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我不會
林洛希對背後的注視渾然不覺, 而是将目光定格在了院子的西北角。
那裏的石階上,孤零零地坐着一個男孩,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 隐約能看到他腿上攤着一本書。
他時而擡頭,時而又低頭, 安靜沉默的, 與這邊的熱鬧格格不入。
林洛希對這個男孩有印象, 膝蓋受傷,腳踝處也有輕微腫起,剛被家裏大人帶過來, 處理了傷口。看他的眼神,應該是也想加入到這邊的熱鬧裏,無奈身體不允許。
林洛希跟姜铮打了個招呼,便慢慢走近了他。
走到他身邊之後,她沒直接跟他說話,而是悄無聲息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感覺到身邊有人,那個男孩轉頭看了林洛希一眼,又倏地收回了目光。
兩個人就這麽沉默無聲地, 并肩坐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姜铮坐在稍遠處, 用鏡頭記錄下院落一角。
過家家的游戲還在繼續,現實生活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在游戲裏被他們過成了一個星期。
“孩子王”站在水泥牆前, 用樹枝當教鞭,将老師的音調,模仿得惟妙惟肖:“今天星期一, 第一堂課,注意了啊!都給我精神點!不要打瞌睡!”
不知道是模仿得像,還是模仿得不像,總之下面有孩子笑,也有孩子起哄。
“孩子王”似乎沒被影響,拿着一本書,格外投入自己的角色:“今天我們這節課,說說各自的夢想。”
下面有小子舉手:“我想當李雲龍!”
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附和:“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
一群人,瞬間笑成一團。
林洛希也跟着他們笑。
這是他們身上,未經雕琢的匪氣,粗糙卻幹淨。
關于夢想的提問,答案總是五花八門。
林洛希收回對那片熱鬧關注的目光,看着身邊的小男孩,輕聲問了句:“你的夢想呢?”
等了片刻,沒有等來他的回答。
林洛希側眸,目光聚焦在他腿上攤開的那本書上,于漏出的指縫裏,隐隐約約看到了一個英文單詞,于是嘗試着問了句:“想當宇航員?”
那個男孩有些訝然地看了林洛希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林洛希笑着朝他挪動了幾步:“這麽偉大的夢想,為什麽不好意思說啊。”
他垂下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書頁,露出更多的章節。
林洛希看出,他手裏拿的,應該是一本科普讀物,圖文并茂,格外生動。他摩挲的這一頁,正好是介紹宇航員的那一章。
“你叫什麽名字?”林洛希問。
“張景天。”
“在學英語嗎?”
“嗯。”他略微點了下頭,但看起來沒什麽底氣。
林洛希指着那一頁最顯眼的那個英文單詞astronaut,問:“這個單詞認識嗎?”
張景天搖搖頭。
“那你認識這個單詞嗎?”林洛希拿過他的鉛筆,在空白處寫下了“star”一詞。
“認識,”他點點頭,說,“這個詞是‘星星’的意思。”
“那這個呢?”林洛希又在空白處寫下了“sailor”一詞。
張景天搖搖頭,說不認識。
“這個是‘水手’的意思。”林洛希垂下目光,在紙上描描畫畫,動作輕盈又耐心。
“Astronaut來自于希臘語,前面的astro可以譯為star,星星,後面的naut可以譯為sailor,水手。”
這樣的解釋妙趣橫生,張景天聽得格外專注。
“Astronaut,是宇航員的意思,把它拆開來看,就是star sailor,宇宙星河的水手,”說到這兒,林洛希聲音放緩,目光格外溫柔,“所以——”
張景天擡眸,接上她的話:“所以,宇航員,就是宇宙星河裏的水手?”
林洛希看着他,頗為贊賞地點了點頭。
張景天眼睛瞬間就亮了,像是自己總結出來了什麽了不得的規律,拍掌道:“好酷啊!”
“還有更酷的。”
“嗯?還有什麽?”
“我們中國的宇航員現在有自己特定的名稱了,你知道叫什麽嗎?”
“不知道,”他雙眼盛滿好奇,“叫什麽啊?”
“Taikonaut,”林洛希循循善誘,“那你知道,為什麽我們國家的宇航員有特定的名稱嗎?”
張景天思考了下,嘗試着答:“說明我們國家很厲害?”
聽到這麽個答案,林洛希還挺驚訝。
這份驚訝,不是來源于這個結果,而是來源于其中的因果。
她剛才之所以沒直接說為什麽,就是覺得“一個國家有了實力才能有話語權”這類的論調,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板正了。
所以她才會嘗試着以提問的形式,讓他自己去回答。
結果,沒想到得到的答案還挺接近她所想。
林洛希看着他,誇獎道:“你很聰明哦。”
張景天有些羞赧的笑笑,毫不吝啬地道出自己的“解題思路”:“我們隔壁家原來有個哥哥,以前村裏人都叫他王老二,但後來他成為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就沒人再叫他王老二了,都開始叫他的名字。”
林洛希:“......”
愣了一瞬,然後樂了。
心想:這個類比法,很可以。
小孩子其實很容易跟人熟絡,一來二去,張景天話也多了起來,問:“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啊?”
“林洛希,雙木林,洛希極限的洛希。”
“洛希極限?”
“嗯,天文學中的一個概念,是什麽意思我就不告訴你了,就算是姐姐給你布置的一個作業吧,你長大後,可以去找找答案。”
張景天哦了一聲,低頭看着自己的傷口,目光瞬間黯了幾許:“洛希姐姐。”
“嗯?”
“我聽說,身上有疤的話,是不能上太空的,是嗎?”
“嗯,也不是那麽絕對的,目前不讓身上有疤的人上太空,是為了規避壓力差對人體可能造成的風險。但科技一直在進步,未來是不可預測的,”林洛希低頭看了眼他的傷勢,“再說,誰說你身上一定會留疤?”
“受傷了,不是就會留疤嗎?”
“誰說的,”林洛希把自己的左手攤開,現身說法,“你看這兒,我這裏原來有個傷口,可長可深了,現在是不是都快看不出來了?”
“是啊。”
“所以,你要聽醫生的話,知道麽?”
“嗯,”張景天點點頭,“不過,要是當不了宇航員,我也可以幹別的。”
“對啊,一個宇航員能夠成功登入太空,絕不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他們的身後,有一整個隊伍在支撐,能成為這個團隊的一份子,也是一件很驕傲的事兒,是不是?”
“嗯!”很擲地有聲的一句。
林洛希看着他堅定又明亮的雙眼,倏地笑了。
目光一轉,才發現,不知何時,剛才那群玩過家家的小孩子也安靜了下來,津津有味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林洛希看着眼前這一雙雙充滿好奇的眼睛,忽覺眼眶一熱。
1956年,我國的航天事業正式啓航,幾十載風雨征程,從無到有,從有到優。
身為後輩,林洛希難以想象,最開始的那撥人,是怎樣艱難地,撥開了橫亘在眼前的迷霧。
可如今,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已經紮根進,春風吹過的每一寸土壤。
既有盎然生機,也有蓬勃力量。
有了故事發酵,時間就會過得很快。
上午的義診,一直持續到一點鐘才結束,村委會旁邊,有個空間比較大的會議室,一行人決定在那裏吃午飯。
林洛希和姜铮整理好東西,準備跟他們一起去用餐。
走到院子裏,林洛希竟然意外地發現,張景天還沒走。
她有些訝然地問:“你怎麽還在這兒呢?”
“洛希姐姐,我想跟你說句話。”
林洛希半蹲下來:“什麽話?”
“我覺得,你長得好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張景天看着她,笑着說,“感覺裏面有月亮。”
“嗯?裏面有月亮?”林洛希有些不解地笑了,“誇一個人的眼睛好看,不是一般都說裏面有星星的嗎?”
張景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喃喃道:“月亮只有一個,所以是月亮。”
——你的美,是獨一無二的。
林洛希:“!”
我的天!
被一個小孩撩到了怎麽辦!
事實證明,被撩到的遠不止她一個人,這都走到會議室了,林洛希還能聽到有人感嘆,并且,感嘆的人還是個男的:“不得了了,現在的小孩子撩起人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說這話的人是骨科的醫生錢路,他的妻子也是骨科的醫生,叫孫妍,兩人是科裏有名的夫妻檔。
果然,錢路話音剛落,孫妍的聲音就緊随其後:“人家是純天然原生态,真誠又質樸,可比你那土了吧唧的撩人情話強多了。”
“你才土了吧唧,”錢路瞪她一眼,“再說,土了吧唧,你不是也上鈎了?”
一衆人聽了,哄堂大笑。
孫妍覺得膩得慌,“好好打你的飯,別說話。”
他們義診的午餐,沒有麻煩村裏,而是直接在鎮上訂好的餐,讓他們送過來了。
這會兒,男士正負責從往外拿飯,女士則負責“坐享其成”。
倒不是因為嬌氣,只是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偶爾享受這麽一點“小特權”而已。
林洛希本來就是“外來者”,所以也就沒打破這個平衡,随意找了個座位做了下來。
剛坐下來,就聽到有人叫她:“洛希。”
“嗯?”
“今天在醫院大廳叫你的那個人是誰啊?”
“哦,他是我的導師,經濟學院的教授,梁時遇。”
“怎麽看着他,還挺嚴厲?”
“也不是嚴厲,主要是他對我期望很大,我之前放棄了一個投行的offer,他覺得我做的選擇不夠理性,就過來敦促敦促我,那表情自然就不會太好......”
就這樣,她們一邊等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有個男生,估計是被學醫這條路打擊得不輕,聽到這則對話,想起當初在金融和醫學之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的自己,重重嘆了一口氣,悲哀道:“投行多好啊,為啥不去投行啊?”
林洛希正想說幾句貼己的話,就聽到龐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倒不好奇這個。”
他逮着機會就要表現自己,輕而易舉将話題轉了方向:“我其實比較好奇,林師妹怎麽一直不找男朋友?”
龐征:一個為林洛希的感情大事操碎了心的奇男子。
“因為——”林洛希看着眼前一衆人,音調一揚,把龐征拽走的話題又拉了回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要搞事業啊!”
衆人:“......”
我信你個鬼。
“真的,談戀愛太耽誤我搞事業了,”林洛希分析地頭頭是道,“你說要是我交了男朋友,他如果不支持我的決定,跟我說‘欸,你怎麽能把那麽好的工作機會放棄呢,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未來’,那多耽誤事兒啊。”
話音剛落,一份盒飯被一只漂亮的手送到她身前。
與此同時,有個聲音落在她身後——
“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