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人群頻繁往來的機場大廳裏,鄒子傑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麽。

他粗魯地脫下鼻梁上的太陽眼鏡,轉向右方,再次仔細搜尋前方的人群,急欲找尋方才閃動在他眼前的身影。

人呢?怎麽不見了?他明明看見了,怎麽一轉眼便消失了呢?

“怎麽?為何突然不走了?想被放鴿子是嗎?”利奇若回頭來到鄒子傑眼前說着。

剛才跟着利琦思邊走邊聊,不知為何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鄒子傑,他才發現鄒子傑沒有跟上大夥的腳步。

“看到誰了嗎?”

發現鄒子傑的臉色又覆上一層冷例的冰霜,視線落在另一頭,利奇若很快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但他只見着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群,除此之外,并沒有任何眼熟的身影。

聽見問話,鄒子傑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她回來了!他不會看錯的,誰他都可以認錯,但唯有她,他怎麽也不可能認錯的,絕對不會!

“沒有,走吧!”眼鏡重回到鄒子傑的鼻梁上,掩去了他眸底迸射出的恨意。

他率先邁開腳步走在利奇若前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軀只是盲目地跟着他人向前,眼前早已容不下任何事物,所有的畫面就好像停格在她離開時的那一刻。

她回過頭,隔着坡璃車窗看着他,那一臉不舍的表情……

怎麽,都決定狠下心離開了,有什麽好不舍的?都可以什麽也不說,就這樣摒棄所有關愛她的好朋友們還有他,她還不舍什麽?她以為她還有那種資格嗎?

呿!她都離開那麽多年了,離別前的那一刻情景他卻怎麽也忘不了、抹不去,每每想起只會惹得他嗤之以鼻,對她更為不屑而已。

以前,她偶爾會發揮些小幽默,也總是能令他發笑,但這一次見到她回來了一點都不好笑,走了就走了,回來做什麽?

她知不知道,當他發現她在該回來的時候沒有回來,他心底有多麽擔心?擔心她是不是在國外遇上了什麽麻煩,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服,所以延誤了回程的時間,為何音信杳然?

擔心東、擔心四的,但最後教他擔心的是,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聯系她的方式,她與阿姨的電話永遠沒有通的一天,而他又不知道她父親與弟弟究竟住哪,只知道人在邁阿密,至于他們姓什麽、叫什麽,他都不知道,當時他很是後悔自己沒有多問,不然就不會急着四處找人了。

不,她什麽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讓她知道了。

好不容易在兩個多月後,他委托的人為他找到了阿姨,他們順利地聯系上了,阿姨卻告訴他,說她們短期之內不回臺灣了。

短期內?那究竟是多久?阿姨在電話那頭支吾着,卻仍是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究竟是教什麽事情給牽絆了呢?阿姨不肯說,那好,他自己問問小藍總可以了吧?

但她人卻不在邁阿密,而且要兩個月後才會回去;兩個月後,她回到了邁阿密,但他聯系上的人仍是阿姨。他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她們何時回臺灣,但得到的答案卻教他無比震驚。

小藍訂婚了,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所以她不回臺灣了。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心有多冷,爾後阿姨又說了什麽,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心碎了。

滿地的碎片,不是他低下身一一拾回就可以的,即便拼湊回去,仍是看得見當時受傷的傷痕。

他晚了一步是嗎?

于是,他帶着一顆破碎的心,等着她主動邀請他與其他好友們去參加她的婚禮,但他什麽都沒等到,一等就是八

她行,她夠狠!

清晨的鳥叫聲,加上微微泛白的天空,這一切都在提醒着藍侞珺休息的時間到了,她必須停止清掃的動作,該休息的時間就必須休息,因為休息才是她回到這兒的目的。

身體像個定時的機器人,做好所有就寝的動作,一阖上眼,神智便沉沉地進入夢鄉,即便屋外的聲響再大,不得到充足的睡眠她是不會睜開雙眼的。

回來臺灣已經第三天了,這三天她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清掃房子,八年的時間教屋裏的灰塵多得可怕,她花了三天時間,仍是沒有将所有角落打掃完畢,但無妨,現在她什麽都沒有,時間最多了。

這一覺,她沉沉地睡到傍晚才緩緩醒來。在睜開雙眼的瞬間,她總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從沒離開過,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天真、什麽都不明白的藍侞珺,但清醒的意識總會在十秒後便趕走那假象,不留情地将她拉回到現實當中。

“媽,我回來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躺在床鋪上,藍侞珺嘴裏喃喃地說着。

在眼淚溢出眼眶之前,她趕緊起身洗了把臉,洗去臉上所有的哀傷,這才換了件衣服出門覓食,順便上一趟超級市場,為仍是空蕩蕩的屋裏增添一些用品及食物。

藍侞珺随便挑了家餐廳,胡亂扒了幾口面,教肚裏不唱空城計後,便來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裏頭。

非假日,又過了晚餐時間,超級市場裏人潮并不多,使得藍侞珺可以優閑地購物,心情也不自覺地感到輕松愉悅。

睽違了八年啊!她終于回來了。

雖是跨越了一陣痛楚,但她還是回來了,身心俱疲地回到最初的地方。

藍侞珺站在肉品櫃前,思索着該帶什麽樣的食材回家去,然而帶回家去了以後呢?她還記得怎麽煮食嗎?這八年來,別說是煮食了,她甚至沒像常人一樣地逛過超級市場,所以……究竟是要買牛肉還是雞肉呢?

她偏着頭思索着,眼前忽地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但那身影即消失在另一頭的商品架後。

是他嗎?會是他嗎?

心底反覆想着這個問題,但僵硬的雙腳卻怎麽也沒有勇氣追上前去确認。

不,一定是她還沒睡飽,眼花了才會将所有跟他體形相似的男人都當作是他。

在回來之前,為了怕碰見他,她還特地要人查了下他的近況。他的父母在她離開的第三年便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而他也幾乎是在同時搬離了,從此沒再回來,雖然他家并沒有賣給他人,但若換作是她,也不會再來到這裏,所以肯定是她看錯了。

況且,她并沒有特意去調整時差,就連以前的老鄰居們她都沒能碰上,又怎麽可能

藍侞珺重複在心底告訴自己看見的人并不是鄒子傑,目光再一次地瞄向剛才那人站的位置上,這才搖着頭離開肉品櫃,繼續推着購物車走往另一個方向。

但就在她轉身後,方才她目光所及的位置上,再度出現身影。

她沒看錯,那人真是她所想的鄒子傑。

他雙手插在褲袋裏,目光冷冽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她的影像消失在下一個商品陳列架後,他這才面無表情地轉身。

“謝謝光臨。”

在超市店員的招呼聲響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超市大門。

好冷……卻又覺得好熱啊……

再也忍不住身體的不适,藍侞珺雙手環抱腹部就直接蹲在自家大門前,并将臉上痛苦的神情埋進膝蓋裏。

這幾天,她都在打掃屋裏,只有睡醒餓了才會走出家門。今天因為作了夢,夢醒了,那感覺卻還清晰地留在心底,她為了不讓自己去多想,就拚命地打掃,連吃飯時間都過了,直到她累了,才發現身體的不對勁,想出門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已經來不及了,現在的她根本就走不動了。

大半夜的,四周除了路燈以外,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關了燈的狀态,沒人能幫她,更別說她作息日夜颠倒,回來近一個星期了,她還沒能遇上一個老鄰居,所以根本沒人知道她回來了。

“唔……”她難過地發出微弱的呻吟,連身體都不自覺地顫抖着。

突然,本是黑漆漆的街道上,亮起了車燈,并且由遠而近地向她這方接近中。

車子在藍侞珺前方約莫五公尺前停了下來,黑夜中突然出現的光線,令她好奇地擡起頭來,但強烈的前頭燈幾乎要令她睜不開眼,只能在視線的細縫中隐約看見有人下了車,并且走向她。

是誰呢?

忍着不适,她擡起手半遮在眼前,試圖看清來者,但那人背光,她只能看見一個黑影筆直來到她眼前。

那人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而她被迫高仰着頭只為看清來人。

她想過任何可能,可能是哪個夜歸的鄰居或路人,見她一個人大半夜地蹲在路旁,好心想幫她一把;也可能是哪個居心不良的人,見她一人落單想靠過來戲弄她、欺負她,就是沒想過會是他,居然……會是他?!

身體動不了,她分不清是因為不适所造成的,還是因為在無預期的情況下與他四目交接所以慌了,才會無法動彈。

“……”她蠕動着唇瓣,卻沒能成功地吐出任何字句。

該向他說什麽?好久不見?你好嗎?還是……對不起?這些似乎都可以用來當開場白,但也都是無意義的廢話,他不會想聽的,今日換作被抛下的人是她,她也不會想聽的。

鄒子傑面無表情地看着藍侞珺,在她詫異的目光下,彎下了腰身将她抱起,一路将她抱上了車。

在他懷裏,藍侞珺僵硬地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坐入副駕駛座上,他也很快地回到駕駛座上,那一刻,車內的氣氛可說是瞬間凍結,她的身體冷得發顫,心也跟着被凍傷了。

她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身體不适,但他才為她系上安全帶時的眼神好冷洇,如同陌生人一般。今天他之所以出手幫助她,只是不想裝作視而不見,那會令他良心不安,即使只是路上的小貓、小狗他都會救的,從小他就是個有愛心的人。

所以,現在他的眼裏,她也只是一只小貓或小狗,是這樣的嗎?

凄然的眸光只能飄向車窗外,教眼前不斷向後退去的街景燈光一一吸收,直到車子停下的那一刻,她臉上所有教人鄰憫的神情也已不複見。

來到急診室外,鄒子傑打開車門,打算再次将她抱出車外,但她卻逞強地說:“不,我可以自己走。”

只是再前進一公分就能觸碰她的大掌,在她出聲的同時停了下,指尖在那瞬間微乎其微地顫抖了下,但很快地,鄒子傑收回手,并向一旁退了開來。

藍侞珺低着頭,強忍着不适下了車,一步步緩緩地走向急診室。

身後冷酷的目光不曾離開過她蹒跚的步伐,她那生理痛苦的模樣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他無法狠下心撇下她不管,但她呢?在想什麽?

這回是打着什麽心态回來的?打算悄悄地回來,然後呢?又若無其事地再次悄悄離開?

若他再次讓她這麽做,那該死的人就是他了,她以為她能夠耍他幾回?蠢一回就夠了,真的夠了!

急診室中,值班的醫生正在詢問藍侞珺不适的情形,而鄒子傑則是站在走廊的前頭,距離她有些遠,她只能偷偷看着他那冷漠得近乎冷酷的側臉。

醫生對她說了些什麽,她聽得不是很真切,只記得問她最後一回吃東西是在多久之前,又吃了些什麽,然後便開了藥劑給她吃下,再來為給了她一張病床先做休息,一早再為她做更詳細的身體檢查,而她則本能地遵照着指示一步步去做。

但是,當她躺下後,雙眼都還沒能閉上休息,卻發現他不見了。

終于還是無法忍受走了是嗎?

思及此,一股難忍的情緒忽地湧上心頭,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一阖上便墜下豆大的淚珠。

她拉起被單,将整張臉埋入裏頭,不讓自己在公共場所失态。

然而,在藍侞珺躲在被單下整理情緒的同時,她以為早以離開的人,其實并沒有離開,只是走進了她看不見的角落罷了。

鄒子傑來到急診外的外廊上,打了通電話之後,便安靜不語地坐在牆邊的長椅上,怔愣地望着掌心,仿佛剛才抱着的溫度仍在,仍是牽動着他的心緒,久久不無法得到平靜。

她瘦了,也憔悴了……這幾年過得不好是嗎?因為那個他是嗎?

“哼!”從鼻子發出冷笑,鄒子傑的表情轉為不屑。

她雖是低調地嫁給了富商,但前幾年仍有記者拍到他們夫妻倆一同外出的照片,那些照片他都一一看過了,那時的她,臉上盡是幸福的笑容,還一度教商業媒體喻為年度最佳夫妻檔,但這對模範夫妻卻在四年後閃電離婚,雖然與結婚一般低調,仍是躲不過媒體的捕捉,,甚至還查出她得到钜額的贍養費。

她前夫是“帝索集團”第一大股東,而她則排名第二,雖然這場婚姻只維持了四年,但四年的時間可以讓她成為一個富豪,也很值得了。

但,她婚離了,人卻沒有回來,他等了又等,終究是沒等到她回來,她完全遺棄了他……這個朋友。

所以,他不再去注意任何有關她的消息,他放棄了,不再等待,更丢了那只戒指。

該死,她回來做什麽呢?他都放棄了,她為何要回來?在機場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他好恨,真的好恨她,只是現在他更恨的是自己,為何不能再延續這股憤怒的恨意,繼續恨她,而不是還……

早知道當初就不要去及認愛她的事實,就用“好朋友”這三個字去涵蓋一切,今天他就不會坐在這裏懊悔,為什麽要讓他發覺對她的愛?

鄒子傑緊握雙拳,眸底透着一股自我厭惡,将長久以來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真實情緒釋放出來,不再只是苦苦壓抑。

利琦思在接到鄒子傑的電話時,并沒有太大的驚訝,因為那一天在機場裏,不是只有他看見藍侞珺的身影,她也看見了,只是沒料想到兩人再次見面的場合會如此“特別”。

“子傑,她人呢?”利琦思很快地趕到,遠遠地卻只見鄒子傑一人獨自坐在長廊的椅子上。

鄒子傑擡起眼看向利琦思,眼底有着疲憊,無關生理,而是心理的疲憊。

他站起身,将始終緊握的雙手插入褲袋中,眼神飄向右前方急診室的另一處入口,淡淡地對着利琦思說:“交給你了。”

語畢,他沒有遲疑地邁開腳步與利琦思錯身而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望着那黯然離去的背影,利琦思不難想像他的心情有多麽糟,但裏頭的那個可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現在該做的,應該先去關照那好久不見的好友。

急診室的臨時病床上,利琦思沒見着熟識的面孔,最後視線停留在以被單将整個人埋住的病床。

她來到床畔,輕聲地開口喊道:“小藍。”

唔……這聲音是……

藍侞珺在被單下抹去淚水,但微微紅腫的眼眶仍是掩不去她哭過的事實。

“琦思……”她拉下被單,露出臉來。

當熟悉不過的面容印入瞳孔時,才剛抹去的淚水,竟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又冒了出來,立刻浸濕了監侞珺的臉龐。

明明是無聲的哭位,卻教人心疼不已。

“你終于回來了。”利琦思的聲音哽咽了。

她沒打算要哭的,但一見到藍侞珺那明顯憔悴的面容,又見她哭得令人好不舍,許久不曾現身的淚水竟也在這時出來與她打招呼了。

“對不起……”藍侞珺的視線教淚水模糊了,她看不清利琦思的身影,但她說出了這幾年一直很想說的話,不論是否會得到原諒,她會一直道歉下去的,不管對象是利琦思也好,是他……也好。

“你是該道歉,但……你這幾年究竟是怎麽過的?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說着,利琦思沒空理會自己臉上的淚水,反而急着伸手為眼前的淚人兒抹淚。

老天,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頭?從前那個随時都展現堅強的小藍上哪去了?怎麽一回來,在她眼前的竟是她從沒見過的脆弱模樣?

等了又,利琦思沒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而她也不再繼續追問。

唉……她還是不相信小藍是個絕情絕義的人,一聲不響地走了肯定有她的理由,但為什麽呢?什麽事情可以教她放棄所有人非走不可?

小藍不想說沒關系,但這回她人都回來了,沒有理由假裝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然後再任由她再次離開,至少也要弄清楚她當初離開的理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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