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爾維娅和裏德爾,他們兩個在門口愣住了。

艾格尼絲夫人把我的藥水倒進玻璃杯,沒好氣地說,“看在梅林的份上!你們全都閉嘴!探望者只能待十分鐘。伊麗莎白,把藥喝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走了出去,門口的那群人往我床前走了過來。我看着湯姆,半張着嘴,腦子遲鈍地轉着,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都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和我講過話了。

艾格尼絲夫人的袍子一消失在門口,西爾維娅就激烈地對湯姆說:“你來這裏做什麽?你答應過我,你再也不會和她——”

湯姆擡起頭,冷冷掃了她一眼。

“可是——”她又說道。

“閉嘴。”湯姆簡短地說。

他沒有提高嗓門,嗓音裏甚至有一絲沙啞,可是卻給人一種異常強勢淩厲的感覺。整個病房裏似乎都填滿了由他身上散發開來的冷冰冰的壓迫感。

西爾維娅看起來像是被他扇了一巴掌一樣,頹然地扭過頭去。

我突然想到,他上回把我給吓哭,還沒有真正發火呢。他要是真正發起火來,哪裏是把人吓哭這麽簡單。

他往我這邊走來,艾達從我的床頭站起來,和卡爾,克裏斯他們一起退到床腳。

他走到我床頭,低頭看着我,啞着聲音說:“伊麗莎白。”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着他了。我盯着他那張似乎比我記憶裏更加英俊的臉,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因為天氣很熱,他沒有穿黑袍子,只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沒系領結,胸口的三顆紐扣敞開着,袖子向上卷到胳膊肘處。他的眼睛帶着血絲,面容憔悴而瘦削。他凝視着我,烏黑的眼睛裏有一種奇怪的、壓抑的情感,好像有好多的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歪在枕頭裏,瞅着他,也沒有說話。我真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以為我跟他已經完蛋了,可是他又這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心裏又好像不知打翻了什麽一樣五味陳雜起來。

病房裏的氣氛過于壓抑,我為了給手頭找點事情做,伸手拿過床頭櫃上的那杯褐色的藥水,喝了一大口。一股像臭水溝一樣惡心的氣味直沖我的腦門,我沒有防備,一口全部噴了出來,床單上,還有湯姆的白襯衫上被噴的全部都是。艾達驚呼了一聲,西爾維娅往後退了一步,烏黑的眼裏閃過一絲恐懼,像看一顆炸彈一樣看着湯姆。

我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湯姆微微一皺眉。他沒有拿出魔杖清理自己的衣服,只是微微嘆一口氣,往前走了一步,坐在我身邊,一只有力的胳膊扶着我的腰,輕輕一抱,讓我坐直了一些。

湯姆熟練地把我額前汗濕的頭發攏到耳朵後面,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在倫敦的街頭和我一起狂奔之後做的習慣性動作一樣。他拍了拍我的後背,耐心地等着我的咳嗽停息下來。我的氣息順了一些之後,他側身拿過裝了藥水的杯子,送到了我跟前,沉着地說:“慢點喝。”

我恍恍惚惚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好像過完了今天,就沒有明天的感覺。

那種帶着宿命論色彩的悲劇感,從那一天開始,就貫穿了我短短的一生。

我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剩下的藥水,一股惡心的味道和一股濃重的睡意同時出現在了我的腦子裏。我捧着暖暖的杯子,努力睜着眼睛。他把杯子從我手裏拿走,然後想幫我重新躺下去。可是,我固執地掙開了他讓我躺回床上的胳膊,一頭鑽到了他懷裏,滾燙的雙手死死攥住他胸口的襯衫領子,閉着眼,一動也不動了。

他的動作頓了頓,似乎渾身僵了一僵。然後,他把我的身體往他這邊挪了挪,溫柔地抱緊了我。

我松了一口氣。我本來以為他會把我扔回枕頭裏去的。

他後來笑着對我形容過我那時候的樣子:“就好像你寧可去死也不肯松手了。和你小時候搶到其他孩子手裏的玻璃彈珠,死活不肯放手的那副德行一模一樣。”

其實我還沒有完全睡着。我微微睜着眼,透過睫毛之間的縫隙,隐隐約約看到西爾維娅的臉。我從來都沒有在她那張冰冷的臉上看到過那麽多的感情——失落,痛苦,憤恨,嫉妒,深深的無奈。也許,所謂冰冷,只是掩飾熾烈內心的面具。

我這輩子恨過許多人,可是我不恨西爾維娅。因為我知道她為了他做了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我也知道,她一輩子都深深愛着他。

所謂深愛,大致就是與另一個人融為一體。我們的愛從年幼無知的生命初始就生根發芽,從此再也不分彼此。

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我是怎樣的愛你?訴不盡萬語千言;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我愛你直到地久與天長,

My soul can reach, 直到我的心魂可以抵達的深處。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去探索人生的奧秘,神靈的恩典,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不論白晝黑夜,我愛你不息,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 most quiet need, 好似我每日必須的食物

By sun and candlelight.一樣不能間斷。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我自由地愛你,如同人類為自由奮鬥;

I love thee purely,我純粹地愛你,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不再為奉承所迷惑。

I love with a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我愛着你,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以昔日的痛苦和童年的信仰,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如果沒有你,

With my lost saints,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我的心就失去了聖賢。我深愛你,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 And, if God choose,以淚水,微笑以及全部的生命。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上帝在上,你會看到我的愛将在死亡來臨之後歷久彌堅,永不消失。

我小時候最喜歡讀這首詩。

我讀給湯姆聽過,他不屑地撇撇嘴,對我說:“麻瓜的情詩有什麽意思。”

******

五年級春學期的最後一個星期,在六月初強烈的陽光下,我抱着湯姆沉沉地睡在病床上,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總以為我仍然在那個狹窄潮濕的巷子裏,踩着濕噠噠的鞋子放肆地到處亂跑。那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是個沒心沒肺、徹頭徹尾的野姑娘,沒讀過什麽書,甚至都不知道倫敦外面還有一個那麽大的世界。可是那時候的我因為無知,所以幸福。

或許,不僅是我,湯姆,還有世上所有人,都已經許久未曾體會到那種無知、無求、無欲的純粹幸福了。華爾街的野心家說:“貪婪是個好東西” ,可他們不明白,金錢永不眠,權力永無盡,金錢和權力是吞噬靈魂的無底深淵,前行得再遠,都沒有彼岸。

只有簡單地擁有你,滄海的那一頭才是天堂。

我後來搬過好幾次家:約克郡鄉間的那座舒适的暗紅色磚石農舍,愛丁堡的那間整潔的公寓。可是每次午夜夢回,我腦子裏的光影都是萊斯特街上潮濕而促狹的木板房和紅色磚牆。我後來想,無論我走了多少路,讀了多少書,生命最初的記憶都無法抹去。這就是我生命最初的形态,是我所有最真實的愛恨發芽的原點。

蒙特卡洛

六年級開學前的那個八月,是我記憶裏最陽光明媚的夏天。蒙特卡洛的天空藍得格外耀眼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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