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桂萼言之有理。準奏。”小娃娃板着“皇帝的嚴肅”,說的有模有樣。

“桂萼的方法好,有功,賞銀。”有功勞就獎賞,小娃娃大方得很。

大明皇帝·朱載垣·三歲的小娃娃,金口玉言,奶聲奶氣的聲音響在奉天大殿,宛若一道閃電,劈在這大明朝的上空,劈在大明朝這積累百年的“祖宗之法”上,轟轟作響,閃耀金光。

午時的北京城,天空蔚藍,蔚藍中透着淡淡的黃色,仿若這紫禁城,這座巍峨聳立一百五十年的北京城,也生出淡淡的金光,掙紮着煥發生機。

一陣秋風吹來,落葉金黃,大雁自在飛翔,這是北京城的金秋獨有的風景,迷人惬意,暖暖的太陽落在四九城人的身上,酥化人的骨頭縫兒。

北京城北保定府的五牛莊,村長之子狗蛋舉着老秀才寫的狀子,領着一村漢子,浩浩蕩蕩的前去縣衙,從頭到尾,從他們村子當年被逼賣土地開始,一一陳述。

堂上的縣令看狀子看得面色慘白,聽陳述聽得冷汗濕透後背的官服,右手顫抖着拿起驚堂木,要喊“大膽刁民膽敢污蔑國舅爺……”喊不出來,要喊“無知村民無故鬧事……”喊不出來。

要喊兩班衙役“拿下”押送大牢,更喊不出來……

大明朝的衙役,和唐宋不一樣,不叫“抓人、捉人”,叫“拿人”,跟拿一個物件兒一樣。他的眼裏,這些也都不是人。可這次,他的一顆心哆嗦不已,一句“拿下”卡在喉嚨口,卡的他坐不住這張官椅子。

大明的天,變了。

大明的皇上,不是二十年前了。

大明北京城走酒車收酒稅的崇文門,大小商販,車水馬龍,一隊官兵兇神惡煞地,訓斥一個在身上夾帶私酒的漢子,漢子只管磕頭,後面排隊的人也在罵那個漢子,各種方言的吵鬧中,突然一陣三重三輕有規律的銅鑼聲震天響,警覺的人群立馬朝兩邊散去。

兩扇門大開,中間空出來一個寬寬的馬道,官兵和進出入人的屏息等待中,馬蹄聲由遠及近,銅鑼開道的騎兵先過去,緊跟着十匹駿馬呈“人”字型,馬上人急速奔馳,一陣風一般過去,揚起的灰塵滿天飛。

錦衣衛!

幾個官兵眼裏發光,人群也都是滿臉發光。

“錦衣衛!爹,錦衣衛。”一個小娃娃大聲喊着,眼裏全是崇拜。他爹目露擔憂,卻是笑着回答:“是啊,錦衣衛。你第一次進城,就運氣好看到錦衣衛,今晚叫你娘給你加一個煮雞蛋。”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官兵心情好,放過漢子,繼續排隊的排隊,卸貨的卸貨,雖然礙于官兵在不敢讨論。但都覺得,錦衣衛果然名不虛傳,就是好看,瞧那個威風勁兒。

即使是那眼見錦衣衛出動,必有大事發生的經驗人,也都從心裏頭崇拜。

錦衣衛在太~祖一朝聞名天下,在成祖皇帝後變成儀仗隊,如今又重振名聲。徐景珩的命令一下,南鎮撫司十個錦衣衛,三刻鐘的時間準備好出發,其餘的九個人都是緊身黑色勁裝,在領頭之人禦賜飛魚服的襯托下,更顯得肅殺。

他們十個人,奉命趕去大同,比換馬換人的八百裏加急還辛苦,還快速,北京到大同七百裏路,他們要在十八個時辰裏趕到。

北京到大同邊境的衛所驿站如流星一般,從他們的眼皮下一一閃過,從古至今人都說,快馬之下,一驿過一驿,驿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幕及隴山頭,可謂形象。

他們過去後半刻鐘,另有一匹身穿兵部傳令兵的快馬趕到,一邊馬鞭抽馬屁股一邊大喊:“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

黃塵滾滾中,駿馬飛馳而至,但見人影一晃,騎者下馬換馬,大喝“八百裏加急!禦賜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随即便見煙塵滾滾,騎者離去。

又不到半刻鐘,又有一卷黃塵滾滾而至,這次,居然是西廠廠衛,也是換馬不換人。

古道凝雲,晴空赫然。北京朝大同連續送人送信,經驗老到的驿館人都知道,這是大同出事了,嘴裏嘀咕着“又是一年秋收了”的話,搖搖頭一聲嘆氣,默默地伺候換下來的馬匹。

大同府為京師西北屏障,和宣府一樣處在對敵防禦的一線,身後即是長城防線的居庸關、紫荊關,再往後就是大明京師。

“東連上谷,南達并恒,西界黃河,北控沙漠”。明正統十四年,英宗親征,出居庸關,被瓦剌設伏于土木堡,明軍精銳損失殆盡,但宣府、大同未失,拼死抵擋住瓦剌後續大部隊的進入,在京師保衛戰中起到關鍵作用。

這也是大明心學家,當今皇上的老師王守仁先生所說: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四處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宣大薊遼。”王守仁緩慢地念出來,臉色沉沉,聲音沉沉,眼神落在虛空中,也是沉沉。

“大同巡撫張文錦,正經進士出身,文人中少有的血性者,奈何和其他大多數文人一樣,犯書本上的毛病,他若是按照最理想的策略,要趕在秋收之前,打造大同城門外的防禦堡壘,遷移軍戶,必然引發大同兵變。”

“變”字裏帶出來血腥殺氣。話音一落,徐景珩不急不緩接口,徐景珩找王守仁讨論大同防禦,自是直言不諱。

“先生常說,宣大方向防範蒙古部落,薊遼方向防範遼東。宣府、大同的作用等同于國之咽喉,兩鎮失則國亡的地步。”

“這次大同出事,需要先生出京一趟了。”

王守仁一驚,視線一轉看向這八風不動的指揮使,心裏頭驚濤駭浪,一出口,卻是問道:“指揮使緣何稱呼下官‘先生’?”

指揮使微微一笑,笑容裏帶着一絲絲尊重,透出一絲絲真心:“先生是皇上的老師,自當稱呼‘先生’。”

如此這般自然又理所當然的話,宛若一個叔伯親人面對家裏小侄子的老師。

王守仁心裏一震,卻是迎着指揮使的眼睛,不躲不避。

他要看清楚,指揮使這美麗皮囊下,到底有沒有一顆“叔伯親人”的真心。

指揮使徐景珩目光平靜,坦坦然然,似乎還挺欣賞他對皇上的一片忠心。

只有兩個人呼吸聲的寂靜中,王守仁眼皮微微低垂,聲音低啞的好似從地底發出。

“下官謝指揮使信賴。”

“今年,大明不能和北元動兵。”

短短兩句話,一句認可,一句擔憂。徐景珩自然聽得懂。

“今年,大明沒有糧草自然不能動兵。如今北元統一,達延汗大權在握,精兵強将……可是大明要準備起來。先生也知道,張文錦經過此事,縱使是‘好心辦壞事’,也不能繼續呆在大同。”

王守仁不相讓:“可以破格提拔大同按察使蔡天佑,做大同巡撫。蔡天佑有懷柔手段,也有孤勇辦事。”

徐景珩擡眼皮看一眼王守仁:“破格提拔按察使蔡天佑,可以。大同總兵和鎮守太監,都會換人,先生都可以推薦。先生不舍得離開皇上,大家~~都明白。

只是,提議先生出京,也是必然……”

他一個停頓又一個停頓,王守仁聽得要砍人,眼睛一睜開,眼冒殺氣。徐景珩一挑眉,人朝躺椅上一靠,一副安靜等他說話的開明模樣。

皮膚白皙紅潤,眼波風流慵懶,豔光晃得人瞎眼……王守仁看得眼裏殺氣更甚,渾身緊繃。

徐景珩:“???”

王守仁:“!!!”

徐景珩:“???”

王守仁嘴角抽抽再抽抽,實在不明白徐達老将軍的後人,怎麽出來這麽一個潑皮無賴。

徐景珩學到皇上的自戀大招,自覺對付王守仁非常有用。薄唇輕啓,吐出來一句王守仁再也無法拒接的話。

“先生可知道,達延汗有多少兒子?将來如何分封這些兒子?”

一雙修長幹淨的手,慢慢地給他續上一杯茶。王守仁的眼裏,浮現出這一百五十年來,大明和蒙古對于河套的争鬥不休,浮現出河套正式落入蒙古手裏後的大明。

王守仁終是端起來茶杯,輕輕地用一口。

“正德元年,楊一清總制延綏、甘肅、寧夏三邊,身為都禦史上疏提出防邊四策,在沿河套南端的延綏至橫城一帶,設置墩臺衛所,增加兵備,修複邊牆,随即朝廷開始修築定邊營,邊軍們積極備戰。

然,楊一清得罪朝中專權的劉瑾而被革職,楊一清的“複套”主張随之遭到冷遇,朝中無人再提及收複河套。”

王守仁的目光如刀鋒。

“指揮使可知道,實際上,今天的大明,面對河套蒙古大軍的大舉侵蝕,已然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恢複對河套的控制權。”

指揮使知道王守仁在問自己的态度。指揮使的眼睛放空,好似看誰,又好似沒有看誰,又好似看到那戰火不斷的河套地區。

“我們知道。大家都知道。”

“可有些事情,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必須去做,去準備。”

“大明和日本海戰,楊一清老将軍立下大功,已經是下一屆內閣的備選之一。河套一戰——先生是最好的人選。”

“先生是最好的人選。”王守仁渾身一震,人凝固一般。

王守仁恍然明白,徐景珩在制衡內閣權勢,防止下一屆內閣做大。而他是最好的人選,不是因為他的才能,是因為,他是“皇上的老師”。

好一聲“先生”!

王守仁灑然一笑:“下官以茶代酒,敬指揮使。”

民間傳聞,魏國公嫡長子徐景珩三歲那年來北京,孝宗皇帝一見大喜,要留在宮裏養育,要大封世子。當時的高僧進言:“七竅玲珑心,不當為世子。”

王守仁沒想到,這句“七竅玲珑心,不當為世子。”是應在這裏。世子之位給嫡次子。正德十六年皇後有孕,徐景珩再次來北京,接任指揮使——

若做了南京城的魏國公世子,如何能做北京城的錦衣衛指揮使?王守仁踱步在奉天殿回乾清宮的路上,擡頭看天,北京城的天空蔚藍,河套的天空,是不是更藍?

河套的天空啊,瓦藍瓦藍。

大同巡撫張文錦,顧慮大同作為邊境,秋收在即,緊急命令在鎮城北九十裏,新築五座城堡,作為大同藩籬。工程即将完工,又計劃從大同軍戶裏面,遷移二千五百戶分別駐守。

被選中的軍戶舉家遷移,家屬中的男女老少哭喊不停,議論紛紛。大同是邊鎮,大同北部地勢平坦無險可憑,蒙古人天天上門。五個城堡距主城那麽遙遠,他們還有安生日子嗎?還能活命嗎?

敵人來了,主城會來人救援嗎?

主城都沒有發一兩銀子的遷移費!

他們到了城堡,吃什麽?喝什麽?

遷移的人群越想越怕,哭聲震天。他們不知道遷移費都被參将中飽私囊,他們只知道,城堡是他們建造的,建造城堡的時候就是苛待,天天吃不飽還被催工期,現在又送他們去送死!

“我們不遷!”“我們不遷!”一個喊出來,就有無數人跟着喊出來。有軍戶小隊長着急大喊“不要着急,我去和參将請願。”卻是沒想到,他懷抱希望去請願,結果被參将打了一百軍棍。卻是沒想到,軍戶們懷抱希望等候,等來這個結果。

參将殺氣騰騰:“誰敢不遷?誰敢不遷?站出來,這就是榜樣!告訴你們,本将軍會上報巡撫你們不服從管理,自有巡撫處罰你們。”

沉默的遷移隊伍,慢慢地朝城堡移動,距離主城越遠,軍戶們心裏的憤怒之火越是燃燒。

奉天殿裏頭,徐景珩閉目養神,好似看到大同軍戶們壓抑的怒火,看到他們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憤而殺死參将,舉兵造反的經過。

他的心裏是河套的茫茫大草原,蒼穹浩瀚,耳朵裏是前殿裏群臣試圖勸阻小娃娃的哭喊。

北元達延汗,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孫,忽必烈後人中的嫡系正統出身,五歲繼位,和皇後夫妻兩個南征北戰,一統塞外,中興北元,如今年過五十已然老邁,但他有十一個兒子。

十一個兒子将來怎麽分封?徐景珩得到消息,達延汗有意,派三子巴爾斯博羅特,為統領鄂爾多斯部的萬戶,駐守河套地區。

河套存則邊患息,河套失則邊患起。大明男女老少都知道:河套地區對于大明來說,就是一大家子的外牆,如今的“宣大薊遼”之所以是國之咽喉,就是因為外牆已失去。

河套不容有失,收複河套的人選,只能是王守仁。

當然,王守仁出京,不着急在今年。徐景珩慢慢搖着搖椅,臉上剛剛運功升起來的血色褪去,蒼白到透明。

不一會兒,他聽到小娃娃在大殿裏氣呼呼的小奶音,禮儀大太監喊“退朝”的聲音,慢慢起身。

群臣高喊“恭送皇上”的聲音,宮人送上來小娃娃的午膳,餘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眼裏就是小娃娃猶自生氣的小模樣。

徐景珩一看,就知道皇上這是真氣到了。

小娃娃生氣啊,氣得一見到他就“哇哇”大叫,在餘慶懷裏伸胳膊要抱抱,人還沒到他懷裏就大喊出來:“不乖乖。不乖乖啊。”

徐景珩接過來小娃娃,溫柔地笑:“不乖乖,就打。皇上莫生氣。餓了不?”

“餓餓,餓餓。”小娃娃胖手拍着肚子,還在生氣:“不乖乖。不吃飯。”

“好,罰他們不吃飯。”

“不乖乖。罰他們不吃飯。”小娃娃覺得這主意好,但他還記得分人,發現餘慶要去傳達命令,又說“閣老吃飯。”一下子,餘慶笑,徐景珩也笑,小娃娃自戀的模樣:“朕是唐太宗啊。”

“對。我們皇上是唐太宗。”徐景珩眼神兒寵溺:“臣抱着‘唐太宗’喂飯,好不好?”

“唐太宗”實在餓了,抱着他的人又是徐景珩,當即就拍好歡呼:“好好,好好。”乖巧親近的小模樣,引得徐景珩笑,引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聲。

奶湯、青菜豆腐湯、雞蛋面、肉末炒胡蘿蔔丁、蘋果丁。小娃娃聞到食物的香氣,歡喜,任由徐景珩給他擦手擦臉喂飯,一口一口吃的香,不一會兒就徹底忘記朝堂上的“生氣”,專心他的人生大事,吃飯飯。

餘慶一看,放下心來,帶人出去忙其他事情。徐景珩喂完皇上吃飯,給他去掉頭頂的翼善冠,脫去織金盤龍的正紅四團常服,小靴子,換一身民間小娃娃的服飾,頭頂兩個小包包的小兒發式,簡單的青色上衣下衫。

徐景珩要領着他出去散散步消食,哪知道他瞪大眼睛:“徐景珩,吃飯飯。”

徐景珩還沒吃飯,他記得。徐景珩本就吃得少,今兒更是一點食欲也沒有,可皇上說了,他就答應。

“好,皇上等臣用午飯。”

小娃娃有模有樣地腦袋:“徐景珩胖胖。”小娃娃感知敏銳,他倒不是看徐景珩臉色蒼白與否,他是感受到徐景珩身上的氣息變化,以為徐景珩沒有力氣是沒有吃飯。

徐景珩将皇上用剩下的肉末炒胡蘿蔔丁,幾口吃完,又吃完熱騰騰的一大碗雞蛋面,小娃娃滿意,覺得美美的指揮使吃飽了,立馬爬下來小椅子:“散步。”

“好,散步。”

徐景珩聲音裏帶笑,牽着他的小胖手,兩個人出來奉天殿,慢悠悠地逛着,正好回去乾清宮午休。

他們兩個散步散的輕松自在,一邊走小娃娃一邊看花兒入迷,看落葉入迷,徐景珩就陪着他。

有那從奉天殿裏追出來的幾個大臣,都被錦衣衛攔着,一把捂住嘴巴,或者點住啞穴,喊都喊不出來。

話說,小娃娃皇上當時宣布他的決定,自覺非常大度,非常英明,非常“唐太宗”,可是禮儀大太監喊“退朝”,又、又、又,沒喊出來。

滿腹悲痛欲絕,正等着皇上閣老們,勳貴們問責噴唾沫打架蹲大牢的桂萼,懵。

滿腹不甘一心嫌自家土地少,或者認為皇家外戚勳貴就應該有很多土地的人,更懵。

正擔憂大明形勢,也驚訝于皇上決定的閣老們反應最快,老胳膊老腿的特麻利地以頭觸地,帶頭高呼:“吾皇天縱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眼睛睜開,肚子餓餓,可是閣老們有本奏,他要聽啊。

其他大臣一聽,誤以為閣老們終于開口反對皇上,跟着高喊:“吾皇天縱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臣等有本奏。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一聽他們吵鬧,生氣,加上肚子餓,不舒服,渾身上下透着強烈的信號:朕要吃飯!朕要午休!

閣老們也心疼皇上餓肚子,可不說不行。

楊閣老語速極快地說道:“皇上,桂萼有功勞,當賞。然桂萼對憲宗皇帝不敬,當罰。臣提議,有桂萼去憲宗皇帝的皇陵,給憲宗皇帝守靈一個月。”

小娃娃懵懵懂懂的,守靈是什麽他不知道,更不知道所謂對憲宗皇帝敬不敬的事兒。楊閣老提出來,他習慣性地答應——桂萼是他的魏征,唐太宗不罰魏征。

小娃娃正猶豫的時候,卻是桂萼也高喊:“皇上,臣自願去給憲宗皇帝守靈,皇上,臣對憲宗皇帝不敬,臣有罪,請皇上給臣一個機會請罪。”

小娃娃看向桂萼,發現桂萼好像真的迫不及待,非常、非常、非常……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答應的樣子,他餓着那,也沒腦袋多想,還有餘慶也給他送眼神兒,也要他答應,他就答應了。

“準奏。”

其他人更懵。桂萼那真是逃出生天的激動無比,一下一下的磕頭“砰砰砰”響:“臣謝皇上,臣謝皇上。”

桂萼哭的眼淚鼻涕一起流,其他人反應過來,張璁等人是歡喜,勳貴外戚世家大族則是憤怒不已——楊閣老這是明顯要保住桂萼!

楊閣老根本不搭理他們,事情結束。這次終于可以退朝了。小娃娃兩手一撐龍椅,就要爬下來——

禮儀大太監剛要張嘴,冷不丁回過神來的勳貴外戚世家大族的大臣們,一起高喊:“皇上,皇莊不能廢除啊皇上。皇莊不能廢除啊。”

小娃娃氣啊,一瞪眼。

大明皇帝·三歲的奶娃娃·朱載垣,在他們都安靜下來,不懂就問,特英明地詢問。

“大明的土地,全部清查?”小娃娃的理解,大明的土地都是他的,都是皇莊,不廢除皇莊,那就全部清查土地?

桂萼:“!!!”

群臣:“!!!”

皇上說什麽?

反應過來的群臣俱是眼前一黑,就看見皇上身上的金光一閃一閃。

大明國土一億三千萬頃,耕地八百萬頃,大明的土地都是朕的,都叫皇莊,既然不廢除皇莊,那要查皇莊就都查吧。

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不光群臣頭頂雷聲轟轟,心頭駭然至極。就是幾位閣老對上皇上那理所當然的視線,也都是震驚之下身形不穩,眼看要承受不住。

一個個的動動嘴巴就要解釋,可喉嚨卡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怎麽解釋那?大明的土地都是皇上的,那不就都是皇莊?那土地改革從皇莊開始,不就是全國一起動?皇上的理解沒錯兒啊。沒錯兒!

一瞬間,滿殿的文武大臣,難得的同心一意,異口同聲:“回皇上話,不是都開始。”

又是除了桂萼。

小娃娃:“???”

小娃娃看向桂萼,看向群臣。桂萼正兀自癡癡呆呆的笑,歡喜得跟一個小孩子一般。群臣面對他們皇上那滿是疑問的大眼睛,那是都哭了,真哭,一個個的,眼淚汪汪的,哭的那個凄慘。

“皇上,大明不能有這般大動啊。皇上。”

“皇上,京畿地區開始土地改革,臣等都明白。在一個分寸內就好。可即使京畿地區,也不能大動啊。皇上。”

“皇上,土地乃是國本。土地的問題關系重大,百年積弊更不是一年解決。皇上,凡事慢慢來辦,萬萬不能操之過急。皇上!”

反正不管清流還是勳貴還是外戚還是世家大族,反正不管那一派那一系,都害怕皇上真要開始全國土地改革。

皇上聽得雲裏霧裏,嘴巴張大,眼睛瞪大,問題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多。

群臣就感覺自己的一顆心油煎一般。

群臣淚眼朦胧,實在抗不住皇上的大眼睛,一起看向幾位閣老。

恰在這時,皇上也看向幾位閣老。

然而皇上看向閣老們,目的不一樣。

剛剛閣老們“身形不穩”的動靜他注意到了,他就想起來,閣老們年齡大了,都站累跪也跪累了,特別是蔣閣老的老腰,完全彎下去了。

劉健劉閣老年齡太大,在家裏休養。可蔣閣老也不能累啊,他又要給繡墩,又記得幾位閣老一直都說“禮不可廢”,堅持不要。皇上對蔣閣老的勞累感同身受、體貼異常:“今天早朝太久了,累啊。”

“噗嗤”“噗嗤”……群臣就感覺當胸一箭射來,一口老血噴薄而出,一顆心碎成一片片。

幾位閣老感覺他們今兒奇異了,居然可以聽到群臣吐老血的心聲。蔣閣老樂哈哈地笑,幾位閣老都樂哈哈地笑。

蔣閣老今年七十有四了,耳不聾眼不花,聽到皇上的問話渾身也不累了,跪在地磚上也感覺胳膊腿兒特有力量:“臣謝皇上擔心。臣累也不累。臣聽到皇上的關心,臣一點兒也不累。”

大殿裏響起連聲咳嗦,似乎在抗議他得了便宜賣乖。蔣閣老不搭理他們,小娃娃因為蔣閣老的回答,眉眼彎彎地開心。

“朕關心蔣閣老啊。蔣閣老做繡墩啊。”

小娃娃學着平時長輩們關心他的模樣,奶聲奶氣的話語,純淨無僞。蔣閣老既歡喜于皇上的成長,更是心裏一股暖流流淌,臉上的笑容越發大,眼裏都是慈愛和感動。

蔣閣老滿面春風,無視其他兩位閣老那“犯酸”的眼神兒,也不理會其他大臣那“幽怨”的眼神兒,高舉手裏的朝笏,俯身行禮:“皇上,臣謝皇上。然禮不可廢,臣不能在朝會上做繡墩。”

皇上瞧着蔣閣老,小大人地點腦袋:“蔣閣老累,朕也累,朕馬上退朝。”

小娃娃就要退朝,然而大臣中有人又要喊。小娃娃生氣瞪眼,然而那些人直接趴在地上哭天搶地的,一聲聲“先皇啊,列祖列宗啊……”

這是要威脅皇上不成?!!!殿裏的宮人生氣,錦衣衛們眼冒殺氣,然而某些人不管不顧的拼命一般,只哭喊不停。

“先皇啊,孝宗皇帝啊,憲宗皇帝啊……”小娃娃聽着,眼睛睜開,餘慶擡腿就領着錦衣衛下去抓人,他們這才是害怕,卻是面對錦衣衛的動作驚得渾身動彈不得,怎麽也喊不出來。

血腥将起,楊閣老猛地大喝一聲:“皇上,臣有話說。”

小娃娃的目光落在楊閣老的身上,居然是平靜的。

所有人都是心尖兒一顫,動作聲音停止,都看向楊閣老。

楊閣老迎着皇上的視線,心頭震動。

皇上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黑白分明的一直看到人的內心深處。

皇上三歲了,三歲的小娃娃,白嫩嫩、胖嘟嘟的,坐在寬大的龍椅上,跟成年人坐在床上一般的姿勢。皇上頭戴一頂黑色的翼善冠,一身正紅四團龍袍,前後兩肩織金盤龍,盤領窄袖、玉帶皮靴,通身的氣派,渾身的威嚴。

這是天生的殺心。

翼善冠的烏紗折上巾,和大臣們的不同,兩個圓弧形的小翅膀豎立其後,造型像個“善”字。可這“善”字,就和這三年的諄諄教導一樣,無法改變皇上的本性。再多的規矩道德,也無法掩飾皇上的殺心。

楊閣老也知道皇上的殺心。這是他們養大的皇上!他一開始不想公開處理皇莊之事,就是不想将這百年皇家弊端,加在三歲的皇上的身上。

他作為首輔大臣,矜矜業業,小心翼翼,生怕肩膀上的擔子沒挑好。可是他此時又感覺,他就應該這樣堂堂正正地處理,他就應該要歷史和天下人、後人都記得,這是他們大明的皇上,他們的皇上多麽好!

殺人就不好嗎?殺的好!他是皇上的首輔大臣,統領內閣。他是大明的臣子,他萬分榮耀,垂暮之年遇到皇上!

楊閣老不看那些,以為他會對抗皇上的一些大臣,狠狠地一閉眼,緩慢地開口,聲音透過肺腑,如同暮鼓晨鐘一般傳進每一個人的心裏。

“百年前,成祖皇帝保留私人莊園,這是根源。六十年前,憲宗皇帝抄沒太監曹吉祥的田地,将其設為皇莊,這是開始。”

“百年來,大明歷經數代帝王,大明的臣子,一代代聽之任之,沒有及時進谏勸阻,此乃身為臣子的過錯和失職!”

他老邁的聲音嘶啞,面色剛毅:“大明承天命,光複華夏,定鼎中原。大明建國,太~祖皇帝蕩平群雄入主中原,這天下,就是皇家的天下。如今!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

!!!

群臣震驚中,楊閣老俯身叩拜,其他兩位閣老跟着:“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

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人。大明的皇上變了,大明的天變了,大明的時代,變了。群臣聽懂三位閣老的意思,木呆呆地沒有魂兒一般,只有桂萼那歡喜變形的低笑聲,特別清晰。

皇上挨個看一眼,因為他們這幅模樣生氣加生氣,小胸膛氣得一一鼓一鼓的,因為不能全砍腦袋生氣,又因為楊閣老眼裏的求情,覺得自己應該大度。

禮儀大太監終于喊出來那聲“退朝”,皇上爬下來龍椅,餘慶大步上前抱着皇上就離開,群臣機械一般地高呼“恭送皇上”。

所以小娃娃氣不順啊。和徐景珩說話,當即就被“提醒”應該罰他們不許吃飯,又記得閣老們年齡大了,囑咐給閣老們吃飯。

徐景珩牽着皇上的小胖手,慢悠悠地散步。此時此刻的奉天殿裏,錦衣衛動作麻利地押送部分官員去刑部,空了一小部分;三位閣老面對一部分吓暈倒的臣子,鎮定地吩咐送去太醫院,又空了一部分。

剩下的人依舊一動不動的跪着,魂飛魄散的樣子,一直聽到餘慶傳話,皇上處罰他們“不許吃飯”,才是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處罰就好。

處罰就好。

一個個的,強撐的一口氣一卸掉,身體就軟成面條一般,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後背濕透,四肢顫抖,都沒發覺。腦海裏唯一的念頭就是,蒼天在上,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皇上不喊“砍腦袋”的生氣,太吓人了。

太吓人了。

他們真沒想到皇上真要當堂殺人。

他們真的沒有想到。

他們真的沒想到。可誰能想到那?誰會去想到那?不過是都欺軟怕硬,你強一分,他就弱一分,你進一步,他就退一步,罷了。

三位閣老出來奉天殿一起用午飯,嘴裏食不知味,眼裏腦海裏全是皇上的那雙眼睛,皇上的眼睛,天底下最美麗的黑寶石也比不上,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似羽扇般微微翹起,要你一顆心也仿若平靜的水面漾起漣漪。

讀書明理,科舉為官。當致君父為堯舜,免萬民于饑荒。而他們,大明的臣子,有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方強,就一方弱。今天的這個局面,他們面對皇上的強勢退縮了,身為大明文人,有愧。

謝遷端起大碗一口氣喝完蝦皮紫菜湯,眼睛一睜:“皇上沒錯!”

蔣閣老是臉色最正常的一個,放下碗擦擦嘴:“皇上沒錯。”

楊閣老苦笑:“我知道皇上做得對……我擔心啊……我們都這般年紀了,這将來……誰還能勸住皇上?”

謝遷和蔣閣老異口同聲:“桂萼、張璁、夏言……人多得是。三年一次科舉,大明的官員那麽多。”

楊閣老搖頭,也覺得自己操心太多:“罷罷罷。他們下次要是惹到皇上,自己擔着。我們走吧?”

其他兩位閣老哈哈哈笑起身:“走。我們也去‘散散步’。”

正午的太陽照耀人間,圓彤彤的亮堂溫暖,皇上走過後花兒鳥兒都安靜了,宮人們也都機靈地裝隐形人,行禮都是默默的,整個紫禁城都沉默了一般。

三位閣老一路“散步”一起奔清寧宮而來,還沒到清寧宮,就聽到幾道亂糟糟的大喊聲。

“皇上要殺我,皇上要砍我腦袋,姐姐,姐姐!你聽到了嗎?皇上要殺我,皇上要砍我腦袋!”這是建昌伯。

“你住口!你胡說!”這是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這是宮人們的驚呼。

三位閣老對視一眼,一起大哭出聲:“太皇太後,太皇太後,你可要保重自個兒,太皇太後,你千萬莫要因為小人生氣。太皇太後!”

三位閣老一邊哭一邊跪下來行禮,一邊行禮一邊哭。眼角餘光看到,建昌伯狀若瘋癫,披頭散發的,五官猙獰,依舊不依不饒地沖太皇太後大喊大叫:“我胡說!姐姐你去問皇上,你去問皇上!”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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