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裏彌漫着快活的空氣
幾乎是立刻,何株一把抓住了母親。
他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我找了你好久——聽說你在越南,我在越南一家家賭場找過去……”
金哥在旁邊目瞪口呆,作為讨債人,他也知道何秀的模樣,只是沒法很快認出來;此刻的何秀和照片上的樣子相差很多,好像足足老了幾十歲,頭發花白。
何株又過來拉住金哥:“金哥,你答應過我的,找到我媽之後不會把她怎樣……”
金哥還呆着,被何株暗中狠狠踩了一腳,猛地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放心放心,只要你們按期把債還上,一切都好說。”
——不這麽演,根本沒辦法解釋何株為什麽深夜出現在越南的賭莊。
何秀還想抱住兒子,門口的馬仔就過來将人拉開了。何株哭喊問:“我媽到底在這欠了多少錢……”
說話間,何秀就已經被人拉進室內了。當她從何株的視野中消失的瞬間,何株停止了哭喊,長長松了口氣,轉身往外走。
回酒店的車上,金哥不斷在感嘆這件事:“這也太巧了,知道她可能國內欠太多所以往東南亞跑,沒想到居然都淪落到一家店去了……”
何株只是開窗抽煙,沒理他。
“喂,你想好沒有,你媽怎麽辦?”
“她在這不是過的很好嗎?有吃有喝有打工。”何株吐出一口煙,“等我把她國內的欠債清空,再想辦法把人弄回去。”
金哥目瞪口呆:“你……你們倆是母子吧?親生的那種?”
何株冷笑:“你還有空管她?現在你倒欠我五萬。”
“回去之後分分鐘還你!煩死了……”
瘦子的弟弟開車把他們送回酒店。何株和金哥的套房在26層,需要刷卡上去。也許因為夜深,一路上都沒有看見別的客人。
Advertisement
就連服務生都沒見到一個。
電子卡刷開房門,在他們離開的時候,床鋪被人收拾過了,床具整齊。在床頭的蓋布上,還擺着一顆碩大的球。
“那是啥?”金哥晃過去,把這顆深褐色的球拿起來,“椰子?卧槽,真有那麽大個的椰子啊?”
“是你讓酒店送的?”
“沒說過啊?是附贈的水果?這個頭也太大了……”
椰子是切開過的,兩半殼被繩子綁在一起。何株坐到電腦邊上改論文,身後,金哥解開了那條繩子。椰子殼散開,有個球狀物滾落在地,在暗紅色的地毯上,留下一串顏色相近的污漬。
椰子裏的球狀物滾落到了床底。兩人都呆住了,誰都沒敢先動。
過了很久,房間裏才響起金哥顫抖的聲音。
“……剛才……那個……好像是……”
“……我沒看清……”
“你……你當醫生的,你會看不清……是……是什麽?”
“……”
金哥罵了一句,撲到電話邊想打前臺電話,但拿起話筒,動作又停住了,還是沒敢聲張——他們在這裏的所作所為是見不得光的,并不是普通游客。
他剛放回電話,就看見何株挪到床邊,打開手機照明,低頭朝床下的那片黑暗看去。
“……是什麽?”他咽了口唾沫。
何株沒聲響,匆匆看了幾秒,就放下床罩,站起了身,臉色慘白。
“……說啊,醫生,別吓我……”
“是瘦子的頭。”
“……”
聽見答案,金哥反而不信,自己翻到床下看那顆東西;他沒何株那麽鎮定,才看一眼,就吓得跌坐下去,叫個不停。何株沖過去捂住他的嘴:“你想把其他人引來嗎?!”
“那是個死——嗚嗚……”
“我們惹到人了,你還沒明白?!收拾東西去機場!”
他丢開金哥,迅速把行李箱收拾起來。金哥還蜷縮在角落發抖,他雖然很小就開始在街上混,打架進局子家常便飯,甩狠話張口就來,但別說人頭了,就連普通的屍體都沒見過幾次。
“我們……我們怎麽走得掉……”
“殺手早就支開了整個酒店的人,然後把人頭放了進來,瘦子的同夥甚至沒人給我們來消息,這個人在這裏簡直為所欲為,他要殺掉我們,根本不用等我們回酒店。”何株潦草地把行李箱塞滿關上,把旁邊金哥的行李箱踢過去,“快點——殺瘦子是威脅,我們和瘦子動到了別人的奶酪,但這次只是威脅滾蛋,如果還不走,才真的可能沒命。”
兩人匆忙跑出酒店。整座高檔酒店依舊寂靜無人,金碧輝煌的水晶燈下,這種死寂反而是更能把人逼瘋的恐怖。
到門口的時候,金哥驚喜道:“是瘦子他弟的車!”
——送他們的面包車依舊停在大門口,沒有開走。
司機好像在車裏睡着了,沒有對他的呼喚産生任何反應。再接近一點的時候,駕駛座的景象将兩人從絕望打入地獄——
男人坐在那,沒有了腦袋。
代替他頭顱的東西,依舊是一顆椰子。有人還用熒光顏料,在椰子上畫了個^-^的表情。
越南屍體被劫事件與停車場爆炸案,被一起放在屏幕中間。
會議已經散了,但屏幕還未熄滅。人員陸續走出會議室,嚴武備被上級叫住了。
目前為止,可以确定這些屍體來自于越南器官交易的窩點中,被殺害原因尚不明确,但是控制着那條灰産交易鏈的勢力,顯然沒想到屍體會一路沿着紅河被卷到雲南,引起這邊的注意。
而後嚴武備随行護送屍體回越南的時候,遭遇了這股勢力的截殺。
小會議室裏,新的行動會開始了,每個人面前都擺放着兩份事件的資料,其中有份模拟畫像,是個臉龐還帶着孩子氣的青年,東南亞的褐色瘦長體型,眼睛很大。
——截殺小組由這個年輕人帶領,當車隊被火箭炮轟散後,嚴武備和他發生過近身纏鬥,記下了此人的樣貌,技術科通過計算機進行肖像還原。
然後就是之前的車輛爆炸案。這是一場針對嚴武備的抹殺,初步懷疑是因為他目擊到了那名行動者的臉,并且幸存了下來。無論那個年輕人隸屬于哪一股勢力,在國內進行這樣明目張膽的惡性犯罪,行動組就必然會介入調查。
從下周開始,與越南方的合作緝捕将正式開始,參與這場行動的還有其他幾方,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歐盟近期正在針對地下器官産業鏈進行打壓。鏈條上的很多環節,紛紛從歐洲湧向東南亞。國內幾處邊界地區也是地下黑産的重災區,短短三個月內,越界後賣掉器官的本地人數量激增。
年輕人的照片在越南以及雲南地區公開,挂有懸賞。嚴武備這邊也開始進入待命狀态,随時準備出發。
到家的時候,他發現屋裏的燈亮着。何株提前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去卧室,而是睡在客廳沙發上。
“阿株?”嚴武備輕輕推醒他。但就在被碰到的剎那,何株驚醒過來,驚恐地躲到了沙發的另一頭,“出什麽事了?”
那人臉色很差,眼眶還紅着,眼鏡擺在茶幾上,不戴眼鏡的時候,何株的臉就會顯得很柔和文雅,沒有那種微微刻薄的冷意。
嚴武備放柔語氣:“告訴我,怎麽了?”
何株喏喏很久,雙唇顫動。他說,是回家途中又遇到了那個讨債的髒辮,被威脅了一頓。
“你錄音了嗎?用我上次教你的辦法?”
何株搖頭:“我不敢……”
嚴武備嘆氣,拍拍他的肩:“你要堅強一點,這種人就是紙老虎,你狠了他就不敢放肆,你一直可憐兮兮的讓他欺負,他肯定把你往死裏折騰。”
他安撫完何株,就去茶幾下面的抽屜翻自己的護照。行動組的人這周要把自己護照交上去,提前做登記,方便在國外行動。
嚴武備經過椅子邊何株的雙肩包,直接從拉開的背包裏把何株護照也拿了出來:“我看你上次沒剩幾頁空的了,明天上班前我順便一起帶去管理署更新……”
“等等!不要!”
何株手忙腳亂從沙發上爬起來,想把自己護照搶回來;但冊子已經被翻開了,最後面的那一頁,顯示着今天中午蓋章的越南出入境記錄。
“……你沒去外地聽講座?”他迅速翻了翻其他頁,越南,馬來,泰國,“你為什麽每周末都往東南亞跑?”
何株站在旁邊,沉默不語。
“說。”
“……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小武……我……”
“你到底有什麽理由要往這些地方跑?每周?”
何株的眼神閃動了,像是被逼到了絕路,終于不得不開口說實話。
“……我去這些地方找我媽……”
嚴武備驚呆了:“你,一個人,去這些地方找何秀阿姨?”
“嗯。”
“你……你在那一個人都不認識,語言都不通,你怎麽找?是誰給你的消息?”
“是……是那個讨債的金哥。他說如果我能提前找到我媽,他就能把我們保護起來……小武,我只有我媽了,我沒了爸爸,我不能再不管我媽……”
他的聲音哽咽了,人沿着沙發蹲坐在地上;嚴武備不禁心軟,過去把人攙起來。
“你應該跟我商量的,阿株,你小時候什麽事都和我商量。”
“可我不想把你卷進來……印子錢這種事情,你不該沾邊。他們萬一覺得你知道我媽行蹤,也開始短信轟你……”
“那就讓他們轟啊,”嚴武備松了口氣,替他把眼淚擦掉,“他們轟我,擾亂我工作,性質就嚴重了,直接一波帶走,你怕什麽?”
何株不說話,只低着頭,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嚴武備帶走了他的護照。但這并不是主要問題,瘦子死了,他們聽懂了警告,被趕出了這個行業。
——擺在眼前的問題是,他的收入又被打回了原形。
一個月後,何株從一臺手術下來之後,在樓道口又被金哥堵住了。
自從上次那事之後,兩人很久沒有見面聯絡,都被吓怕了。金哥瘦了一圈,身上煙味更重,顫抖着摸索煙盒給他點上。
“……咱們得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
何株不明白,其實回來就是安全的,還要想什麽辦法?
“——你得還債!”金哥壓低了聲音,“我也要!”
有很多讨債人,本身就是欠債人。
因為還不上債,幹脆就給放貸方打工讨債,以債養債。金哥的收入也在大幅縮水,最近行情不好,很多資金來源都要斷了。
何株冷笑:“關我什麽事?我有工作。你自己去打工送外賣送快遞好了……哦,我忘了,你幾進宮了?打工都沒人敢要。”
金哥的臉抽了抽,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滿臉哀求:“寶貝算我求你,咱們真的得想想辦法……越南是不行了,但是菲律賓那邊……瘦子死了,原來介紹我和他認識的中間人也人間蒸發了,我們都要自己找門路……”
他話沒說完,何株忽然做了個“噓”的手勢。金哥還未反應,就被身後那只有力的手狠狠往後面拖去,摔在牆角——是嚴武備。他剛好來找何株,就看見好友被讨債人拽住衣領,摁在樓道裏威脅。
金哥呆坐在那,目瞪口呆看着何株瞬間變臉,一副可憐樣:“算了,嚴武備,算了……這是我單位,別鬧大了……”
嚴武備指指金哥:“滾。”
金哥呆了半天,和見了鬼似的跑了。兩人都松了口氣,回了辦公室。
“我午休來看看你,下周可能就要出發了。”他說,“走之前啊,給你留了個驚喜。”
“什麽驚喜?”
“還不能說,等晚上回家你就知道了——今天吃頓好的,慶祝一下。”
何株想了想,忽然反應過來,好像今天是自己當時拿到大學通知書的日子。嚴武備都記得,還準備了驚喜,估計是這段時間陰雲籠罩,想讓自己有理由開心一下。
本來被債務糾纏的心頓時松解了下來。何株想,算了,反正何秀的債務已經還了許多,以後每個月的延誤費,自己靠獎金也能勉強應付。
就這樣吧,安心當個醫生,恢複正常的生活……
一切都結束了。
剩下的半天,同事都覺得他心情很好。何株下班時甚至哼起了歌,在沒人的路上蹦了幾下。有兩個女學生從對面經過,看到他的模樣,紛紛掩着臉發笑,但何株一點不在意。
他提前下班,回了嚴武備的住處。裏面的燈是亮的,那人應該也下班回來了。屋裏甚至還傳出炖雞湯的香氣,他感到有些餓了。
“我回來了!”何株拉開房門。
客廳裏有兩個人,同時轉頭看他。
一個是嚴武備。
另一個,是何秀。
看何株和石像般站在門口,嚴武備笑着站起來,把他拉進門。
“——怎麽樣,沒想到吧?”他按着何株的肩膀,把兒子推到母親面前,“剛好我們要在當地提前做肅清行動,我就拜托同事留了個心眼,果然在一家賭場裏發現了阿姨——再托人找了當地說得上話的人,先把阿姨的債務轉回國內……總之,先別管什麽債務,人先救回來了。阿株,這驚喜怎麽樣?哈哈哈……你看你,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