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色将沉。

殘陽如炙,将天際的雲也燒成了焦黑色。

霭色鋪向大地,卻未能影響這處山崖口的光線。每一只烈火羚羊都長着巨大的赤色羊角,火焰的光輝自那對羊角上彌漫,照着它們白色的羊毛,愈發奪目生輝。

陳六安擡手擦了擦唇角溢出來的血跡,寬大的袖袍因為浸透了鮮血而下垂,衣擺的血跡與暮色接連在一起,晦暗不清。

自從入了劍宗後,陳六安鮮少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他的修煉天賦很高,又肯吃苦,在師門排行第四,外出游歷的時候也有幾位師兄照拂……

如今,他也是師兄了。

陳六安微微深吸一口氣,方才的劍陣已經将那群烈火羚羊暫時逼退了幾分,勉強能撕開了一個突破口。

“等我出招之後,你們看到缺口就趕緊走,再往後應該是個斷崖,我用神識感知過了。你們只要禦劍飛行到斷崖的那頭,烈火羚羊就不會過去。”

陳六安冷靜的說道。

“可是師兄你怎麽辦?”

兩名劍宗弟子此時也同樣狼狽,但有陳六安護着,并沒有受太重的傷。

“我不會有事,迷宮比試中不會死人的。你們兩人如果能繼續往下走,都找到出口,分數也比我一個人出去來得多,不是麽?”

“可是……”

“沒有可是。”

陳六安沉下聲,他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靈力自他體內運轉,随着劍宗心法一同淬上了劍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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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道的劍意通透凜冽,令周遭的氣氛都壓迫了起來。

“我宗有宗規——我宗弟子,只進不退,劍刃所指,即為我道。”

“比起猶豫不決,你們應該更要鼓起勇氣一往無前。”

“而我,會為你們開道。”

陳六安說下最後一句話後,他的劍意也蓄力圓滿。

抽空了他全身靈力的一道劍招朝着斷崖的方向斬下。

劍氣鋒芒逼人。

劈開的草木沙石化作了齑粉,原本阻攔在外的烈火羚羊也趨利避害的躲閃——卻未曾能躲過,劍氣擦過它那堅硬無比的羊角,碎裂聲與血腥味一同随風傳來。

這一劍,硬是從烈火羚羊群的包圍中撕開了一道缺口。

另外兩位劍宗弟子當即咬牙,以氣禦劍,身形拔地而起,飛快朝那個缺口沖出去。他們決不能讓師兄的努力白費。

那兩名劍宗弟子成功脫離了烈火羚羊的包圍圈,直奔斷崖而去。

陳六安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松下來,被方才那道劍意抽空了靈氣的身體便會倒下。

随便一只烈火羚羊上來踩他一蹄子,都能将他送出這個迷宮秘境。

不過陳六安不在乎。

他将大半個身體的重量依附在自己的本命靈劍上,整個人以一種脫力的姿态半跪半坐在地上。

頭顱微微低下了幾分,額頭有些疲憊的靠在他的劍柄上。用來給眼睛遮擋光線的絲帶早已經不知去哪裏了,發絲被汗水浸濕,不可避免的有些淩亂。

殘陽落在他的眼睫上,帶着幾分日光的餘溫,很輕的照進了他的眼底。像是為那雙空洞失明的眼重新點亮了光彩。

陳六安聽到了烈火羚羊的蹄子聲,還有夾雜着憤怒情緒的妖獸嘶吼。

他應該很快就要出去見掌門師尊了,雖然這副樣子有些狼狽,但是也是沒有辦法了——

“哐當——!”

清脆的碰撞聲響起。

那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落在陳六安身上。

一道金光乍起,穩穩當當的将陳六安護在了光圈中央。外面的那只烈火羚羊一頭撞到了防禦靈器的屏障上。

陳六安錯愕的擡頭。

只聽見一道令他有些熟悉的嗓音開口說道,“這位師兄你莫慌,我這件防禦靈器可以暫時抵擋一會兒烈火羚羊的進攻。我現在帶你飛出去。”

“唉?這位師兄,你的眼睛——”那道嗓音微微有些詫異,随即認出了他的身份來,“六安師兄。”

“是我。”陳六安的嗓音沙啞,他遲疑了一會兒,随即在那人将自己扶起的時候篤定道,“小師弟。”

“這也能猜出來嗎?”楚衍微微詫異。

“本來有些不确定,但是你的骨架是同門師弟中最小的。”尤其是手骨,給自己遞茶點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後面的話,陳六安沒說,他下意識的用神識感知了一下周圍——

卻意外的發現,自己沒有感知到,除了他和小師弟外,那道屬于首座師兄的氣息。

“小師弟,你難道是一個人過來的嗎?”陳六安的聲音不自覺的拔高了幾分,夾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意味。

“嗯,是啊。”楚衍應聲。

“胡鬧!”陳六安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真是太胡鬧了,這可是一群會發瘋的烈火羚羊,你一個人過來做什麽?這麽危險。”

“首座師兄呢?首座師兄不在你身邊,你胡鬧什麽……”

楚衍連忙安撫他,“師兄你別慌。”

陳六安:“……”

他本來一點也不慌,能從容面對失敗。但是在知道小師弟一個人過來後,他真的好慌!

他家小師弟修為築基都不到,随便被哪只烈火羚羊踩一腳,就是重傷出局。

雖然不抱希望自己能脫困,但是很絕望小師弟和自己一起出局。

陳六安木然的想。

“我一定能安全的把師兄你救出去的。我靈器法寶很多的,我還帶了兩只白鸾進來。等會一只載師兄你出去,另外一只載我出去,我們飛走就行。”

楚衍一邊說着,一邊從空間玉佩裏拿出兩件防禦靈器,趕在上一個防禦屏障碎裂之前,又重新補上了。

不過這樣的效果不太好,那些烈火羚羊發現屏障只是一味阻擋,對它們造成不了什麽傷害後,開始變本加厲的用羊角沖撞。

得趕緊離開這裏。

楚衍匆忙的解開另外一只白鸾的馭獸術,讓它載上陳六安。

陳六安坐在白鸾的背上,從自己的乾坤袋裏掏出一瓶靈水來,緩緩補給身體空虧的靈力。

首座師兄沒來,小師弟的辦法只能說權宜之計,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自己也要盡快恢複戰鬥力才行。

“哐當——!”

羊角沖撞屏障的碰撞聲多了幾分沉悶,随即,如同蜘蛛網一般的裂紋在那處皲裂開來。

情況十分不妙。

“小師弟,快走!”陳六安連忙出聲喊道。

“嗯,走了。”楚衍應了一聲。他坐着的那只白鸾匆忙飛起,卻還是稍晚了一步。

撞碎了防禦屏障的烈火羚羊直接毫無阻攔的沖上來,然後揚起蹄子,縱身一躍,朝着将将起飛沒多高的、載着楚衍的白鸾撞去。

湊近了楚衍才發現,烈火羚羊的那對羊角不僅巨大,而且尾端的羊角尖還是反着旋向外邊,撞上來可能會直接來個開膛剖腹。

危急時刻,楚衍下意識的抽出自己的小破劍,匆匆擋在那只烈火羚羊即将沖撞過來的位置。

但是這羊角太大了,可能劍身……擋不住……

大意了,應該先放一個防禦靈器!

“噌——!”

沉悶的切割聲倏然響起。

烈火羚羊那一對尖銳無比的羊角尖被一對旋轉的匕首如切菜一般,切割掉了。

龐大的靈力擋在白鸾的身前,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掌,将那發狂騰空的烈火羚羊拍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在短短的幾個呼吸間。

危機解除,白鸾連忙振翅飛往高空,逃脫升天。

楚衍眨了一下眼睛,看着安然無恙的小破劍和沒有絲毫損傷的白鸾。

毫無疑問,方才有其他人出手救了自己一把。

首先肯定不是靈力匮乏的陳六安師兄……這附近還有誰能一擊必殺相當于金丹期的烈火羚羊?修為怎麽也該在元嬰期之上吧——

“嗨,這不是巧了嘛,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一道令楚衍并不陌生的嗓音從旁邊響起。

楚衍頭一回覺得千無越的話語聲聽起來悅耳動聽。

楚衍:“多謝道友出手相助。”然而,楚衍感動的情緒還沒有凝聚出來,便聽見先前那道嗓音繼續說道。

“啊,你不用感謝我,我是替這位道友來救你的。”

“……嗯?”

楚衍被這話窒了一瞬間,循聲望去,只見千無越的身影,輕飄飄的落在載着陳六安的白鸾身上。

然後興致勃勃的盯着他的六安師兄,開口說道,“我就說你這個修為不行吧,現在靈力都被掏空了,知道後果了吧。”

楚衍:“……”

這個人怎麽回事?

雖然迷宮比試中會紊亂修士的氣息,但是一個元嬰修為的修士,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認錯人了,是不是太那個了一點……

“你是什麽人?”陳六安疑惑的開口。

“嗯?你這聲音怎麽變沙啞了……”千無越愣了一下,遲疑的說道,“有點奇怪……”

“六安師兄,他是我今早遇見的一位其他宗門的道友。”楚衍回答完陳六安的話語,随後看到千無越恍然大悟般的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繼續木然的開口提醒,“這位道友,你認錯人了。你身前的人是我師兄,我才是你早上遇到的人。”

“啊,真是不好意思。”千無越撓了撓頭。難怪他覺得剛才有些奇怪。

“我的判斷力每到傍晚的時候,就容易下降得很快……”

這時,屬于傍晚的微風捎來了千無越那道近似低喃的話語。

楚衍的心頭一跳。

下意識的順着這道話語看向了天際。

最後一抹黃昏的餘晖從天際暗淡下去——

黑夜将至此降臨。

完了。

他從早上遇到千無越的那一刻起,就是為了防備晚上的時候這人還在自己身邊。

“六安師兄你小心,離他遠——!”

楚衍急切的叮囑話語還來不及說完,他聽見耳畔傳來一陣不自然的風響。

危險的氣息像是跗骨之蛆那般令人頭皮發麻。

楚衍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但是身體已經先思緒一步,拿出了自己的靈劍來。

“噌————!”

像是金屬在緩慢摩擦時發出的刮痧聲。

沒了日光的天地陷入昏黑,白鸾不安的嘶鳴着,卻因為腳底還有那群烈火羚羊,無處停歇,也無法停歇。

烈火羚羊羊角散發的光輝恰好能讓楚衍勉強看清自己的處境。

一把詭異而森寒的匕首速度緩慢的擦過他的靈劍劍身,外面的那層鐵鏽被鋒利的匕首硬生生刮下來一層。

靈劍原本漆黑的劍身若隐若現。

一道冰冷喑啞的嗓音自楚衍的頭頂緩緩響起,“你似乎并不怕死。”

楚衍下意識的擡眼,在看到那張與謝雲冥有七八分相像的臉之時,他的眼皮子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楚衍也不是沒有被謝雲冥冷冰冰的注視過。

當初在楚家地宮,第一次見到謝雲冥的時候,當時謝雲冥手中的劍直接橫在自己的脖頸上。

“生死攸關也能走神,和那個蠢貨差不多。”先前那道嗓音又極其冷漠的開口了。

楚衍收回了自己的心思,開始面對現在的局面,明知故問道,“你是什麽人?”

“你無需知道——”

“死人是無法記住活人的姓名與樣貌的。”

這句話語落下後,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動了,手腕翻轉,直接抹向楚衍的脖頸。

絕不能讓自己受傷!不然傷口就會反噬到謝雲冥的身上!

楚衍睜大眼睛,瞳孔驟然緊縮,為數不多的靈力自體內瘋狂運轉,提起劍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再一次擋住了那只詭異的匕首。

靈力緩緩淬上了靈劍劍身,只有薄薄一層。但有什麽東西——像是桎梏的鎖,在楚衍的身體之中悄然的碎裂了。

少年的目光變得莫測了起來。

“咦?”而對面那人似乎并沒有過多察覺,就自己的攻勢被阻擋而言,發出一聲輕微的訝異。

他剛剛那一招并沒有使出全力,只因為他覺得僅此而已,已經足夠殺死一個築基期不到的低階修士。

沒想到這名修士還能扛一下。

“你想殺我。”

這是一道屬于少年的嗓音,話語之中的質疑微乎其微,唯有淡然和篤定。

“是。”千無影幹脆的應聲,一把匕首殺不死,他還有第二把。

手起刀落,寒芒掠過昏暗之中,似是要将這夜色也切割開來。

不知什麽時候的血腥味自空氣中彌漫開來,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

千無影下刀的動作稍微停滞了一瞬,目光挪到了先一步将自己手指劃破的人身上。

這人這是要做什麽?

但很快,少年手上的傷口便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起來,連疤痕都沒有。

“……”千無影挑起眉頭。

如果這人不會死,或者說這人不會輕易死去——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

畢竟,在那個蠢貨身邊,已經沒有什麽人能聽他說話了。

就在千無影走神的這一剎那。

空氣忽然間凝固了。

一股極其恐怖的氣息自身前的少年身上蔓延出來。原本只是微弱的低階修士的氣息,竟是在此刻散發出了不輸于元嬰——甚至更高的出竅期氣息來。

靈力淬滿了那把漆黑色斷劍,明明失去了最鋒利的劍鋒,卻絲毫不影響靈力覆蓋上劍身。

有霜雪順着那些暗紅色符文彌漫開來。

千無影發現自己的身形好似挪動不了一樣,動作遲緩得厲害。

橫平着的一劍朝千無影的方向斬下,沒有什麽招式,或者也可以說這一招太過平常無奇,看不出其他的東西。

“嗡——!”

劍氣嗡鳴,掠過了千無影的眼角眉梢,還有耳畔。

所有的感官都在下意識的放大。

恍惚間,千無影覺得自己似乎透過了迷宮本質,看到了“真實之像”。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人,像極了劍宗的首座弟子——謝雲冥。

但謝雲冥的劍意不是這樣的。

謝雲冥的劍意自靈劍出鞘就帶着逼人的殺意。沒有這道劍意帶來的平和、悲憫,但又有貫通天地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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