哪裏有飯菜香?”

“不去不去!真不去!”李麻子連連搖頭。

這裏多好,既便宜又劃算,每每開盤後面還有許多百姓鼓勁叫好,被衆人換繞着熱熱鬧鬧,豈不比賭坊更好?

“昨日兄弟們如意賭坊可是贏了許多銀子。豈能就此不去?”有個閑漢遲疑道。

“開賭坊就是有贏有輸,莫非賭坊只認輸了銀子的,卻不認贏了銀子的?”李麻子想想便覺道理不通。惹得周圍人哄笑起來。

那些閑漢本想好好與李麻子理論,可是見這裏百姓太多,他們鐵青着臉扭頭就走:“以後你我兄弟情斷!”

李麻子也不惱,先叫店家将個炙烤乳鴿和紅焖羊肉預備打包回去給老娘吃,剩下的便都請周圍那些百姓過來吃:“多虧大家夥瞧我這熱鬧,大家一起來吃。”

諸人也不客氣,适才瞧見那飯菜着實誘人,便都喊店家添一雙筷子,吃了起來。

吃得痛快時,有個小哥瞧瞧四周,警惕小聲道:“我看你啊還是莫要再與那些所謂的兄弟們交往了。”

“對啊對啊,我家就住在這附近,知道他們這些人啊慣常拉着富貴人家子弟來這賭坊。”

“就是,第一回 叫你贏錢,惹得你成瘾,之後便再也戒不掉,只怕家産就要沒入其中。”

“他們一開始什麽都不說,只勾着你吃喝玩樂,到熟了才帶你進賭坊,是以一開始許多人都分辨不了。 ”

李麻子聽着聽着出了一身冷汗,他們所說這些手段,不就是這些天他這些閑漢兄弟們的所為麽?

今日若不是被這家店選中,只怕自己就要被騙進賭坊,而後傾家蕩産,想到自己的老娘辛苦了半輩子,若是最後被人趕出家門,那是如何凄慘?

慈姑正在廳堂裏巡視食客們,便見一個中年人走到她跟前,眼含熱淚:“老板,你們是好人啊!”

這家盲猜酒樓就這般火熱了起來,本來人人都以為它會倒閉,誰知這家店非但沒倒閉,而且生意越來越好。

許多稍微有些賭瘾且賭瘾沒那麽大的人,每到飯點走到這如意賭坊跟前,聞見裏頭飄出來的滋味,便忍不住猶豫:要不去吃頓飯呢,這飯食又香又好,而且還能賭一把運氣。

古行老五體投地:“康娘子這法子着實高明,叫古某意想不到。”

吳行老自己亦是搖頭:“我沒想過居然能用這等法子化解。”

慈姑卻笑:“若是這人生來愛賭博,又被壞人刻意勾着染上了賭瘾,趁着還有救,倒不如先請來我這店裏。”

她正色叮囑古行老:“只一點,這酒樓只能請本已是賭徒的人進來,卻不能叫那些一瞧就不賭博的七七八八的人兒進來,那便是誤人子弟。”

古行老滿口答應:“那是自然。這也好辦,如今各大賭坊都會給上門的賭客發放各家的荷包,唯有賭過錢才能有那荷包,以後我們便只收那荷包。”

吳行老想了一下:“除此之外只像李麻子一樣,一看就是被人做局帶了進去的這種人也可招呼進來。”

古行老點點頭:“這好辦,只不過如此一來,只怕收益要驟減。”

慈姑搖搖頭:“不會。”

她做菜時已經事先設計好:這桌菜成本三十兩,那麽下桌菜成本必然會四十兩。每一批次上十個菜,一桌菜的總價或高或低,每二兩銀子猜一個菜,要将十盤都賭完,便要用二十兩銀子。便是他們再怎麽賭,也絕不會超出這個範圍。何況市場售價與菜品的成本價格之間還有一大截差價,怎麽都是賺的。

吳行老感慨:“老夫明白了,這說是酒樓,其實是以賭坊的方式,只不過賭坊裏輸了便是血本無歸,而我們這裏輸了便能得一盤菜。”

慈姑笑:“您這可說得不錯,有了我這菜總好過在賭坊裏一無所得。”

懷遠坊的生意就此做了起來,在賭徒中口口相傳。若是賭瘾不那麽大的人,如今都願意去康娘子酒樓去。如今這康娘子盲盒酒樓極其惹人:一來能解解賭贏,二來嘛,美食做得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便是家裏人不會責罵。許多世家子弟家裏管束得嚴格,往賭坊去一次是要打斷腿的。可康家你進了也便也進了。

雖然只面向賭徒,可因着每一單的利潤極高,如今整個懷遠坊的廚子們一下子日子便好過起來。

于是到了行老們議事的集會上,古行老和吳行老要将慈姑誇上一誇:

古行老先站起來:“這次康娘子幫了我們懷遠坊大忙,若不是她,我這坊裏許多廚子們便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唔?何事?”宋行老如今深居簡出,不知道外頭的事情。

吳行老有些奇怪:“這麽大的事情,怎的小宋行老也不告訴您?”說着還刻意瞧了宋雅志一眼。

宋雅志被他當衆這麽一點,心裏格外不自在,一貫溫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扇子一搖:“姑母,我是聽說有些人用了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只不過手段低劣,難登大雅之堂,便未與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吳行老憤憤然站了出來。

宋雅志一眼瞧過來,目光冷清淩冽。

吳行老卻無所畏懼,就将慈姑在外頭先是用訂制席面之計策幫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開設盲猜酒樓幫助懷遠坊,如何吸引了諸人,令這個坊間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宋雅志冷笑:“這算什麽本事?不就是變相開賭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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