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利茲和傑德一家

早上的時候,他們會去甲板上散步。這裏彙集了來自全球各地的病患,但仍然偶爾有人因為加納納白金色的短發而對他們多加注目。

這樣的發色很少見,偶爾在來自北歐的病人身上能見到。

“他們剪了你的頭發。”阿修抱怨。

——加納納并不生氣。他原來會生氣,因為覺得信徒剪發是對上帝的不敬。

“那是搶救時為了避免細菌感染。”他說,“我的腎髒突然出現了問題,是何醫生救了我。”

“好吧,所以你現在和他們是朋友了?”

“他救了我的命,阿修。但是在感染昏迷時,我腦中負責記憶的部分受了些影響。”

阿修皺着眉頭,他勉強能理解加納納的話——在被何株關押期間,加納納動過手術的腎髒發生了惡性感染。也因為這,他暫時性的失憶了。

醫學啊,人體啊,并不是阿修的專長……

“和我說說從前的事吧,我難得有時間陪你。”

“好啊。”

這個提議讓阿修感到很滿意。他喜歡和加納納待在一起,叽叽喳喳嘀咕個不停。

從相遇開始的故事,阿修這幾天反反複複地說。就算是加納納也聽得快背下來了,換做從前,這個人會無奈地問他,“沒有別的事可以說嗎?”

然而,現在的加納納不會。

無論阿修說多少遍,他都會耐心聽着,聽得很認真,仿佛要把這些往事裏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背誦下來。

如果用崩潰來形容卡侬最近幾年的人生,完全不會顯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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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于意大利的某個小鄉村,在藝術大學畢業後成為了藝術壁畫公司的繪畫員。這份工作的報酬并不算高,勉強能夠支持他的單身漢生活。

個子高挑以及一頭白金色的頭發,大概是他為數不多會被人稱贊的地方。盡管這樣,三十歲的他在回母親家時,還是會被媽媽一把抱住,喊他“我的小寶貝”。

在單親家庭由母親撫養長大,他和媽媽的感情非常深厚。他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在青少年時期,卡侬也是本地教會的少年唱詩班成員。

三年前,他的公司倒閉了,卡侬失去了工作。這就意味着房貸和車貸全都沒有了供應。銀行收回他的房車,男人不得不回到鄉下,投奔母親。

接着,母親在某天突然腹痛昏迷,被确診為極其罕見的自體腎細胞排異綜合征。她需要盡快進行肝腎移植,這會是一筆巨額的手術費,前提是他們能夠擁有供體。

在各個論壇和互助會上,卡侬都在尋求幫助。他甚至回到教會,在神像前通宵祈禱神跡。

沒有人幫助他們,也沒有神幫助他們。

直到一封來自“燈屋”的邀請。

——他查閱了燈屋,發現這是一家口碑極好的移植手術海上醫院。聯系人表示,他從論壇看到了卡侬母子的困境,希望從人道援助的角度伸出援手。卡侬的母親可以在燈屋免費接受手術,成為慈善受益人。

他們沒有說代價。直到他見到了何株,這個中國人才用一種醫生标準的商議口氣,和他簽訂了契約。

——他的母親可以在一周內就和匹配供體進行手術,燈屋會負責後續的所有治療。

代價是,卡侬要為他“變成”一個人。

何株會支付給他巨額的報酬,讓他接受面部和身體的整容手術。卡侬在論壇上發帖,留下的都是真實信息,燈屋的人早已調查清楚他的資料,他的先天條件完美符合何株的需要。

一米九的身高,白金色的頭發,良好的體态,意大利人……

以及,對于金錢的需求。

他不是很懂亞洲審美,從意大利人的審美标準來看,何株的外貌沒有威懾力。他很文氣,戴着無框眼鏡,似笑非笑。

但是,卡侬不敢違抗他。哪怕他們之間似乎是很簡單的一手交錢一手僞造的關系,可他能感到非常明顯的地位壓迫。

到底是語氣還是眼神……

他知道的事情很有限,只要何株能确保醫治母親,并如約打款,卡侬并不是很在乎這人的目的。

按照何株的說辭,他每天都和一個叫阿修的年輕人在一起。卡侬的英語說得還不錯,因為奶奶是英國人。

他根據要求調整口音與說話習慣,比如盡可能在日常說話時引經據典——卡侬很奇怪誰會平時這麽說話,對方能聽懂他的話嗎?

何株說,不重要,反正引經據典就可以了,最好是歷史向的冷門經典,不用管聽衆能不能聽懂。

前幾天,卡侬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他不知道這個叫做加納納的人和阿修到底什麽關系——不像情侶,不像朋友,不像上下級。阿修像只小豚鼠一樣緊緊跟着他,寸步不離。

活動區域也是有限的,他們不能離開上層,除非何株需要和他商量事情。原因很簡單,嚴武備在船上,不能讓人和阿修見到面。

經過幾次心髒修複,嚴武備至少安全了。然而何株問他感想,他卻毫無感覺。

……應該說是令人羨慕的身體健康,還是福大命大呢。

何株很小心,他身邊永遠有助理和護衛。要把人強抓下船,只能用一種辦法。

“我想和你單獨說一會兒話,”他說,“去餐廳好嗎?”

那人低頭看最新的化驗報告,沒有說話。

“沒有其他的,就是想和你說會兒話。我們很久沒有聊過了。”

何株合上了病歷夾,笑了。

“你如果真的身體不舒服,會先去國內的醫院查。你是帶着什麽目的要求登船的,我不想追究。”

“你覺得我是帶着什麽目的?”

“小武,你的臉皮是不是也做過移植?厚了。”

“我來這裏,是因為我想見你。”

何株聽了,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出煙遞到他嘴邊。嚴武備怔住了,依舊沒有用嘴接。

“這樣不好。”何株搖頭,他用自己的嘴含住那支煙,又遞到嚴武備嘴邊,“——要這樣,學會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難以違抗的氣質,就像遞一根骨頭給自己養的狗。

這次,嚴武備用嘴接住了煙。

何株帶他來到了一間空房間。這裏原來應該是職工休息室。

裏面什麽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張椅子。

他圍着嚴武備走了一圈:“你說得對,我們應該修複和對方的關系。我們以前相處得很好,比如說,你來我家,如果我讓你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你就會一直坐着,不會亂走。”

何株指着那張椅子:“坐上去。”

是普通的辦公室座椅。

嚴武備坐在那。那人離開房間,臨走時說,直到他下一次進這扇門,否則嚴武備不許離開椅子。

第一次是半個小時。第二次是一個小時。

幾天後的一次,何株把他留在這四個小時。盡管受過專業訓練,這仍然是如坐針氈的四小時。他想上廁所,也想喝水,辦公室椅子并不算舒服,不能靠着睡覺。

在大概兩個半小時時,嚴武備站了起來。門外立刻就有看守進來确認情況,然後用對講機通知了何株。

其實人類的常規注意力集中時間是四十五分鐘到六十分鐘,超出這個時限,都可以看做折磨。

何株下一次讓嚴武備将一個黑色不透光的袋子套在頭上,讓他在純粹黑暗中等待。安靜的房間,黑暗的視野,當嚴武備忍無可忍站起來的時候,時間才過去了半個小時。

何株就在前面看着他,沒有離開。他了然地笑了。

“你要做個選擇,受懲罰,或者下船。”

他不能下船。

離開燈屋,幾乎等于再也沒有重登的機會。于是,嚴武備選擇了懲罰。他在半小時後被推入手術室,迎接他的僅僅是局部麻醉,他能看見手術過程——醫生們用醫用钛穿過他頸部的皮下組織,在他脖子的皮膚下,埋了一個“項圈”。

項圈每隔一厘米就有凸出皮膚之外的環扣,意味着他的皮膚也以一厘米為間隔被打了孔。然後,無菌的不透光頭罩被依次扣在這些環扣上,然後是焊接聲、皮肉的燒灼聲……

何株在他的脖子上,“移植”了一個無法脫掉的頭罩。連在頭罩上的還有耳塞,耳塞是膨脹式的,直接在耳道內進行膨脹固定——他的視覺與聽覺都被剝奪,被推出手術室後,嚴武備就被丢在了走廊裏。

起初他還能冷靜地扶着牆一步一步走,但是在黑暗中摸索半小時之後,在這巨大游輪之中,他徹底迷失了方向感。

其實此刻身處的位置是自助餐廳。在中午的用餐人潮中,這個戴着黑頭套的人突然用自己聽不見的聲音大喊,嘶聲力竭地喊何株的名字。

從法蘭克福機場落地,林渡鶴讓司機帶自己趕往了傑德他們的度假別墅。

桑度島中的七號島是傑德與利茲的私家島嶼,在氣候适宜的時候,一家人會一起來這裏度假。由于島嶼離岸,安保嚴密,他們并沒有想過會在法國的度假屋裏被菲律賓匪幫挾持。

他給通龍發去消息,請求不要對這家人采用暴力——在林渡鶴的人生中,這對夫婦是為數不多,讓他感受過善意的人。

利茲和加納納的僞善完全不同。

她會拒絕父親的命令,拒絕帶孩子回到佛羅倫薩,與父兄争執。與其說是被寵壞的大小姐,不如說更加像個正常的有善惡感的人類。

像利茲這樣的人,在桑德曼中是稀有動物。

大部分人,他們知道沃特的愛好——不喜歡太年輕的,也不喜歡年長的,他喜愛的孩子有個特定的年齡區域,青春期,有反抗意識,精神飽滿。

他們不覺得這算是污點,就像喜歡游艇,喜歡高爾夫,喜歡葡萄酒,是很正常的“愛好”。

所以林渡鶴不希望這家人受到傷害。

他上了往來七號島嶼的船只,越是靠近主宅,眼見的氣氛就越讓他感到不安——主宅沒有壁爐的煙,沒有燈火,死氣沉沉。

而且,通龍沒有回他的消息。

就算直接打電話,那人也拒而不接。林渡鶴只希望這是因為他弄丢了手機……或者單純的使性子。

他登上島嶼。眼前是主宅別墅的入口鐵門,有些電線露在外面,大概是匪幫潛入時為了不觸發警報而剪斷的電線。除此之外,這座島嶼的通訊也被信號機隔絕。

通龍在鐵門外等待他。

拄着手杖,林渡鶴一瘸一拐走過去。

“不要和我開玩笑,他們人呢?”他看着通龍,有時候這個人喜歡惡作劇,看別人的情緒大起大落——為了讓這人立刻給出确切的回答,林渡鶴抓住他的領子,擡頭吻了他。

這一吻結束,他重新問了問題。通龍好像沒從這個吻裏回過神——他們認識很久,林渡鶴很少主動和自己親近。

“告訴我結果。”

林渡鶴的眼神很痛苦。

結果在別墅後的松木林中。

被翻動過的土,正在漸漸和周圍的土融為一體。

幾具被淋上汽油後燒焦的屍體就在下面。

“……為什麽?”

他坐在新土邊,語氣茫然。通龍不該這麽做,利茲他們是人質,是很貴重的人質。

通龍給他看了手機裏的消息——就在加納納登船要挾、何株占據上風之後,林渡鶴的手機給通龍發送了一條消息。

“KILL THEM”

這不是林渡鶴發的消息。

是何株在搶下林渡鶴手機之後的短暫時間裏,暗中給通龍發去的。接着,這個人删掉了手機內的發送記錄——也就意味着林渡鶴根本不知道這條消息。

通龍沒有說話。他之後又接到了林渡鶴的消息,才意識到其中或許有問題。但是人已經殺了——傑德、利茲、他們的孩子們,都被燒成焦屍,掩埋在別墅後的林子裏。

兩人之間陷入了少有的寂靜。

林渡鶴的手按上那片松軟濕潤的土,他感到眩暈和惡心,幾乎要吐出來;但為了避免侮辱死者,他硬是忍住了沖動。

——這時,有兩個史可荷的打手從林子深處走了出來。他們手上,提着一個蒼白得不知生死的孩子。

他們晃了晃那個因為低溫症而失去意識的孩子:“我們在一個石頭下的小洞窟裏找到了這只小聰明,要一起處理掉嗎?”

還沒有等通龍回答,林渡鶴已經沖過去将孩子抱了下來,護在懷裏——唯一幸存下來的孩子是阿爾,他有很嚴重的先天心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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