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
焦嬸自覺從門邊的塑料櫃裏翻出兩雙拖鞋,一雙舊的自己穿上,一雙半新的放到微星腳下,等他換好了才走進去道:“老太太怎麽又忙上了?您這感冒還沒好,要多休息的。”
見他們回來了,祝奶奶起身從廚房拿了兩杯水,一杯遞到焦嬸手裏,一杯放在了折疊桌上。
“小病,早好了。”祝奶奶又坐回去,“這些時日辛苦的是你。”
祝微星注意到老人家走路沒上回順暢了,一只腳的膝蓋不太能彎,他想到焦嬸說過奶奶的腿腳不能淋雨,又去看桌上的那杯水,摸了摸,是溫的,像早早就從熱水壺裏倒出來涼在了那裏。
“我這點算什麽辛苦,您知道我閑不住,以前還要擺攤,現在關了門,白天一點都不忙。”
焦嬸喝了口水,又去看祝微星,把話題引到他身上。
“祝奶奶您看,微星恢複得多好,醫生說再複查幾次就能徹底安心了。”
祝奶奶沒擡頭,粗糙的手指熟練地翻動紙張,沒一會兒一個小巧精致的銀元寶就躺在了掌心,轉手又丢入床邊的紙箱內。
“就是剛回來有點熱到了,一會兒讓他回房睡一覺。”沒得到答複,焦嬸輕輕推了推微星,讓他表個态。
微星捧着那水杯已喝得差不多,去廚房洗幹淨放回原位後才對兩位長輩道:“我好很多了。”
焦嬸捧場:“是吧是吧,老太太看看。”
祝奶奶終于看向了他,又望向那個被洗好了放進櫥櫃的杯子。
焦嬸也後知後覺的盯向櫥櫃,直到微星說要去休息才不可思議的回神。
“洗個澡再睡,衣服在床頭。”祝奶奶道,語氣淡淡的。
微星點頭:“好。”
這破公寓八零年代初造起來時還沒普及抽水馬桶,沒造衛生間,九幾年政府重新規劃空間給每家每戶在樓道裏加蓋了一間廁所,所以梳洗的地方都在屋外,撐死兩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就夠放一洗漱臺一馬桶,沒有浴缸,只能淋浴。
祝奶奶收拾得幹淨,但到底年代久遠,牆壁瓷磚早已泛黃,邊邊角角擠滿了成年累月的水垢鐵鏽。
祝微星拿着換洗衣裳在門邊站了片刻才走進去。門一關,室內很黑,摸索着開了盞頭頂的小黃燈,祝微星頭還暈着,那屋子又悶,中間一度差點腳軟想吐,好在速戰速決挨了過去。
回屋時聽見焦嬸還在和祝奶奶聊天,大多都是焦嬸說,祝奶奶只做着手底下的事。
“在醫院他很聽醫生的話,對我也客客氣氣,這個禍事後那孩子完全變了個人,應該是真吓到了,乖了很多,我想以後都會好的,您就再信他一次……”
祝微星站在門外聽焦嬸壓低嗓音替自己求情,可惜奶奶一直沒回答。待焦嬸轉了話題,祝微星才推門而入,越過兩人進了大房間。
書桌上的書倒是不少,祝微星上前翻翻,音樂史、古典樂賞析、樂譜,比起稀稀落落的專業書籍,更多的是各種雜志。
祝微星又走到衣櫃前拉開門,瞬間一排絢爛彩虹色紮入眼眶,赤橙紅綠青藍紫,同祝微星出院時穿得風格如出一轍,有些還帶刺繡帶亮片,簡直把整個戲班都往身上扛。
祝微星不能理解自己曾經的品位,皺起眉匆匆掃過,目光又落在櫃子下方的長方形盒子上。
小心的拖出來打開,未組裝的三截銀色長笛展露在面前。
笛子不新了,能看見縫隙處有氧化發黑的痕跡,兩塊擦拭的棉布也皺巴巴的。祝微星伸手一摸,邊際一層淺灰,顯然不止一個月的落塵。
自己受傷才多久?這笛子怎麽像長遠沒被用過?作為專業學生,樂器難道不需要天天練?
祝微星疑惑,又把房間環視了一圈。
奶奶給的換洗衣服放在上鋪。那應是他的床,哥哥睡下鋪。可看這地方……書桌、衣櫃、角角落落,不見另一人痕跡,全是祝微星風格的東西。弄堂大媽說自己過去并不常着家,人不住這裏,物品卻霸占九成九地盤,這為人……也過于有存在感了。
祝微星記憶缺失,對生活常識卻有着基本判斷,學長笛具體要花多少錢他不清楚,但總覺得以自己目前的家境并不适合這個專業。學了多久?怎麽考進去的?考進去了又為何任由樂器在角落積灰發黑?有事耽擱還是怠慢偷懶?
放回笛盒,祝微星思考着爬到上鋪躺下了。
奶奶許是考慮到他頭上的傷,涼席是竹制,枕頭還是棉布的,松軟一蓬,能聞到淡淡的花露水味,香味劣質,卻催人入眠。
祝微星聞着,眼皮疲憊垂落,腦海中依稀閃過今天從羚甲裏一路走來種種,比起嫌棄這裏的簡陋和貧窮,祝微星感觸更深的是面對住了二十年的家,他只覺陌生,沒有熟悉感,更沒有歸屬感。
我要盡快适應,祝微星對自己說。
想着想着,他睡了過去。
大概換了新環境的緣故,微星又做夢了。
不同于過去的一片漆黑,這回的畫面有色彩,卻過于豔麗,拉滿的飽和度刺眼得辨不清具象,調色盤似的花花一片,像山河,又像建築,像人,也像動物,绮妙詭谲,朦胧異幻。眼睛失去作用,幸好耳朵還能工作,他聽見了樂聲。鋼琴、提琴、吉他、琵琶,試劑般被一支支的不停往器皿裏添加倒入,彼此反應,疊加噪音,直到眼睛和耳朵都不堪積累重負,轟然一聲……
夢境炸了!
祝微星艱難睜眼,腦袋脹痛得仿佛2G內存硬被塞了1T的資料,半晌才緩過來,看清屋內漆黑,已是傍晚。
摸了把臉,平整思緒與呼吸,祝微星蹒跚下地,開門走出去,客廳也是半黑,焦嬸不知何時離開了,只有祝奶奶的房間飄來微黃的燈光和輕輕的電臺戲曲聲。
夢裏聽見的樂聲莫非受這個影響?祝微星胡思亂想着來到小卧室門前,看見奶奶還在疊紙錢,地上箱子已被裝得快滿。淺淺的剪影讓她的背沒有在人前看着那麽挺直,有一點佝偻。
祝微星正想如何開口,奶奶先說話了,依然低着頭。
“菜在桌子上,不想吃冷的就熱一下。”
祝微星問:“您吃過了嗎?”
奶奶道:“我等等吃。”
祝微星于是去了客廳。打開燈,桌上果然放了好幾盤菜,有葷有素,還有一道冬瓜火腿扁尖湯。
祝微星思考片刻,發現自己不多的常識儲存裏沒有使用煤氣的記憶,好在老舊的冰箱上放了一臺老舊的微波爐,這個他會。
把桌上的菜一一加熱,祝微星低聲道:“吃飯吧,奶奶。”
祝奶奶停下了動作,奇怪的看過來。半明滅的光照在門邊少年纏着繃帶的頭臉上,襯得膚白眼淨,格外青澀,也讓他的表情顯得平和誠懇,且有一些陌生。
就在祝微星以為祝奶奶不打算理睬自己,祝奶奶把手裏的紙錢放下了,下床洗手,腳步蹒跚着坐到桌邊。
祝微星看看她不利落的腿,跟着在另一頭坐下,給祝奶奶盛湯,等奶奶端起碗他才動了筷子。
兩人都沒怎麽說話,也沒發出大動靜,祝微星大病初愈,胃口一般,好在奶奶做的菜清淡少油,果然和他在醫院吃的一個味道。
吃飯期間他能感覺到奶奶盯着自己看了好幾回,看他端着的碗,看他筷子的落點。但奶奶不開口,祝微星便沒問,直到喝湯,奶奶才道:“你們輔導員剛打來電話。”
祝微星放下勺子,認真的聽。
“她暑假在外地進修,今天才回,聽說你的事想過來家訪,我跟她說你已經快好了,讓她不用麻煩。”奶奶起身,從碗櫃裏取了兩個幹淨的碗,把剩下的飯菜湯倒在一塊,成了一大碗菜泡飯,蓋上蓋子放在竈臺角落。
“她說給你在學校申請了大病補助,讓我問問你要不要,要的話開學之後去辦公室找她。”
有補助不是好事嗎?為什麽還打電話問要不要?
奶奶像是看出了他的疑問:“你以前都是拒絕的。”
拒絕,為什麽要拒絕?
奶奶道:“你不喜歡用自己的名字拿補助。”
祝微星立時猜到,怕是奇怪的自尊心作祟。
“想要補助……就對老師态度好一點。”奶奶又叮囑。
祝微星不及多想這話深意,就見奶奶站到水槽前打算洗碗,他連忙上前把東西接過。
“我來。”
奶奶沒有動,那種打量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身上。
“我來,奶奶。”祝微星聲音輕輕,卻帶堅持。
奶奶的情緒比焦嬸內斂多了,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擺動幾下,退步讓開了:“要用熱水洗。”
“好的。”
事實證明,祝微星的常識儲備庫裏也缺失了洗碗這項技能,不僅動靜大,好幾回差點脫手,洗滌劑更是淌了一桌一地,幸好最終有驚無險的完成。
把周圍收拾了,又洗幹淨了手,祝微星回房。奶奶也已回房阖了門,祝微星路過小卧室,聽到裏頭傳來的戲腔唱段:
醉中笑,笑中醉,天地同醉。
笑含悲,悲含笑,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