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乖,聽話
夜裏倏地起了陣風, 低眉的柳葉被燈光一攏,像是鑲了一圈金黃色的毛邊。
林洛希站在朦胧的燈光下,對上他沉如水的目光, 感覺心底的某些情緒也被鍍了一層金,在此刻閃閃發亮。
她将一縷頭發縷至耳後, 露出小巧又可愛的耳朵, 輕聲問:“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陸謹聞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是有點麻煩。”
說完, 低垂下目光,見她輕抿着唇,一看就是推拒的話都擱在嘴邊了, 陸謹聞瞬間不敢嘚瑟了,趕緊接上一句:“所以到時候,能不能讓我也吃點兒?”
他死皮賴臉地,又開始蹭飯。
林洛希看他一副覺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的表情,索性也不遮不掩了,實話實說道:“陸醫生,我還挺擔心你的。”
“擔心我什麽?”
“擔心你被人賣了,還要替別人數錢。”
她說話的模樣極為認真,眉梢揚起時又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嬌俏, 陸謹聞看過去時,目光有片刻的停滞。
然後, 在心裏咂摸了下這句話的含義,才回過味來:
這姑娘是在拐着彎地說他傻。
“......”
陸謹聞聲音微沉, 話裏攙了點兒無可奈何的笑, 意有所指地問:“你覺得,我能被誰賣了?”
林洛希沒想到他會這麽認真,瞬間也有點想笑:“我這就是......打個比方。”
說話時, 來了陣風,打着旋,趁機從兩人中間溜了過去。
她的裙擺,有那麽一瞬,拂過他的褲腳。
只不過,當事人都不知道。
這晚并非月圓之夜,瑩白清冷的月光悄悄滑落,把人襯得極為柔和。
她額前的碎發被過路的風一吹,顯得尤為蓬松柔軟,肩頭的發披散開來,氤氲出朦胧夜霧,靜美得像一幅畫。
陸謹聞看着這幅經他手的畫作。
怎麽講——
突然想要點兒版權費。
但他沒敢一次要太多。
只是騰出一只手來,溫柔又克制地拍了拍她的發梢:“快上去吧,早點休息,晚安。”
頭頂傳來溫暖觸感,林洛希絲毫未覺冒犯,朝他揮揮手,很乖巧地應:“嗯,晚安。”
陸謹聞目送着她的身影,看她走進宿舍樓,看她走過拐角,最後看她,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
眼裏的風景,缺了一塊兒,心裏也好像跟着,缺了一塊兒。
這種突然陷入的空虛,讓他下意識撚了撚指腹。
沒有實感的一個動作,不僅沒有撫平心頭躁動,反倒更添燎原烈火。
明月高懸,昭昭可鑒——
他此刻的眼神,與最初的清白,早已相去甚遠。
幾個小時後,月落日升。
新的清晨,幾縷陽光恰到好處地從窗外漫進來。
遲臻臻在睡眼迷蒙中,看到床下走動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希希,你怎麽起這麽早?”
“上班啊。”
“啊?你手不是受傷了麽,怎麽還上班?”
“沒事,又不影響工作,”林洛希朝她揮揮手,“走了啊,拜拜。”
怕傷口在擁擠中受到二次傷害,林洛希今天沒坐地鐵,直接打車去了醫院,剛邁進外科大樓的門,就看到迎面走來了一個人,呂奎。
他既是前幾天連環車禍中的受害者,也是曾被方志軍錯認成罪魁禍首的人。
當時,他駕駛的貨車由于遭受突然撞擊發生側翻,他也因此受傷。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傷勢并不重,除了輕微腦震蕩外,剩下的都是皮外擦傷。
林洛希采訪過他,所以對他家裏的情況有一些了解。妻子因病早逝,家裏只有一個老人和一個不到五歲的女兒,他常年在外跑車,全家人都賴此謀生。所以,他開車最怕出意外,總是特別的小心謹慎,但他沒想到人禍的降臨,從來沒有預告。
一場車禍,對一個家庭的打擊有多致命,沒人敢細想。
林洛希看到他的時候,呂奎也擡眼看了過來。
他今天穿了件深棕色T恤,露出來的手臂上,還裹着一塊紗布,藍色工裝褲已經洗得有些發白,腳上那雙早已辨不出本色的運動鞋,是他走南闖北的痕跡。
他左手提着一個編織袋,右手牽了一個小女孩,黑黑瘦瘦的,小小一只。
看這情況,應該是要出院,畢竟多住一天院就多花一天錢。
呂奎牽着自己的女兒,走到林洛希面前,真誠道:“前天的事情,謝謝你。”
“沒有。”林洛希果斷回絕。
這份謝意,她實在是受之有愧。
伸手攔刀口,她沒那麽傻。
在看到方志軍拿刀刺向呂奎的時候,林洛希之所以沖上前去制止,固然有本能沖動作祟,但她當時并沒有失去理性,她是在心裏做了考量的。
所以,在方志軍手中的刀就要刺到呂奎喉嚨的時候,在看到呂奎因為恐懼全身顫抖無法動彈的時候,她只是想上前拽住方志軍的胳膊,好阻止他進一步動作。
而她自己,并不會因為這個行為受傷。
但最後,她之所以手心會受傷,其實是因為——
方志軍在最後的時刻,害怕了,後悔了,退縮了。
所以他才會猛地把刀收了回來,所以林洛希原先想要拉住的胳膊,因為他的後退,瞬間變成了刀刃。
“沒有我,他也不會傷害你。”林洛希讓自己的語氣盡量聽起來平靜,好像未曾苛責過自己一樣。
“不一樣,”呂奎說話帶着口音,帶着那方水土養育出來的老實敦厚,“他沖動是他的事,你勇敢是你的事。”
平淡樸實的一句話,卻讓林洛希心頭猛地一顫。
“那我們就先走了,回家之前我還要去派出所做個筆錄。”
看着父女倆離去的背影,林洛希突然叫了聲:“呂先生。”
呂奎從沒被人這麽叫過,一時間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次換林洛希走到兩人面前,“請好好生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很質樸的一個祝福。
可命運的咽喉,也向來質樸。
質樸得,紮根在生活深處。
“小朋友,你爸爸為了這個家很辛苦,所以——”林洛希半蹲下來,拍着小女孩的肩,“要好好長大,知道嗎?”
見閨女不說話,呂奎晃晃她的胳膊,提醒道:“快說謝謝姐姐。”
但小女孩只是把他的手牽得更緊,依然一言不發。
林洛希沒覺得多意外。因為,這份“不禮貌”,放在這樣一個女孩身上,實在是太容易理解。
“都該叫阿姨了,”林洛希站起身來,笑着朝他們擺擺手,“一路順風。”
跟呂奎道過別,林洛希便徑直去了外科病房。看到姜铮,兩個人先是對了下今天的拍攝計劃,然後林洛希又了解了下昨天大致的拍攝內容,把這一切做完後,也就快八點了,馬上就到醫生的查房時間了,這也意味着他們兩人工作的開始。
臨開拍前,姜铮還是不放心地問了句:“你這手沒事吧?”
林洛希爽快道:“沒事。”
“真沒事?”
“真沒事,”林洛希輕啧一聲,向姜铮傳遞着“你好啰嗦”的信息,“我又不用像你一樣扛着機器到處跑,我有腦子就行。”
姜铮:“......”
很快,拍攝開始,兩個人配合默契,将各異故事收入鏡頭。
小小一個病房,卻浩瀚的容納了人生百态。
這棟樓之外,每個人的追求、欲望、掙紮、沉浮,都不盡相同,但在這裏,所有人都是求一個共同的願望。
——手術順利,身體健康。
但有個人的願望,有點不太一樣。
昨天,因為學校有課,所以林洛希并沒有來醫院。她還是在中午吃飯的時候,聽胸外科護士講了點兒有關孟航的事。
“他也就昨天陸醫生查房的時候,陸醫生不知道怎麽哄住他了,他才聽了會兒話,今天陸醫生不來,就又不聽話了,拒絕輸液,拒絕照光,也拒絕檢查,我看這孩子是成心不想早出院。”
想到确實是一上午都沒看到陸謹聞的身影,林洛希問了句:“陸醫生今天是休假嗎?”
“休什麽假啊,他一大早就來了,今早突然接到通知,有個肺移植手術,這一進手術室,沒個大半天,出來不了。”
林洛希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吃過午飯,她又和B組對了下采訪事宜,下午又是緊張的拍攝。最後一個鏡頭,跟拍到了手術室外。
完成拍攝,林洛希正準備和姜铮下去,結果卻接到了導演的任務,說是等會兒有救護車要開進醫院,讓姜铮站在南邊窗戶前,俯拍一個空鏡頭。
這對一個攝像來說,實在是太基礎的工作了。
姜铮迅速擺好機位,為保持入鏡畫面的清晰幹淨,他還拉開了窗。但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咒語應了驗,沒有任何預兆地,他腹部突然傳來一陣極為強烈的異樣感。
注意到他的變化,林洛希趕忙問了句:“怎麽了?”
“快快快!!!替我替我!!”姜铮邊說着,邊把攝像機往林洛希肩膀上遞,“保持這個角度,由遠及近拍救護車,焦距什麽的都調好了不用管,我去趟廁所!”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工作,林洛希絲毫沒有覺得慌亂或措手不及,自行調整好機位,然後對着醫院正門,熟練又流暢地做好了拍攝準備。
十秒鐘後,鳴笛聲響起,正門處救護車駛入。
與此同時,一只不知名的黑色飛蟲,也徑直飛入了林洛希的左眼。
林洛希:“?”
今天這寸勁兒怎麽這麽大?
感覺到左眼飛進異物,她下意識眨了下眼,本想把它逼出去,卻沒能成功。她眼睛本來就敏感,再加上現在的情況,為了保持鏡頭畫面的平衡和清晰,她的右手和右肩是動也不敢動,沒辦法,她只好用左手手掌捂住了眼,妄圖以此來減少些不适感。
救護車入場,前後也就十來秒的時間,林洛希卻感覺漫長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終于拍攝完最後一幕,她按下保存鍵,把相機輕放在窗臺上,擡高右手就想去揉眼。
“別動。”
一道溫潤嗓音,倏地從身後響起,帶着些疲憊的啞意。
林洛希身子還沒完全轉過來,就感到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扶正了自己的肩。熟悉的氣息和懷抱,讓她瞬間認出了來人是誰,也讓她瞬間覺得極為安心。
陸謹聞手指附上她的眼睑,輕聲說:“睜一下眼。”
林洛希想配合,可眼裏實在是瘙癢難耐,她只想伸手去揉。她也知道這行為不對,知道手上有細菌,知道眼睛會感染,但架不住她現在就是特別難受啊!
看她不配合,陸謹聞倒也不急。
他微微躬身,用哄小孩兒的語氣,低聲哄着:
“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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