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這次,可不能把臉紅,怪罪到……
他問這話時,天邊晚霞燒得正烈,紅光連綿千萬裏,為墨藍畫布挑染上幾縷風情。白日的喧嚣和炙熱被壓下,取得代之的,是一場絢爛至極的夏夜流火。
這風火人間,悉數墜入他眼眸,映襯出一種滾燙的溫柔。
且這份溫柔,此刻,是她獨自享有。
林洛希下意識望向他的眼睛,結果,像是被他目光裏的熾熱燙着一般,不自然地別過了視線。
窗外黃昏,浪漫盛大,她低斂眉眼,溫聲細語地回答他:“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他剛問的是:“我這張臉是你喜歡的長相嗎?”
她答的卻是:“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典型的答非所問、避重就輕。
不過,陸謹聞倒還挺驚喜,看着她笑:“誰讓你以貌取人了?我就單純地讓你評價一下我的長相,又沒讓你評價我這個人。”
林洛希:“......”
“怎麽?”他湊近些許,将自己停在一個不冒犯的距離,別有用心地追問,“對我這個人感興趣?”
說話時,他輕輕的呼吸拂過她耳側,嗓音清沉,略帶磁性,聽起來格外抓耳。
林洛希不由得怔了一下。
這一剎,她只感覺,窗外如火般熱烈的夕陽,化身成了岩漿,流經了他清冷剔透的雙眸。熾燙與冷冽一交鋒,淬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将整間屋子、連帶着裏面的人,都燒得紅彤彤。
她泛紅的臉頰,就是夕陽作祟的罪證。
她有些無措,也有些詞窮,搜刮盡肚子裏的墨水,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恰逢其時地,門外傳來幾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陳不語的聲音便透過門板傳了進來:“林洛希呢?”
有人回答他:“正在裏面處理傷口。”
陸謹聞捕捉到這些聲響,怕耽誤她正事,及時收住了剛才那個話題,跟她說:“逗你的。”
說完,他掌心離開她的手掌,指腹輕輕摩挲着紗布的邊緣,溫聲問道:“剛才那樣按着,會疼麽?”
聽他這麽一說,林洛希目光一頓。
默了片刻,才輕聲道:“不疼。”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聽起來卻有種難以道明的情緒在。
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陸謹聞剛才那個近乎牽手的動作,只是在檢查傷口。
并無他意。
但她沒意識到的是——
她對面坐着的,是個老謀深算的狐貍。
這個老狐貍就是故意問她這個問題,借此來輕而易舉地洗脫自己,偷偷占人便宜的罪名。
老狐貍“奸計得逞”,若無其事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說出來的話周全又缜密:“導演在外面等你,應該是有事要聊,我就先出去了。”
“嗯。”林洛希随他一起站了起來,看他走遠的背影,沒忍住叫了聲:“陸醫生。”
陸謹聞回頭:“嗯?”
“你等會兒......”她輕聲問,“有時間嗎?”
“怎麽了?”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解釋一下。”
陸謹聞猜也能猜出來她要解釋的是什麽事兒,卻還是按下心中狂喜,溫柔地應她:“好。”
“不過,”林洛希怕會讓他等,“你要是着急的話,也不用......”
“不着急,”陸謹聞打斷她,目光裏添了份鄭重其事,“林洛希,我不着急。”
他折回到她身邊,緩緩垂眼,對上她的目光,語氣放得溫柔又平緩:“你也不用着急。”
“因為——”他微微躬身,将兩人的目光放在同一水平線,異常認真地看着她,“即使你不解釋,我也不會誤解你。”
即使你不解釋,我也不會誤解你。
這句子,禁不住深想。
那種絕對偏頗的信任,太容易讓人沉溺。
林洛希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心思猛地一顫。
也在此刻,切身體會到,何為坐立難安、兵荒馬亂。
陸謹聞看穿她小女孩的心思,卻沒舍得直接拆穿。
而是輕擡手指,指了指她臉頰上泛起的那團紅暈,帶着點兒慵懶的笑,明知故問道:“怎麽臉紅了?”
林洛希擡眸,無知無識地“啊?”了聲。
片刻後,也學着他,輕擡手指,指着窗外的“罪魁禍首”,将臉紅歸咎于如火燒般熱烈的夕陽。
很稚氣地答:“是夕陽襯得。”
說這話時,她仰起的目光太過清澈,幾縷斜陽餘晖點綴其間,把這雙眸子,映襯得像暈開的月光。
比真實月色先至,像是一則引人入勝的預告。
陸謹聞就是在這片預告的月光裏,失了片刻神。
他總以為自己是穩操勝券、永遠不會慌亂的那一方,但轉身後,那腳步邁得,實在是有點兒落荒而逃的味道。
但終究,沒敢逃多遠。
事情沒調查清楚,他放心不下。
與陳不語擦了個肩,陸謹聞徑直走向站在牆邊的姜铮,在林洛希面前展露的溫柔面孔早已褪下,此刻直面姜铮的,是一張凜冽又嚴肅的臉。
走到他面前,陸謹聞長驅直入地問:“怎麽回事?她為什麽會受傷?”
姜铮手心莫名一緊,不答先問:“她手沒事吧?”
陸謹聞輕嗯一聲。
姜铮又問:“會留疤嗎?”
他聲音顫着,難掩忐忑。
“有我在,不會。”陸謹聞答得很篤定。
“呼......”姜铮倏地,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這件事,說到底,也怪我,”他低下頭,把眼底情緒隐藏,胸腔裏翻湧着極為強烈的難過,“我們中午的時候在走廊盡頭的儲物室拍攝空鏡頭來着,然後我把相機包落在那裏了,就讓洛希替我去取,結果......她碰上了方志軍。”
“方志軍?”陸謹聞蹙眉,“誰?”
“方耀的父親。”
陸謹聞知道方耀,鳳栖路車禍中受傷最嚴重的那個男生。
當時他就坐在公交第一排,從前方貨車上掉落下來的鋼筋,直直刺入他的主動脈,那是足以致命的失血位置,他的生命狀态一度危急到,在手術過程中,被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好在最後活了下來,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
但目前,尚未完全脫離生命危險。
“方志軍一直在非洲打工,”姜铮繼續說,“知道兒子受傷,做了兩天一夜的飛機趕回來,看到方耀躺在床上生死未蔔的樣子,情緒瞬間失控。”
陸謹聞:“然後呢?”
“然後......”姜铮嗓音澀然,“他便拿着刀,去找了呂奎。”
呂奎,就是拉鋼筋的那個貨車司機。
聽到這兒,陸謹聞瞬間懂了。
方志軍此舉,是為了找呂奎報仇。
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以至于讓方志軍認為,造成方耀如今這種狀況的罪魁禍首,是前面的貨車司機呂奎。
雖然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甚至連呂奎也是這起車禍的受害者。
但這會兒,陸謹聞沒心情去細究這背後是陰差陽錯,還是另有其因,他略過這些複雜的現實,直問道:“但這件事,跟林洛希有什麽關系?”
“方志軍準備對呂奎下手的時候,正巧被她看到,”姜铮竭力控制着情緒,“當時走廊盡頭沒什麽人,林洛希正好拿完相機包,從儲物室出來,看到這一幕,下意識就從背後攔住了方志軍。”
“然後呢?”陸謹聞喉間重重一哽,心也跟着往下沉,“沒攔住?反倒讓方志軍惱羞成怒了?”
“不,攔住了。”一道聲音,驀地從拐角傳出。
陸謹聞和姜铮齊轉頭。
一看,說這話的人,正是呂奎。
“情況我大概了解了,”一牆之隔的房間內,陳不語和林洛希相對而坐,“方耀他父親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也很愧疚。”
陳不語看了眼林洛希的手,繼續道:“但不管他是出于什麽原因,這件事的受害者是你,你想要一個怎樣的處理結果,我們就為你要到一個怎樣的處理結果。”
說話時,他語速低緩,語氣平靜。
但那份“護犢子”的心切,都在裏面了。
林洛希看着坐在對面的陳不語,莫名地,心中湧起一陣酸澀。
今年,陳不語剛好年滿五十周歲,因個人風格鮮明、敘事詳實、視角多樣,執導的紀錄片多次斬獲國內外大獎。
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來他的團隊,甚至不計報酬,只為能在自己的簡歷上,或者,往更大一步說,在自己的人生履歷上,能有一段與他共事的時光。
陳不語。
這是個寫在簡歷上便能切實轉化成offer入場券的一個名字。
也是林洛希仰望的一個名字。
此刻,林洛希看着他,滿腦子都是今早在地鐵上憶起的那段話:“醫院不同于其他場所,這裏直面的是生死,你們會因生命的脆弱落淚,也會因生命的堅強落淚。會看到這個世界上情比金堅的情義,也會看到劇本都預設不出的荒誕現實。”
這話是陳不語說的,不假。
但實際上,這話真正的重點,卻是在後面。
“但是,拍攝紀錄片要學會的第一課,就是要把你們記錄者的身份放得客觀。”
“要切記,你們是記錄者,不是醫療行為的影響者,更不是審判者。”
毫無疑問,林洛希今天的沖動,已然犯了行業大忌。
所以,縱然陳不語沒有追究,甚至語氣間連一絲輕責都難尋,但她還是覺得喉嚨發緊。
陳不語窺見她心思,直接問:“怎麽了?”
“您......”她也不拐彎,“不批評我嗎?”
“批評什麽?”話音剛落,陳不語忽然有些知味她為什麽會這麽問。
“覺得自己不專業?犯了大忌?”他輕笑一聲,笑裏卻無任何輕蔑之意,“林洛希,這片子當初招人,多少科班出身的簡歷都被我篩過去了,我選擇你,自然是因為你身上有勝于別人的地方。”
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答案,林洛希有些訝然,擡起的眸光如溫涼月夜,有一種至深又剔透的靈性。
“所以,大膽一點兒。”
陳不語從座位上站起來,目光由上至下地看着她,說出的話卻無任何居高臨下的姿态,“不用瞻前顧後,也不用畏首畏尾,你是我親自挑中的人,我心裏有數。”
你是我親自挑中的人,我心裏有數。
寥寥幾個字,卻重若千鈞。
林洛希飄在半空的心,也在這份紮實的信任裏,穩步回落。
“給你放幾天假,好好養傷。”叮囑完,陳不語才轉身往外走。
林洛希卻在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叫住他:“陳導,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問。”他應着,腳步卻沒停下。
“您當初,為什麽要放棄拍電影,改來拍紀錄片?”
剛才沒停下的腳步,在此刻,倏地停下。
周遭空氣,仿佛也跟着,往下墜了幾許。
陳不語目光一滞,不答反問:“想知道答案?”
林洛希看着他的背影,很真誠地“嗯”了聲。
陳不語依然沒轉身,看着面前那扇門,輕輕笑了,回道:
“拍完這部紀錄片,我就告訴你。”
揣着個引人遐想的回答,林洛希慢慢從剛才那場意外的心悸中走出。
走廊上,姜铮正倚着牆等她。
林洛希問:“陸醫生呢?”
姜铮:“他剛才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哦。”悶悶的一聲,摻了點兒失落的意味。
“你是要回學校嗎?”姜铮走上前,“我送你。”
“你送什麽送?”林洛希笑着婉拒他的好意,“咱倆一個東一個西,又不順路。”
“沒事,我送你。”他很堅持,目光含着歉意。
林洛希接收到他眼裏的內容,用言語打消他內心的顧慮:“铮哥,今兒這事,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你可別在心裏瞎愧疚,”她換上一副輕松語氣,“這樣會讓我心裏也跟着愧疚的。”
“你要是執意不想讓我送的話,”姜铮說着,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我給你打個車。”
“不用,”林洛希再次回絕他,“打車不是堵,就是繞遠路,我就坐地鐵走,這個點兒人也不多,還快。”
姜铮拗不過她,只好把她送到了地鐵站。
從地鐵站回來的時候,正巧在大廳碰到了剛從樓上下來的陸謹聞。
姜铮以為他已經走了,叫人時音調下意識上揚:“陸醫生?”
“林洛希呢?”
“剛走,我剛把她送到地鐵站。”
幾乎是瞬間,陸謹聞擡腳就跑了出去。
風聲掠過身側,在他面前劈開一條道,和來時一樣,又是一次和時間的賽跑。
這一刻,他只盼望,地鐵進站的時間,能晚一些。
好為他預留出時間,讓他能追趕上她坐的那班地鐵。
這世間,向來是不貪婪的願望,才會被眷顧。
他的願望,真誠又質樸,命運撥了撥時鐘,大方對他施以援手。
陸謹聞走下扶梯的時候,恰逢新一趟的地鐵進站。他目光一掃,在靠近車頭的等待區,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兒,氣質溫柔,眉眼勝畫,沒任何喧賓奪主,卻莫名地,讓人挪不開眼。
陸謹聞驀地想起一個形容來:這是個放在人群裏,也能被人一眼挑出來的姑娘。
滴滴兩聲後,兩扇門同時打開,林洛希上了地鐵。
還挺幸運,竟然有座。
她找了個靠邊的座位坐下,拿出手機,繼續回消息。
導師梁時遇剛給她發了條微信,關于論文開題的,她絲毫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地回複。
敲定好論文題目,林洛希把手機摁滅,目光輕擡時,一個身影落入眼眸。
她的側前方,站着一個女人,看起來三四十歲,穿着一件白色的罩衫。
這罩衫是寬松式,有些透光,再加上她為保持平衡,左手擡高,扶着拉環,露出了一截手臂,因此,林洛希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腕上纏着的紅藍綁帶。
然後,在她朝自己這個方向看過來的時候,林洛希攔截住她的目光,用眼神示意她:你過來坐。
那人意會到,走到她身前,對她道了聲謝。
“沒事兒,”林洛希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正好要下了。”
說完,她慢慢往車廂前面走。
結果,剛走沒兩步,車廂猛地晃了下,她一個重心不穩,腳步一趔趄,下意識地去尋平衡點。
發生突發情況時,人的本能反應總是占上風。
亦如此刻,林洛希離左側的拉環最近,下意識地就想擡高左手去抓那個拉環,全然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
可是,就在快要觸上的瞬間,有人拽住了她的胳膊,她被牽引着,被動跌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陸謹聞攬着她的腰,将她整個人往懷裏一合。
她原本不穩的腳步,在他的庇佑中,穩穩當當地着陸。
她定了定神,一擡眸,對上一雙如新雪初融般,清隽明亮的眼。
耳聞過許久的“小鹿亂撞”一詞,在此刻,終于從喻體,具象成了本體。
那感覺,就像是心間真的住了頭小鹿,滿心雀躍着,一路撞上眉梢,撞得她臉頰都發燙。
陸謹聞把她抱在懷裏,看着她泛紅的臉頰,笑得別有深意:“林洛希,太陽可都落山了。”
她對眼前的情況還有點懵,下意識喃喃:“啊?”
他目光認真地看着她,似一斛待啓封的醇酒,淌過經年歲月,語氣不急不緩地,道出他有備而來的深意——
“這次,可不能把臉紅,怪罪到夕陽身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