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清寧宮裏,提前收到消息的張家兩兄弟一大早進宮,和太皇太後哭啊,委屈的淚水流成河淹沒太皇太後。
“姐姐,姐姐,一般這個時候皇上早就退朝了,姐姐,是不是弟弟們要遭殃了?姐姐,救一救弟弟們,姐姐,弟弟家裏的妻子兒孫們都是無辜的啊姐姐,弟弟是皇上的親舅爺爺啊姐姐……”
一聲聲一句句都是親情無限。太皇太後只默默流淚,任由他們怎麽哭,只不說話,只默默念着“乖孫子上朝這麽久,累了嗎?困了嗎?餓了嗎?”
仁壽宮裏,收到張家人送來的消息,夏家的兩個小國舅都擔心姐姐的處境,一大早進宮不為別的,就是勸說姐姐。
“皇太後娘娘,哥哥送我們來北京的時候說,我們家雖然是出身南京夏家,卻是旁支的普通家庭,家裏不能幫助皇太後娘娘什麽,但求不給皇太後娘娘和皇上添麻煩……”
皇太後還是沉默。她聽出來弟弟的意思,要她不要管太皇太後娘家的事情,不要管太皇太後的決定,更甚至,如果太皇太後和兒子鬧起來,堅定地護着兒子。
皇太後的眼前閃過兒子天真爛漫的小胖臉,閃過先皇對待母舅家和岳家的态度,甚至皇太後不能和任何人說,有關于外戚張家,先皇早有安排。
可這些年做太皇太後的兒媳婦的日子,都在她的心裏。
她擡擡眼睛,慢吞吞地開口:“……有些事情,要做,明知道不對也要做。太皇太後是我的婆婆,以前那些年,如果不是太皇太後護着,我這皇後的位子早坐不住了。如果……真有事情,但有需要,我不能拒絕。”
頓了頓,眼見兩個弟弟都面露着急,微微一笑:“都且放心。皇帝是我兒子。我兒子會怎麽做,我清楚。我不會叫我兒子為難。”
兩位小國舅稍稍放心,也知道按照先皇的性子,姐姐做皇後那些年過得辛苦,一時又是難過。
皇太後卻是看得很開了,她又想起一個事情,叮囑道:“我知道大哥心裏想着,家裏能上進一番。送你們來北京……北京和南京大不一樣,凡事小心着。”
兩個弟弟一聽,面色嚴肅端正坐好聽訓:“皇太後娘娘請放心,我們平時都謹慎着。”
皇太後輕輕搖頭:“父親在世的時候,為人寬厚樸素,老家人人稱道。父親去世,長兄繼承慶陽伯爵位也一直待在老家……我們一家人,沒有那個家底子,也沒有那個腦袋和聰明人争。”
兩個小國舅點頭稱是,可到底臉上帶出來一絲絲年輕意氣,那是沒有經歷風吹雨打的年輕人的不服。
眼見親姐姐不滿意,兩個小國舅一起笑,年輕人意欲一展抱負的模樣:“皇太後娘娘請安心。我們雖然家底子薄,但畢竟也是正經國舅,京城沒有人惹我們,我們也不惹其他人。”
皇太後在心裏輕輕搖頭,她也不和兩個弟弟多說,直接吩咐:“你們現在就回去,去查我們在北京的田地,送信給大哥查我們的封地畝數。不管北京南京,有多了的田地就退,送銀子賠禮道歉退。”
送銀子賠禮道歉退?兩個小國舅聽得驚訝,愣愣的,哪知道皇太後不管他們了,只連聲念叨“辰時四刻了,也不知道皇帝餓了沒有?有沒有用輔食?”
辰時四刻,太陽完全升起,一個陽光普照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奉天殿裏頭,奶娃娃皇上就感覺兩只耳朵一熱一熱的,小小的奇怪。擡手揉揉耳朵,是不是朕的龍床念叨朕?
挪挪屁股——嗯龍椅太硬了,要休息。揉揉眼睛——嗯今兒上朝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困了,要睡覺覺。
小娃娃一說困,就感覺自己更困了,立馬就要睡覺,眼睛都要睜不開。
群臣一看皇上的動作就明白,也知道今天的朝會對于皇上來說确實太久。可事情還沒結束啊啊!
不對,今兒的事情不能這麽結束!!
群臣正擔心皇上要退朝,就聽那禮儀大太監高聲喊話“有事啓奏無事退朝~~~~”急迫之下,武定侯郭勳“撲通”跪倒:“皇上!兩位國舅爺冤枉。”
武定侯的聲音冤屈的宛若杜鵑滴血,又快又清晰,雷點一般:“皇上!兩位國舅爺這些年來謹小慎微,安寧度日,沒有任何不法行為。皇上,那戶部的人本就對兩位國舅有偏見,他們上下嘴皮子一碰,那就是罪名兒。皇上!皇上明鑒!”
武定侯的烏紗帽沒戴牢靠掉在他腦袋前方,他也顧不得去撿。
皇上迷瞪着眼睛,好似在龍椅上睡着。
勳貴們外戚們一系,世家大族一系,因為武定侯這一嗓子猛地回神,凡是不想這土地改革繼續的人都站出來,然而,鬥争經驗豐富·張璁搶先一步。
“皇上!武定侯所言不對題。我們在讨論土地改革事宜,兩位國舅爺家裏的土地數額,查明後自有定論,和國舅爺的為人無關。”
張璁的聲音也是又快又清晰,字字句句從胸腔裏發出來,鼓點一般:“皇上,我們戶部清查土地數額,從來都是堂堂正正、證據确鑿,沒有一個欺詐隐瞞。皇上明鑒,武定侯此番言語屬于污蔑。”
皇上好像真忍不住困意了,兩條小胖腿一動就要下來龍椅。
其他人也顧不得禮儀秩序了,都搶着發言。
“皇上,兩位國舅的封地乃是孝宗皇帝所賜,也是祖宗禮法,禮法不可廢。”
“皇上,太~祖立國,外戚循理謹度,無敢恃寵以病民,此乃祖宗禮法,祖宗禮法當遵循。”
“皇上……”
“皇上……”
一邊喊“皇上”一邊自個兒鬥眼鬥嘴不停。“張璁你敢!!”武定侯對張璁怒目而視。“武定侯我張璁敢!!”張璁目光冷厲絲毫不退讓。
互不相容的兩方人眼看這又要打起來,幾位閣老笑眯眯的不吱聲,小娃娃就感覺自己的上下眼皮也要打架,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想念小枕頭,更嫌棄他們太吵。
“朕要睡覺!朕要噓噓!”
困極的小娃娃生氣也沒有力氣,自覺“威嚴”地喊完話,當下就爬下來龍椅對指揮同知餘慶張着胳膊。
餘慶那自然是抱着皇上離開。
離開~~
離開~~~
“朕要睡覺!朕要噓噓!”
“朕要睡覺!朕要噓噓!”
群臣感覺自己要哭了,真有人哭了。幾個和張家關系密的官員哭喪着臉,跟死了爹娘一般。
禮儀大太監憋住笑兒張嘴就要喊“退朝”,可他這次又沒喊出來。大殿裏驀然一聲高喝響起,聽得他震耳欲聾:“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一聲一聲的,居然是那桂萼。
桂萼锲而不舍地一聲聲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麽,就知道自己想喊出來,滿腹的話想說出來,說給皇上聽,說給把他當“魏征”的皇上聽。
睡着的小娃娃窩在餘慶的懷裏動動小腦袋。
幾位閣老一起摸着胡子樂哈哈地笑——皇上長大了啊,今年脫掉尿布,也開始知道噓噓要喊人了,不是直接尿尿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剎那間,滿殿的人都摸着胡子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兒,嚴肅厮殺的氣氛中多出來一絲絲溫情脈脈。
奉天殿裏頭,群臣重新收拾回來斯文人貴人的派頭。後宮中,兩個女主人的宮裏,兩家人聚在一起,宮人們一個個的都裝沒看到。
幾位老師在乾清宮偏殿看書下棋畫畫,安靜如常。
玩伴“八條魚”,也都在焦頭爛額地忙乎老師們布置的功課,無暇他顧。
錦衣衛指揮使徐景珩匆匆趕來,從餘慶手裏接過來奶娃娃皇上,照顧他“噓噓”,洗屁股,咳咳,小娃娃愛幹淨。最後給穿好亵衣亵褲,溫聲說道:“已經給送去熱水衣物,皇上莫擔心。”
小娃娃果然一下子睡得沉沉,徐景珩瞧着他渴睡的模樣,知道今兒早朝實在是累了,一時更是心疼,幹脆抱着他睡。
餘慶發現頭兒面色略蒼白,眼露擔憂,徐景珩只一個冷眼。
然而餘慶不是一般的下屬。餘慶,開國功臣,太~祖皇帝建立錦衣衛的第一代指揮使,餘思銘的後人,世襲的正四品華山衛指揮佥事,被徐景珩發現他,親自調到北鎮撫司,做指揮同知。
餘家和徐家是幾輩子的世交,餘慶又把徐景珩當成天人膜拜,此刻擔心他受了傷不去治療,當下就站着沒動彈,犯倔的模樣。
徐景珩一個皺眉,餘慶心裏害怕,可又不願意這麽退下,輕聲嘟囔着:“皇上今兒說了,‘不怕不怕’。”
徐景珩略一愣神,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心裏一軟,目光落在懷裏奶娃娃的小胖臉上,眼神也柔和下來。
徐景珩到底是從腰裏荷包摸出來一個小瓷瓶,倒出來一顆藥丸子吞下。空了的小瓷瓶扔給餘慶,他人朝小榻上一躺,眼睛一閉,就這麽抱着皇上休息。
乾清宮裏頭,餘慶蹑手蹑腳地退出去,關上房門,自個兒守在寝殿門口。
奉天殿裏頭,人不光一個沒走,反而那些治好傷勢的人都回來了,更多了。徐景珩吩咐人送去藥膏衣物熱水湯飯,幾位閣老也勸着,而且宮裏本來就備着早朝後的飯菜,可沒一個有胃口。
各人洗漱洗臉抹完藥膏換完衣服,人模人樣的,抓緊時間閉目養神。
除了桂萼。
桂萼大口吃飯大口喝湯大口吞咽,吃得特別香,香的其他人更讨厭他,都覺得這桂萼是真遭人厭棄,一眼看到桂萼身邊的花盆,一口氣咽不下直接在心裏罵開。
各位大臣都在心裏罵娘,罵桂萼,罵那幾位老師,就是那吏部尚書王瓊是王守仁的好友,他也罵——這都教導了皇上什麽?
書本上的禮樂理智信,那就是書本上的,那能拿來給皇上治國嗎?!
做皇上要學的,自然是治國之道,帝王之術,權謀平衡等等。可是,皇上要學什麽樣的帝王之術,卻是皇上自己的事情!幾位閣老安靜用着豆腐湯,一擡頭,發現這些人臉上的憤憤不平,只不理會。
有些事情,急不得,急也急不來。比如他們都知道張家兩位國舅已經進宮,他們也只能等,只能慶幸先皇早有安排,徐景珩早有準備。
皇上……皇上天賦過人,可到底還是太小了。就和老師們教導皇上,最多給皇上讀一讀《漢書·外戚傳》,沒有和皇上講本朝外戚亂政的故事,也沒有告訴皇上太皇太後當年的事兒一樣,他們今天也不能告訴皇上這些事兒。
無他,他們這把老骨頭,總是要護着皇上開開心心長大,到哪一天是哪一天。
幾位閣老沉默着用完一碗湯,一個錦衣衛過來,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幾位閣老放下一半擔着的心,心情就輕松幾分。
皇太後挺好,娘家夏家雖然這兩年也嚣張些,但夏家乃是普通人家,到如今還是底子薄,想折騰也不知道怎麽折騰。而皇太後本人之前為人默默無聞,後來一顆心都在皇上身上,本身對娘家就很是約束。
倒是太皇太後……幾位閣老忍不住都在心裏嘆氣。
皇上一顆赤子之心愛護祖母和親娘,他們不忍心,只希望,太皇太後這次,也學會,不忍心。
否則……太皇太後會怎麽做?皇太後會怎麽做?如果太皇太後、皇太後一起和皇上哭,他們該怎麽做?
還是……幾位閣老默契地對視一眼,端坐着,閉目養神。
閣老們的一顆心該硬的時候,都是硬的。先皇,她的兒子,對于外戚問題,也一定對閣老們有交代。太皇太後清楚地記得,當年有多少人彈劾張家。
她更記得,當年她兒子就想查抄張家,只到底是顧慮頗多沒有動手。
而張家,安生了十來年,這兩年仗着先皇駕崩皇上年幼,越發嚣張……
而現在,到了他的乖孫子了。
乖孫子……太皇太後突然心生後悔,她為什麽要縱容娘家人?
太皇太後得知朝會還沒散,一顆心冰涼。得知乖孫子回乾清宮休息,放下擔着的心,可太皇太後一對上兩個弟弟祈求的目光,一顆心更亂。
她的乖孫子,看着性子好,其實比他爹的性子還兇,還霸道。大臣死谏,乖孫子會怎麽做?太皇太後不敢去想。太皇太後任由眼淚流過面頰,耳朵裏聽着兩個弟弟的哭喊,眼睛一閉。
乖孫子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是她唯一的血脈。
張家是她的娘家,眼前的兩個人,是她的親弟弟,是父親臨去世的時候,還在挂念着,一聲聲叮囑她照顧好的親弟弟。
清寧宮裏,太皇太後的一顆心撕成兩半兒。
仁壽宮裏,皇太後送走兩個弟弟,得知兒子回來乾清宮休息,放下心。得知張家兩位國舅還沒走,來到內室的小佛堂裏跪下來,手撚佛珠,默默念佛。
太陽光燦燦,進入八月份的天氣裏,北京城的人換上秋衣,一邊用着秋天第一波艾窩窩、爆肚、炒肝、驢打滾……一邊期待着今年的大豐收。
北京城以北,北直隸的保定府,三百萬畝的良田正待收獲,金燦燦的稻穗麥穗飽滿的低了頭,黑紅黑紅的高粱迎風招展,茂盛鮮嫩的蔬菜把畦田遮掩的嚴嚴實實……
有田地的人家,臉上都是将要收獲的喜悅和希望;沒有田地的人家,計算着今年交完租子也能剩下來多一些,心裏也是期待。三三兩兩的老農逛在田間地頭,心裏眼裏都是無法形容的滿足,都在等着今年的收成。
其中有一處地方,看樣子是大戶人家的莊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女娃娃們在野地裏找野菜,男娃娃們放牛放羊,老人們蹲着曬太陽,本該是和樂的場景,卻是莊子裏的農戶們聚在一起,俱是面色慘淡。
常年風吹日曬的面孔布滿了溝壑皺紋,更布滿眼淚。
“幹!反正餓死也是一個死!”死寂的沉默中,一個三十歲的漢子大喝一聲,面色猙獰。其他人紛紛意動,本就沒有主心骨兒不知道怎麽辦,他這一喊,反正再差的主意也是主意。
其中一個年輕人血氣方剛,跟着站起來大喊:“三哥說得對。反正都是一個死,怎麽死都比餓死強!”
“狗蛋哥說得好。那南人餓着了都知道做事,我們北人不慫!”
“不慫。誰慫誰是龜孫子養的!他們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和他們拼了!”
“和他們拼了!”
“和他們拼了!”
年輕的漢子們臉紅脖子粗的跟着喊,常年勞作的胳膊揮舞着,褐色的麻布衣衫上的大小補丁在太陽底下,格外明顯。他們的妻子兒女吓得“哇哇”大哭,經世的老人們更是愁苦。
一個衣着略好,村長模樣的老人猛地站起來,撈起來自己旱煙袋,狠狠地抽打那個叫“狗蛋”的漢子:“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們都要做什麽?啊!你們要做什麽?皇上要打日本人你們不去,就會窩裏橫!我打死你個禍害!”
“爹!爹!別打!別打!”一下下的那是真疼,那漢子疼的“嗷嗷”叫卻又不敢躲開,只抱頭高喊:“爹!兒子不是不去參軍。爹,我們家不是軍戶不能參軍。爹,別打,別打!”
他只讨饒,不說自己錯了,他爹就更氣,拿着旱煙袋的右手顫抖,撿起腳邊一個木棍就要抽他。
其他人一看,那胳膊粗的木棍,都擔心他這把年紀傷着自己,力氣大的抱住他的胳膊,兒媳婦孫子孫女們的哭聲震天響。
“村長別打別打,打傷了狗蛋可怎麽好?”
“村長,狗蛋哥也是為了我們。”
“爺爺,不要打爹。爺爺,不要打爹。”
老村長叫他們氣得胸悶氣喘,就要站不穩。村裏略懂醫術的一個老人趕緊上來給他順氣,知道他最想知道什麽,嘴裏說個不停:“村長你可不能氣壞身體。我聽說,其他莊子,不少都收歸官府,還有退回農戶的。村長,大家夥兒指望着你那。”
老村長老淚縱橫,嘴唇抖動,幾個字憋在肚子裏一輩子,到現在也說不出來:“先生新來我們村子,不知道啊。我們,苦啊~”
老村長這一哭,其他漢子一個個的眼睛通紅,更有那年輕人受不住,抱頭痛哭。
“先生,你是讀書人,先生你不知道,我們村子,沒有希望,沒有希望啊。”
“先生,我們也想去打仗,我們也想去沿海做生意,我們也是大老爺們,七尺的漢子,可我們逃跑了,家裏的老小怎麽辦?”
那位懂醫術的老人操着北京口音,一副老秀才模樣,聽哭聲實在悲慘,猶豫片刻,到底是出主意:“戶籍的事情那是太~祖皇帝定下來的,士農工商,農籍好,農籍好。還是手裏有田地好。”
“各位若是信得過老朽,老朽給各位寫一個狀子遞給縣衙。租戶承租田地,一般都是三七分,莊頭要五五分,這是要逼死一個村子的人,縣衙一定會管。更何況,這裏是皇莊,我們皇上聖明着。”
老秀才說着話,還有模有樣地朝北京方向鞠躬行禮。哪知道周圍的人聽他說完,一張張臉更是灰敗。
老村長想說話,所有的話堵在嗓子眼。他兒子狗蛋一抹眼淚,開了口。
“先生,我爹說不出來。先生,二十年前,我們也告狀過,可縣衙不光不管,還把我們都抓進大牢,我叔,我大哥,就是那個時候沒的。”
一陣風吹來,吹動麥穗高粱穗“嘩嘩”作響,吹動一位位農戶們身上的補丁,吹落他們臉上的一顆顆淚水。
哭不出來了。
心疼的不知道感覺了,都灰了。
老秀才望着一張張麻木絕望的臉孔,瞳孔一縮,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二十年前,先皇剛剛登基的時候,亂,确實亂,他知道那個時候非常亂。可再亂,貴人們依舊錦衣玉食,唯有老百姓,叫天無聲叫地無門。
死了人,也只能肚子裏咽。
老秀才眼裏精光一閃,話語擲地有聲:“各位鄉親,老朽來到此地,大病一場,承蒙照顧。老朽感激于心。各位鄉親都是忠厚人,怎麽會沒有福報?”
“老朽說皇上清查土地,并非虛言。皇上聖明,皇上兩歲就知道打日本人給同胞報仇,皇上天上神仙下凡,不一樣。其他莊子的土地退給農戶,老朽親眼所見,各位鄉親一定不要放棄,現在的縣衙,不是二十年前的縣衙。”
一位位農戶聽着,卻是眼淚默默地流,一個話語也沒有。
還能說什麽那?說他們這裏其實不是皇莊,是張國舅家的莊子?張國舅啊,多大的勢力,皇上才三歲,哪裏管的來自己的舅爺爺?
村裏人家,或者沒有朝堂上的人見識多,或者沒有世家子弟飽讀經書,可他們一出生就在卑微裏求生存,他們見過的人性醜惡太多太多——哪家那戶的孩子沒有了親爹,過的是什麽日子?
姑姑叔叔外祖家,家家戶戶都争着搶着孩子的那點財産,恨不得殺了那孩子。他們都知道。
他們知道,老村長天天說,等皇上長大就好了,那當年的先皇,不也是長大後就能管着張國舅了嗎?日子再難,只要給他們留一點糧食,能活着,他們就滿足。
就在村子裏的人,要為了妻子兒女繼續忍下去的時候,就在老秀才琢磨着怎麽上報此事,給村民們讨回公道的時候,更大的災難降臨這個村子。
大腹便便的莊頭領着一個舉人老爺來,要賣了這個莊子。
舉人老爺要買下來莊子,做家族墳地用。
“天天喊着租子高,天天喊着租子高。你們以後都不用交租子了,這回不鬧了吧?”莊頭鼻孔朝天地喊話,村民們感覺,他們頭頂的天都塌了。
田地不種了,他們租誰的田地去?他們是農戶,農戶不種地能做什麽?難道他們要一家去做流民嗎?
沉默中,一位位村民爆發了。
“我草你娘的。我先宰了你!”狗蛋首先撲上去,抓住那個莊頭的腦袋就是一拳頭,一拳頭,一拳頭……
村民們一擁而上,圍住莊頭帶來的人,甭管是舉人老爺還是小厮奴仆,反正都是惡狠狠的,不要命一般,摸到石塊是石塊,摸到扁擔是扁擔,打!打死你們這些畜生!
一個小小的村子裏發生的事情,再多的苦難,再多的冤屈,最人命關天的人命,在這兩京十三省的大明,不會上達天聽,也不會有哪個大老爺關注。
那只是幾個屁民罷了,那只是幾個刁民罷了。
可是,今天不一樣。
今天不一樣。
這次不一樣。
張家兩位國舅生怕皇上要折騰他們,情急之下,幹脆賤賣土地換銀子,錦衣衛早有準備。
徐景珩收到興王和桂萼的合作的消息,一琢磨皇上的性子就明白事情要鬧大,更明白依照張家國舅的嚣張肯定會狗急跳牆,指望着反正太皇太後護着,不管鬧出來什麽,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地位。
徐景珩和幾位閣老商議後,有一位指揮同知,安排人,挨個走訪這些皇莊,挂着皇莊名義的莊子,人手不夠,退休養老的老錦衣衛們也都出來幹活兒。
幸虧他們準備充分,老秀才在要鬧出來人命的時候,掏出來自己的錦衣衛令牌,安撫好村民,抓住莊頭和那個所謂的舉人老爺,一起押送南鎮撫司。
所謂的舉人老爺,乃是興王派來的人之一,目的就是激起來村民的恨意,鬧一場,最好來一個造反什麽的,京畿地區出來反民,還是土地改革逼得國舅爺賣莊子,逼反的村民,看奶娃娃的好名聲能剩下幾分!
南鎮撫司,錦衣衛兩個指揮同知之一的,申國公鄧炳之子鄧繼坤,手握審訊結果,匆匆忙忙地打馬進宮,找到徐景珩。
“禀告指揮使,興王朝大同派人去,臨走前秘密叮囑的一句話是:‘護着自個兒的小命。’”
徐景珩眼睛一睜:“大同巡撫,張文錦?”
“正是張文錦。指揮使,張文錦有勇有謀,派往大同邊境正合适,然而他性子急躁,他若是為了加強戰備,命鎮卒催督衛所軍戶甚急,恐怕激起衆怒。”
“豈止是‘衆怒’?大同邊境的軍戶,不是江南軍戶。我擔心那裏會有兵變,你立刻給張文錦發八百裏加急,派錦衣衛日夜趕路,趕去大同。”
“屬下遵命。”
鄧繼坤匆匆忙忙的來,火急火燎地離開。徐景珩接着吩咐人去通知西廠大太監張永,有他去通知大同的鎮守太監;吩咐人去兵部,八百裏加急發公文去大同總兵府……
他一項項安排出去,尤其這秋收季節,又到了蒙古人南下打秋風的時候,心裏頭擔憂邊境安危,內傷發作臉色又開始發白,只得安靜地躺回去躺椅閉眼養身,奈何不一會兒,又有其他人前來彙報事情。
這個時候已經是巳時五刻,奉天殿裏頭的朝會還沒結束,徐景珩擔心皇上,待在奉天殿後殿按兵不動。那頭,奉天殿裏頭,鬧鬧哄哄。
奶娃娃皇上睡一覺起來,本來按照平時的習慣,是要去玩玩樂樂的,反應過來又要上朝,生氣。
可是生氣也不行啊。他是大明皇帝,他的五個手指頭打架打的厲害,他要管啊。他就更生氣。
奶娃娃皇上生氣于自己的手指頭不乖乖,再次上朝就是小胖臉板着,“三歲看到老”的年紀,身上的那股子氣勢隐隐外露,群臣心裏打突,雖然覺得三歲的皇上不可能有這樣的氣勢,到底是不敢再吵着他。
這個說“先皇的正德三年,先皇曾經深夜裏單獨留下建昌伯,在宮中夜談,敦敦教導,建昌伯以頭觸地,表示悔過,以後逐漸收斂。終先皇一朝,謹小慎微,和和氣氣。”
那個說“元和二年,建昌伯同周太後的弟弟‘長寧伯周彧’搶莊田,以至于家奴上街群毆,還招納無賴,為非作歹,世人皆知驕橫。”
這個說“這是大明外戚的通病,上一任定國公徐光祚、外戚玉田伯蔣輪、昌化伯邵蕙等等家人豪奴,都是作威作福的。大明外戚不為将不為相,就封一個爵位占據一些土地咋麽了?”
這個說“不怎麽,也不要怎麽,就是把土地還回來,這也是怎麽了?那失去土地的百姓,失去稅收的國庫,又該怎麽了?”
大臣們說着說着,嗓門又大起來,可到底是誰也不敢和皇上提,那當年孝宗皇帝和太皇太後,護着建昌伯,建昌伯做的那些惡事,因為彈劾建昌伯死的人一個又一個。
可饒是如此,小娃娃也聽得起來殺心。
無他,提到他爹了。
王守仁老師說,他是皇帝,他爹去南京了,在北京就是以前的皇帝了,人稱“先皇”,他記得。
建昌伯就是他的小舅爺爺,小娃娃剛剛記得名號。印象中這個人經常進宮,祖母非常、非常、非常……喜歡,但小娃娃不喜歡。
建昌伯害怕他爹,他爹在北京的時候乖乖的,他爹一離開就欺負其他人。
小娃娃奶聲奶氣的話語響起來的時候,群臣是真的吓到了。
“建昌伯,砍腦袋。”
小娃娃的模樣,一點兒也沒有什麽,這是我舅爺爺,我祖母的親弟弟的那些顧慮,他三歲的年紀,單知道祖母和爹娘是他的親人,建昌伯?叔叔姨姨伯伯表哥表姐的幾萬口子,在他心裏都是大明子民。
和那大白貓、大花狗、牡丹花、木蘭樹……沒有任何區別。
是的,小娃娃這個歲數,都還沒有人類區別于其他物種的區別,哪裏有他爹當年的那些顧慮?
“建昌伯,砍腦袋。”小娃娃瞪大眼睛脫口而出,只記得他爹說過,外戚宗室什麽的,都不要管,也不要護着。誰惹他不開心,他就砍腦袋。
現在他就不開心,非常不開心。張家土地多,查。要查一下就這麽難?
小娃娃想不通。他想去玩樂,就越是覺得這龍椅坐不住,身上的殺氣更重。
可是他不知道,他要砍建昌伯的腦袋,更難。
說起來張家,本只是一個國子監祭酒的小官人家,因為當年的孝宗皇帝選張家姑娘做太子妃、做皇後,且恩寵異常,張家瞬間飛黃騰達,四十年來,風頭無二,其人脈親屬關系,遍布朝野。
幾位閣老震驚于小娃娃的怒氣,但還是耐心等候——建昌伯老實了十多年又如何,建昌伯該死!
群臣親眼目睹皇上的怒火,清流改革派們震驚,但怎麽會給建昌伯求情?就是同為外戚,比如那定國公,一早上就決定了怎麽站隊。其他人更是人人求自保。
可他們能自保,有些人不能啊。
除了武定侯,這四十年來和張家聯姻的,因為張家爬到朝堂的大臣,那真不少,他們不想失去張家這顆大樹,更怕皇上因此厭惡太皇太後,徹底失去庇佑。
一個刑部主事,建昌伯的姑父,站出來:“請皇上寬宥。太皇太後人機智賢明,多年來輔佐孝、武兩帝成政事。請皇上只看太皇太後。”
一個禮部左侍郎,建昌伯的表姐夫,站出來:“請皇上寬宥。建昌伯除了占據良田之外,并無大惡。即使是那些惡事……都是外戚勳貴人家的常事。”
一個佥都禦史,建昌伯的親叔叔,站出來:“請皇上寬宥。建昌伯占據土地,欺壓百姓,處罰建昌伯送銀子賠禮道歉,送回土地。”
一個翰林院的孔家子弟,建昌伯的兒女親家,站出來……
一個通政司右參議,建昌伯的詩詞好友,站出來……
沒站出來的大臣,都是默然、不語。
大明朝的外戚張家,勢力已經這麽大了嗎?已經和孔家聯姻,親友門人弟子遍布朝野?
弘治四年,太監何文鼎為人正直,且鎮守邊疆頗有戰功,就那麽一次回京,因為不知情,拿金瓜阻擋建昌伯和其兄做壞事,還向皇帝提示這兩兄弟不法,當年的太皇太後激怒孝宗,派李廣去懲罰何文鼎,生生打死何文鼎。
弘治八年,孝宗皇帝因為妻子和兩個妻弟的哭訴,不光大肆贈與張家田莊,還贈與鹽課二十萬兩,其他外戚宗室紛紛眼紅,都去搶占民田,販賣私鹽。
正德元年,刑部侍郎李東陽上書,揭露建昌伯作惡。當年的太皇太後惱怒,唆使正德皇帝要殺李東陽,幸虧正德皇帝知道回護大臣,只罰俸了事。
正德十年,建昌伯的心腹家奴上告建昌伯虐殺僧人、奴仆,人證物證都查實了,要結案的時候,人證全都忽然死在牢裏,很多人都懷疑是太皇太後下手。
一樁樁,一件件,建昌伯怎麽就不該死?怎麽寬宥?
武定侯不出聲,張璁也不出聲,定國公化身隐形人。大殿裏,就聽這些和張家密切的人極力維護,沒有其他任何人說話。
當年的太皇太後,長得極好,精通詩詞音律,且為人相對謙和、通情達理、處理宮務更是能幹精明,唯一的毛病,就是護着兩個弟弟。可就這唯一的毛病,害了多少人命?
都知道認真追究起來,當年先皇就應該押送張家兩兄弟午門斬首,可是……可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