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今夜,格外寒冷。
大雪雖已停,積雪卻絲毫未融,反倒凝成了頑固的冰層。夜裏北風獵獵,正是一年之中最為酷寒的時節。這才走出了軍機大營,白術就縮起了脖頸,只覺得連眼珠兒都凍住了,只能夠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人的背影。
路,依舊是第一次行走的那條,只是愈發難以辨認了。好在兩人都輕車熟路,要不了多久便渡了河,繞過長守村那片死地。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冷,靠近李渡城的藏龍寨據點也是昏沉一片,除了幾個凍得直跺腳的哨位之外,營地裏根本看不見一堆露天的篝火。
如此的天氣裏,恐怕他們也絕不會想到,浩氣盟與天策府即将展開一場史無前例的清剿。
想到這裏,白術幾乎已經被凍僵了的身體才感覺到了一點點的熱度。
兩人無聲地穿過殘破的城門,長醉村就在不遠處。頭頂的月亮在濃雲之間穿行,只照出了一個灰蒙蒙且全無生氣的輪廓。
不待蘇穆武領路,白術已經跑了過去,看見那個守門的人依舊站在原處,這才暗暗地喘了一口氣。
“你不該再來的。”林雨皺着眉頭看着白術,“這幾日,村子裏被藏龍寨盯上,恐怕就是發現了你的行蹤。
果然被蘇穆武言中。
白術自覺慚愧,不由得沉默。還是蘇穆武接話道:“先別說這些,若是你們能安然渡過明後三日,此生恐怕便不會再見到那夥惱人的賊兵。”
小半盞茶之後,不止是村長、林雨,就連那些平日裏對于白術的到訪并不感興趣的毒人也都聚集在了村中的空地上。既然都是甘願以毒人之姿存活至今,對于死生之事,也還是存有一份執念的。
出于某些考量,蘇穆武并沒有将合圍的事和盤托出,而只是請盧恒與林雨,領着所有人連夜離開長醉村,去李渡嶺上暫避。
長則五天,短則三日,一切以狼煙為訊。若是看見了雪地裏升起黑煙,便出嶺,循着方向而去,自然會有人與他們接應。
這分明是一個突兀的告知。然而毒人之中并沒有一人提出質疑。但白術還是能夠從它們的臉上看出一絲絲驚愕,而這種驚愕正是希望的前兆。
事不宜遲,已經有幾名毒人先行入嶺尋覓最合适的所在,其餘之人也已準備動身。
只有林雨依舊留在原處,仿佛有話要說。
蘇穆武與他共事多年,此刻早已猜出了幾分,低聲道:“洛道之戰已到最關鍵時刻,我也一直都在等着你回來。”
林雨依舊低着頭,頭上那頂經年不換的破舊草帽上覆着一層冰雪。他沉默了良久,最終是有了反應:“願與将軍立下約定,但要先與長醉村人安頓了栖身的所在。”
“好!”蘇穆武拍了拍他的肩, “我們會在枯木大營等你。”
陸續間,長醉村民全部走向了李渡嶺。那座被白雪覆蓋的山丘并不高聳,并且被成片的樹林所覆蓋着,目送着負責殿後的林雨的背影消失在枯樹之間,白術憂心忡忡地問道:“沒有食物,他們能夠在山洞裏過上幾天?”
蘇穆武低頭看着他蒼白的側臉。
“無論是他們,還是我們,都已經沒有時間。”
***************
繼續留在空無一人的城裏已沒有意義,當務之急是盡快返回營地。想到作為醫官的自己不會參加正面的戰鬥,白術胸中忽然五味雜陳。
即将迎來的,也許并不僅僅是與這座廢城的道別而已。
自從十六歲出谷後,他走過大唐的半壁疆土,也曾不止一次随軍行醫。傷員、病人、草藥……無論在何處駐紮,在他看來都沒有什麽區別。
然而毫無疑問的,洛道是個例外。
就在這時,遠處猛的吹過來一陣陰風,卷起的雪沫子刮得人睜不開眼睛。也就是在這閉眼睜眼的片刻之間,白術忽然感覺有光亮從高處灑下。
他擡頭,看見了巨大的月亮破雲而出。
碩大的月輪沉甸甸地懸挂在了李渡城頭。像是一只破空而出的巨大獨眼,邪惡地窺視着地面的一切。
而就在這只獨眼下的遠處,殘斷的城牆上面,站着許多黑色的人影。這些輪廓披甲佩刀,顯然不再是城裏面的毒人。
藏龍寨!
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摔碎了似的,白術一個箭步擋在了蘇穆武面前。
“你——”先走兩字尚未出口,耳邊忽然傳來“咻咻”兩聲驚弓,同時腳旁已插上了兩只羽箭,深入雪中。
“走!”蘇穆武急忙将他拉回身後,指着另一個方向,“出城的道路不止這一條。”
出現在城內的叛軍少說也在三十人以上。更不用說,這城裏還有比叛軍更為危險的存在。
撤,是唯一的選擇。
白術腳踏積雪在李渡城內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着,不時回過頭對着接近的追兵丢一個少陽或者商陽指。而在前方領路的蘇穆武,則揮動幽都玄虎,清除掉那些聞風而來的饑餓毒人。
為了避免叛軍過早地發現長醉村人的行蹤,他們有意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很快,身後的铠甲碰撞聲愈來越多,令白術不禁懷疑他們是否已經發現了與自己通行的正是軍機營的蘇穆武。
然而此時此刻,懷疑或者确認,似乎都已經沒有意義。
這也是白術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李渡城昔日的宏大與繁華。迷宮似的巷道與殘垣,其盡頭若不是死路、便往往隐藏着伏伺待出的毒人。
蘇穆武顯然也是很有一段時間沒有走過這裏,看上去也僅是把握了大致方向,卻在岔路面前顯出了難得的疑惑。
身後,追兵逼近,甚至開始從不同的方向發出動靜。蘇穆武跑到一條水渠旁,抓起白術的衣袖,用力扯下一塊挂在枯枝上,再輕喝一聲——“起”!霎時兩個人輕功梯縱,躍上了一側尚未傾圮的小樓,翻入二層的桐木憑欄。
就在蹲身藏好之後,果然有一隊藏龍寨匪類循着雪地上的腳印奔襲而來。
透過憑欄的縫隙,白術看見他們在水渠前停了下來,顯然是在尋找着腳印的下落。
繼而有人撿起了那片衣袖,領頭的那人看過後,大手一揮,開始命令手下順着水渠繼續搜捕。
白術心中一喜,就等着那些人跑遠,就要繼續動身。誰料又是一隊叛軍從水渠的另一個方向跑了過來。
朔風獵獵,他聽不清這兩隊的領頭究竟說了些什麽。只見原本要走的那些人又暫時停住了,轉而向四下裏張望。
難不成又被識破了?
“別動!”
蘇穆武以氣聲發出警告,同時一手繞過白術的肩膀,往自己這邊攬。
白術還沒有來得及怔忡,便聞見一股并不陌生的腐敗氣息從身後黑暗的小樓裏傳出。
是毒人!
稍稍側過臉去,他看見自己身後出現了一只饑餓的毒人,正俯身探頭,随時可能朝着自己的脖頸咬上一口。
躲開,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只是此刻樓下的叛軍尚未散去,任何動靜都有可能讓這一場潛伏前功盡棄。那時候再想要逃離就是難上加難了。
但若不躲開又待如何?
眼睜睜地感覺它一點點啃食自己的手指或者肩膀,在劇痛中死去或者變成毒人?
就在白術猶豫不絕的時候,突然感覺到蘇穆武向後退了一點,為兩人之間留出了一點空隙。
“我腰上的刀。”他悄聲道:“用它砍下那家夥的腦袋。”
白術這才注意到除了幽都玄虎槍之外,蘇穆武的腰間還系着一柄環首短刀。情況緊急不如多慮,他立刻抽刀轉身,屏住了呼吸用力揮砍。
素來聽說天策府內也有幾位鑄造兵器的高手,今日才知所言非虛。
白術只覺得這柄環首刀拿在手中輕重正好,舞過之處,刃尖劃破空氣,帶出一陣滑如絲綢的氣流。
他明明已經做好了用力砍剁的準備,可是刀刃從觸及毒人的頸項到破骨而出,卻只用了眨一眨眼的功夫。
那種感覺,就仿佛只是切下了一片葉,一朵花。
好刀。卻不是驚嘆于它的時候。
無頭的屍骸向前倒下,幸被白術一把接住,這才沒有落在木廊上發出響動。然而出于他的掌控之外,那顆被削下的頭顱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眼見就要往樓下跌去。
說時遲那時快,白術只覺得背上被狠狠壓了一記,整個人趴在了毒人的屍體上。緊接着,他聽見了衣服輕微的簌簌響聲,再擡頭時便看見蘇穆武已經越過了他,穩穩地抓住了那顆頭顱。
好險!
再去看水渠邊上的那兩隊人,也終于循着水路的兩個方向而去。
最緊張的一幕似乎已經過去,白術顧不上被壓得生疼的肋骨,起身想要告知蘇穆武這個好消息,可是眼中的笑意卻在看清蘇穆武的那一刻凝固了。
蘇穆武就跪坐在他身旁不到兩步的地方,他垂着頭,手上依舊提着那顆毒人的頭顱。
不。
再仔細看時,那毒人長發雖然被攥在蘇穆武手中,可是頭顱卻并沒有垂直懸挂下來,而是緊緊地、緊緊地咬住了蘇穆武的手腕。
***************
這一夜,白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麽回到軍機大營的。唯他所能記得的,就是那枚死死咬住了蘇穆武手腕的頭顱。
直到大營裏融融的火光将他的神智喚回。
蘇穆武還在一旁,看上去與剛才并沒有什麽分別,只是有些疲憊。他端起了茶盞,似乎口渴。
白術打了個哆嗦,沖過去,一掌拍掉他手上的越瓷茶盞,然後捧起他的右手。
“讓我看!”
冬天衣着厚實,很可能會起到阻隔保護的作用。然而剛翻過手背,白術的心卻瞬間冰涼。
深深的牙印帶着血污,清晰地印在手腕內側,也許再大力幾分,就連筋脈與動脈都會被咬斷。
白術凝視着他腕上的血跡,突然指尖發力,同時低頭湊上去,竟是想要将毒血從傷口中吮出。
“你瘋了?!”蘇穆武急忙将他推開。
猝不及防,白術踉跄了幾步、跪坐在地,可他并沒有放棄,忽然一言不發地沖出帳外,抱了一大把的白雪進來,放在茶盤裏。
蘇穆武知道他的打算,搶先一步抓住了茶盤,苦笑道:“這是想讓我廢了這只手?”
他本是戲言,誰知白術卻一臉認真地尋思了起來,甚至還低頭打量了一下他腰間的那把環首銅刀。
“等等!我可不想做斷臂将軍。”蘇穆武連忙後退了兩步,解下佩刀放在了一旁。
白術仿佛終于回過神來,取出了随身的藥囊:“……我先幫你處理好傷口,再回去長守村拔幾顆毒人的牙!”
這怎麽能行,蘇穆武一聽,急忙将他按回到椅子上,反過來勸慰道:“被咬的是我又不是你。此刻我感覺一切如常,并無異樣,你就別自己吓自己了。”
白術幾次想要起身,卻都被蘇穆武死死地壓住了,最後終于定定地坐在椅子上,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倔強地仰視着。
“……我倒寧願,被咬的是我。”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蘇穆武看見了他眼睛裏那明亮的光澤逐漸被水汽所模糊。
這是蘇穆武第一次從白術的眼底讀到這種灰暗,忍不住伸出手去,撫上了他披散在肩頭、挂着水滴的一縷發絲。
“說過多少次,既然決定陪你,便是我自己的對錯、與你無幹。倒是反過來想想,這次若是沒有我在場,你倒可能真成了毒人。如此,這一口,卻也值了。”
“值?”
白術的表情顯得愈發痛苦:“……可大戰己迫在眉睫前,萬一你毒發,軍機營地裏誰又有誰能做這個主?”
蘇穆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就是你要幫我的地方。”
***************
洛道裏寒冷的時節,過去了一日、又一日。轉眼之間,與浩氣盟約定的決戰已近在眼前。
蘇穆武坐在帳內,靠近堆滿了紅炭的暖爐,依舊擦拭着那柄已然發亮的幽都玄虎。槍尖如鏡,照出他身後正濾除藥渣的黑袍人影。
那夜之後,為了随時掌握蘇穆武的狀況,白術便也搬進了這頂帳內居住。當然,出入帳中需要絕對小心留意。
因為蘇穆武那天所托之事,第一件就是:不要将他被毒人咬傷的事,告訴軍營裏的任何人。
為此,蘇穆武甚至故意調走了衛兵,好叫他們發覺不了這頂帳內的怪異之處。
據說,浩氣盟那邊約下的戰期,乃是軍師翟季真夜觀星象所定。蘇穆武一開始并沒有多想,然而洛道連着兩日都是難得的豔陽高照,軍機營內士氣大振。
可就算是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蘇穆武依舊會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寒意,從身體深處某個無法自控的地方發散出來。
白術是對的。沒有人能夠逃得過屍毒的魔爪。
被隐藏在皮質護腕和重重紗布之下的手腕,已開始變為詭異的青黑色。
這三日,是白術從未經歷過的,猶如地獄一般的三日。
那天夜裏,蘇穆武要他幫忙自己兩件事。第二件就是盡可能的壓制、拖延屍毒的發作。白術以軒轅社的藥丸和毒人牙粉內服外敷,并定時冷敷受傷的手腕,但是某些不幸的苗頭,還是一點點浮出了水面。
這幾日,洛道連晴。可是每個晴日後的夜晚,在黑暗得只剩下金紅色炭火的帳內,白術一次次披衣起身,只為了幫助身邊那個在夢呓中喃喃喊冷的人,裹緊更多的毛氈。
不知是第幾次,熟悉的咳嗽聲再次響起,警醒的白術立刻睜眼,抓起枕邊的藥盒靠了過去。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油燈并未點亮,但即便是在黑暗中依舊能夠感覺到蘇穆武身上所散發出的熱量。
他高燒不退,一如既往。拭汗的布巾撫過面頰,甚至能夠感覺出有粗糙的鹽粒滾落下來。白術用沾了鹽水的白絹為他潤唇,同時聽見了蘇穆武喉間所發出的、無意識的氣聲。
緊接着,白術感覺到有什麽火熱而柔韌的東西,觸到了自己的面頰。
是指尖。
蘇穆武的手,不安分地從氈毯內伸出,在白術的側臉上輕輕地摩挲。随後,修長且布滿了厚繭的指腹沿着發跡向後滑動,插入那一頭如瀑的黑發,再沿着發間若隐若現的頸項向下滑動。
發燙的掌心所過之處,白術心旌搖動,覺得自己仿佛就要随之點燃。
這究竟是神志不清的舉動,還是真正地有着更多的涵義?
借着炭火餘燼的紅光,白術看見了蘇穆武的眼睛,它們因為高熱更顯得明亮。
像是受到了情蠱的誘惑,白術定定地凝視着這雙深眸,忽然感覺胸中生出一種情緒,如水面的油膜層層蕩漾,飄忽暈眩。
後知後覺地,他朝着這明亮的眼神靠去,一點點低頭,感覺自己也融入進那股熱度中……
然後,他聽見一聲嘆息。
“不怕傳染?”蘇穆武的笑容中,透出濃濃倦怠,“我可不想和毒屍共處一帳。”
“我才不會變成毒屍……”白術不甘示弱地重複那老句話,“要變也是變塔納。”
“塔納。”
蘇穆武輕咳了幾聲,擡起的手輕輕拈起白術垂在胸前的一縷黑發,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嗎,我沒有婚娶,就是在等一位塔納。”
“知道……”
黑暗中,白術模糊地答應着。唯有此刻,他可以放下性格中執拗的一面,柔軟而溫和地點頭,并且繼續用布巾擦拭着蘇穆武的前額。
那裏已滿是冰涼的汗水。
總有一天、并且已經近在眼前——這層汗水所覆蓋着的皮膚,以至于其下的血肉,也将是一片冰涼。
從萬花谷郎中到軒轅社軍醫,白術一直自傲于自己的醫術。然而這一次,他卻恨自己的束手無策。
這是第一次,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一個人。就像是風雪夜中即将凍僵的旅人,又如何舍得離開溫暖。
若是救不了蘇穆武……要這一身醫術還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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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的這天終于到來。
根據與浩氣盟的約定,對藏龍寨的突襲定在了這天的黎明。醜末,正是人睡得最熟,也是最為寒冷的時候。
披挂齊整的軍隊,沉默地從大營出發,鱗鱗铠甲反射着黯淡的雪光。
留守醫帳的白術,站在清晨的寒風裏,他站得筆直,緊鎖愁眉眺望着隊伍的最前方。
那裏,在“天”字旌旗的下方,一身戎裝的正是天策軍機營偏将,洛道事務統領蘇穆武。
他身披霸王烏金铠,腳跨照夜玉骢,看起來英姿勃發。然而只有白術才知道,在這片鮮衣怒馬的表面下,是一具幾乎已經難以支持的肉體。
一想到,蘇穆武的這一去或将永無複歸之日,白術便難以裝出振作鼓舞的表情。
但他必須這樣做。
因為他必須保守與蘇穆武兩人之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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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剿藏龍寨的戰事,持續了整整兩日一夜,這期間不斷有傷員從洛水之南送往營地。白術便在提心吊膽中捱過了十八個時辰,但是直到聽見遠處隐約傳來金鑼的聲響。
收兵了。
可是還沒有蘇穆武的消息,難道他已經戰死沙場?不,不可能的。若是主帥出事,早就該有傳信的士兵回來通報。
蘇穆武還活着,一定還活着。
白術反反複複地推算、肯定,但終是無法徹底說服自己。唯一的辦法只有眼見為實,需要親眼見證那人的歸來。
送往醫帳的傷兵,逐漸逐漸地少了。當沉甸甸的落日壓住亂葬崗的時候,桉林中響起了馬蹄碾壓積雪的聲音。
軍機營大部終于返回,遠遠地便能夠看見沾着血跡的天策大旗,正在朔風下獵獵地擺動。
白術随着人群跑出轅門,正看見灰白色的雪地裏出現了铠甲黯淡的輝光,而策馬行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蘇穆武。
激動與欣喜從産生到泯滅,僅僅只在轉瞬之間。他随即意識到,在這兩日一夜間,蘇穆武又向着黑暗的深淵滑入了一大步。
這位軍機營統領的铠甲上,斑斑駁駁地遍布着黑紅的血跡,他沉沉地低着頭,并用紅巾裹着大半張臉,叫人看不出神情與面貌。可緊握着缰繩的手,已經完全變色。
再也顧不得那些所謂的約定,白術緊走幾步出了轅門,朝着隊伍跑去。
疲憊的黑馬在他的面前停下,馬上的蘇穆武扯下遮臉的紅巾,對着白術微微一笑。
“……我們凱旋。”
然而白術卻無法以笑容作為回報。
尤其是在看清楚蘇穆武臉龐的一剎那,他只覺得心髒一陣抽搐,收緊到了疼痛的地步。
轉眼轅門已到,黑馬收蹄立定,靜待主人下鞍。後面的隊伍裏也紛紛響起了铠甲碰撞的聲音。
蘇穆武依舊低着頭,他微微側身,看得出的确準備翻下馬背,卻已經力有未逮。白術正準備幫助,後面卻伸來一雙手,搶先一步将蘇穆武穩穩地扶住了。
是林雨。
長醉村的毒人們,看來也已經平安無事。
“送他回帳。”
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一部分人的視線,林雨深深地看了白術一眼,将蘇穆武輕輕送向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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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內。
随着铠甲的一件件解下,白術覺得自己也從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
他用沾濕的布巾一遍遍的擦拭着蘇穆武被血污所染的胸膛,可是血污之下,也已經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蘇穆武已經陷入了昏迷,這也是一個毒人誕生的最後一道門檻。此時此刻,唯有将掌心貼上去,才能感覺到心髒還有微弱的跳動。
而也許就在明日,這個曾經英姿飒爽的天策偏将就将站在黃泉路口,選擇死亡,或是比死更痛苦的“活”。
那是白術所無法同行的長路。
随着士兵的回歸,大營內逐漸喧鬧起來。高聲的寒暄與問候,卻更顯得帳篷內的安靜,如同死亡本身。
與此同時,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逐漸從喧鬧中分離出來,緊随其後的是帷帳被掀開的聲響。
“你,想救他?”
脫下了一身血污的铠甲,林雨提着酒壇,靠在一旁。
“想!”
白術迫切地回應:“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麽辦法的,所以才能在李渡生存這許多年。以前你不說,我不強迫你。可是這一次,難道你真的能就這樣看着他變成毒人?”
林雨朝着這邊走來,手上的酒壇裏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他俯身上前,凝視了一陣子蘇穆武,再轉向白術。
“求仁得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天策府之人,注定會死于沙場。這一次、與下一次,又有什麽分別。”
“有!”
白術的眼珠微微發紅,辯駁道:“他是為了我才中的毒,這并不算是求仁得仁!我只求治好他這一次……下一次,他要死于沙場,要求仁得仁……便再也、再也不關我的事!”
林雨又灌了一口酒,目光卻始終停留在白術身上。那眼神,卻又像是穿透了 白術,望向另一個朦朦胧胧的身影。
就在白術忍不住想要催促的時候,卻聽他低沉地笑了一聲。
“……哪怕賭上自己的性命?”
仿佛想要回應些什麽,然而白術幾次張合嘴唇,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吐出,只是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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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屍蠱之毒,真的并非無法可解。
只是這種解法,這世上卻不知能有幾個人能夠甘心嘗試。
營帳內已經被清理出了一塊空地,擺着一只木制的浴桶,桶裏盛着潔淨的白雪。
蘇穆武依舊神智不省,血塗的外袍已被脫去,裹好氈毯由白術扶着坐進桶中,并且灌下了一碗湯藥。
雪的寒冷很快鑽入了氈毯之中,內服的湯劑也開始發揮效用。體內的蠱毒開始煩躁翻騰,緊閉着雙眼的蘇穆武也露出痛苦之色。
時候到了。
白術除下了左手的護腕,又取來那把鋒利的環首銅刀,順着掌心的紋路,劃下了重重的一道。
殷紅的新血,順着傷口汩汩而出。落在桶內的白雪上,也滴在蘇穆武的身上與唇間。
屍蠱立刻嗅見了血的氣息,蘇穆武已經開始泛青的臉上,經脈開始詭異地贲張。
白術無力地微微一笑,主動将流血的掌心送向他的唇邊。傷口很快傳來了被舔舐的感覺。
他随即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雨。
“這下,我便沒有退路。”
“你會成功。”
林雨舉起酒壇晃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向他致意:“比起當年的先父,你對于屍蠱的了解,已經很多。”
血液正源源不斷地從掌心之中流失,寄居于蘇穆武體內的屍蠱顯然已經嘗到了這鮮血的美味。此時,白術卻取出了毒人牙粉,朝着傷口灑去。
猝不及防,蘇穆武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向後躲避。白術趁勢抓住了他的左手,同樣在上面狠狠地劃下一刀。然而從那裏流出的,卻只是凝結成糖漿一般、紅黑色的血液。
“好了!”白術扭頭喊道。
放下酒壇,林雨立刻抓起他們兩人的手,以掌心相貼,緊緊捆紮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白術又在自己的身上,劃下了第二刀。
也許對于屍蠱來說,确實沒有什麽比血液更有誘惑。幾乎是在血珠滾落的剎那,蘇穆武已經再度接近。
沒有半點的遲疑,白術立刻舉刀,竟然将那薄薄的刀尖楔入了蘇穆武的唇間,強行将他的嘴撬開,并在裏面飛快地劃出了幾道口子。
做完這一切,他便将刀抽出,同時一動不動,任由蘇穆武再度舔舐。
這并不是什麽獻血獻身的過程。因為這種程度的傷口,血其實很快便會凝結;可是傷口卻遲遲沒有閉合。
不僅如此,白術還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一種混合了疼痛、瘙癢、麻木和酸脹的複雜感覺,正從傷口開始蔓延到全身各處。
屍蠱來了。
它們逃避着寒冷和藥性,源源不斷的舍棄了寄居的所在。雖然緊靠着炭火,但很快,白術就感覺不到溫暖了。
大顆大顆的冷汗縱橫流淌,骨頭裏像是被釘入千枚鋼針,身體的每一寸肌肉就仿佛被細細地搗爛了。
這是白術此生從未領受過的痛。
這也是蘇穆武曾經為了他而忍受的痛。
***************
也不知過了多久。
時間,在這種劇痛中失去了意義,每一個瞬間都能夠被放大成為永恒。随着體力的散失,白術的意識開始模糊,直到林雨将一碗藥汁強行灌入他的口中。
“別、還沒有……”白術竭盡最後一絲氣力推拒,“ 藥,給他……”
“已經完成了。”林雨繼續喂他,“都結束了。”
白術這才發現,木桶內已經空空如也,自己手上的繃帶也早已解開。再轉頭,蘇穆武已經蓋上了厚厚的氈毯,雖然還在昏睡,但是臉色已與常人無異。
他怔了怔,突然趔趄地起身,發出苦笑。
“……終于成功一次,可惜卻沒有命回去萬花谷裏炫耀。”
他咳嗽了幾聲,再次将目光轉向了卧榻上的蘇穆武,眼神中流露出眷戀與不舍,但是片刻間就泯滅。
“帶我走。”他朝着林雨擡起頭。
“去哪裏。”林雨問。
白術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緩慢地從蘇穆武的臉上移開,滑過木桶和站在一旁的林雨,最後看見了從帳帷間透進來的白色寒氣。
它們的另一端,便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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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穆武在颠簸的馬車上睜開了眼睛。
沒有了桉林,不見了雪,空氣中流動着濕潤的泥土氣息。他坐起身,掀開簾布,看見的是一片參天挺立的望天巨樹,其下,綠草如茵。
這裏已是南诏境,距離白龍口還有一日,林雨如此解釋。
他說,李渡之戰結束後不過幾日,朝廷便又傳來右相楊國忠抽調兵力的急令。天策軍機将士,從洛道拔營以來跋涉十日,遠赴羁縻。
蘇穆武怔怔地聽完,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右腕上的那排齒痕,已經淡得只能隐約看出一點輪廓。
李渡,李渡。
他這才如夢初醒,那一日凱旋,站在轅門前等待着自己的黑衣郎中,是他成功解了自己的屍毒?而他此刻又在哪裏?
林雨沉默地看着他,随後從懷中取出了一支已經風幹了的紫色花朵。
“白術說他自己……恐怕變不成塔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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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三載,夏末
洛道陰寒依舊。
自天策軍機營撤走,已近一年光景。年初,衡山浩氣盟對李渡城發起了總攻,成功清剿了城內殘餘的藏龍寨勢力,絞殺宇文敵、宇文滅兄弟。并且起獲了他們藏匿在李渡城內的前朝遺寶。
可是,浩氣盟同樣沒能找出拔除屍毒的有效辦法。
撲殺城內毒人的提議遭遇各方面的強烈反對。對于李渡城的最終決策便是封城,并由長醉村的毒人與長守村戚少芳等明教人士,一裏一外,共同留守。
年中,從北面來過幾位身着黑衣的江湖俠士,自稱是青岩萬花谷的弟子,前來尋找一位名叫“白術”的師兄。戚少芳留他們在村裏住下,同時暗中命人去城中送信。
然而直到第七日,這些人悻悻而歸時,帶回的也只不過是一支殘破的霧谷燈蝶而已。
又過了數月,長守村裏來了兩位自稱是天策軍機營的軍士,要入李渡。二人之中,手執幽都玄虎槍的那位,戚少芳與諸人都是認得的。
“林校尉,沒想到今日還能再見。”
李渡城內,長醉村長盧恒依舊是當年模樣,只是眼神中已然有些光亮,不再是死水一潭。
林雨點了點頭,環視這他曾經留守了數年的古城。殘破的城牆已重新修葺,城門內的鐵鏈也早已除去,焦黑的田地裏,竟然也有了些綠色的生機。
只是,還有一人生死未蔔。
他問:“萬花的白術先生,如今卻在何處?”
盧恒指向一處低矮破落、門扉緊閉的老屋,又定定地看了眼林雨手上那杆閃着幽光的幽都玄虎槍。
“白先生将自己鎖在屋內,不問世事、不見生人已經數月。說不定連這杆槍的主人……也未必記得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神中忽然劃過一絲不安。
“蘇将軍可好?為何只見這位女俠與你前來?”
聽他提及自己,一直站在林雨身後的戎裝女子向他點了點頭。
林雨答道:“她叫陳瓊,是軒轅社校尉。在融天嶺曾為白術所救,因此與我前來李渡,為的就是再見先生一面。而關于蘇穆武将軍……”
絕不是盧恒的錯覺,他看見這兩名天策軍士的眼神似乎更為黯淡了。
“三個月前,右相楊國忠令侍禦史李宓領兵攻诏,铩羽而歸,大唐軍士折損十萬有餘。蘇将軍……亦以身殉國。”
盧恒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浮想起那個英姿飒爽的身影,恍然了好一陣子,最終只有反反複複地說道:“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