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聖之罪 我當與他,是蜉蝣一世,朝生……
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冶昙睜開眼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是祂變成人以後第一次睡着。
身上還蓋着子桑君晏的外衣,靠在旁邊的梧桐樹上。
小熊貓趴在祂懷裏,爪子尾巴團成一團也睡着了。
只有祂們,子桑君晏不在這裏。
屋子裏有炊煙。
支棱起來的木窗裏,郁陶溫和地對祂點點頭:“他去幫我找點東西,洗洗手等他回來就吃飯了。”
冶昙将小熊貓和子桑君晏的衣服一起放在院中的桌上,讓它繼續睡。
頓了頓,雖然用不着,但還是就着院中的山泉清洗了一下。
冶昙走進去。
郁陶居然當真在燒飯。
冶昙站在門口,并沒有要走進去的意思,微微蹙眉,祂不喜歡油煙味。
什麽凡塵煙火氣,一個鬼為什麽非要在九幽這種地方像人一樣生活?
郁陶沒有看祂,卻好像知道祂的想法,微笑說:“我小時候被一群鬼養大,雖然是鬼,她們卻比我更像人,更懂得生活。”
冶昙斂眸,恹恹的:“好麻煩。”
郁陶柔和地笑了一下,她看誰都有一種憐惜,像看着那個嬰童花一樣,媽媽的感覺:“啊,我那時候也這麽說呢,可姨娘們說,人活着便是活一場麻煩,越麻煩越是活呢。”
冶昙輕輕看着她:“我不是人,你也不是。”
郁陶莞爾:“鬼也曾經是人,你也已經入了紅塵。”
冶昙極輕地呼吸了一下,翡冷色的眼眸靜谧,望着院子外面,仍舊還是睡前的星夜,白雲,只是朦胧的月從左邊移到了右邊,這方天地之外,是無邊荒原和鬼魅。
“你有話對我說。”
特意支開子桑君晏,還讓天書也睡過去。
郁陶對祂的敏銳稍稍意外,仍舊攪動着鍋裏的粥,蓋上蓋子,水汽氤氲了她的面容,很快又清晰:“真可憐。”
冶昙沒有動,冰雪色的面容沒什麽情緒,放空看着遠方,應該是清冷的,安靜的時候眉間的清聖卻給人溫柔的感覺,像是雪山和春山之間翡色清澈的湖,包容任何人來倒影。
只有郁陶的聲音,不緊不慢,像一陣雲煙:“那個人身上什麽都沒有。連因果也沒有。”
冶昙靜靜看着夜空,并沒有看她,聲音平和:“因果,就是麻煩嗎?”
“你看見這荒原上的嬰童花了,誕生這些花的不是任何東西,是,沒有。他也是‘沒有’。人被傷,被殺,被惡,會悲會傷會怒會憎,但嬰童花沒有。比起被人間傷害,首先是被人間拒絕了。
“無愛,無恨。無因,無果。不只是嬰童花,這九幽荒原的鬼魅,都是些沒有因果之物。在地府之中,這些東西哪怕是浸泡在忘川裏,也沒有任何用。有人稱之為,不得輪回。
“但,那個人卻和這些鬼物一樣。縱使沒有天書判令,沒有兵解,他也沒有輪回。哪怕是浸泡在別人的因果裏,滿身鮮血,也沒有半點用。”
冶昙微微一頓,回眸去看她,眸光平靜:“你怎麽知道,他被天書判令,要他兵解?”
子桑君晏說話的時候,除了他們,郁陶應該聽不到的。
郁陶神情柔婉注視着祂,好像祂所有的想法她都知道:“我是鬼聖,活了很久的老家夥,看見的東西總要多一點的。不能說破,也說不清,但大體上不會看錯。你能明白的,對吧?”
她眉目比起鬼更像慈悲。
郁陶:“他就不了解了,他太年輕了,沒有人能了解他,他也沒有時間可以被了解。他甚至還不怎麽會活。”
冶昙靜靜看着她:“你既然能看見,就該知道,他的确是會殺你的。為什麽不逃,也不恨他?”
憐惜子桑,像媽媽對孩子。
郁陶垂眸抿唇一笑,如雲煙一樣的聲音:“想聽故事嗎?”
“好啊。”
于是,她就講了一個故事。
人間某個小國,某朝某代某個村鎮,叫它榕樹鎮吧,因為那裏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榕樹。
為了防止外戚做大,當朝的皇帝選妃,給兒子們選媳婦,都采選民間普通人家的女子。
于是,便是榕樹鎮這樣一個小地方,也有教授女孩子的女私塾。
某天,私塾裏新來了一個女學生,據說是來投奔親戚,親戚便送女孩兒來這處私塾。
女學生該曾是大家小姐,這樣的小村鎮來上學也有男丁接送。
一日,換了一位清俊的少年郎來,那少年郎不過十六七歲,長身玉立,穿着便裝也像位英武貴氣的小将軍。
他雖站在私塾外等候,私塾裏的女孩子們隔着花樹屏風窺見,一時都無心上課。
那少年側身背對,目不斜視,沒有一點逾禮。
有大膽的女孩子,指着一篇詩文,詢問女夫子:“先生,這詩當何解?”
女夫子徐徐念了一遍:“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滿座聞聲而知意,掩唇竊笑,見那少年郎雖然規規矩矩背對站着,耳尖卻似隐約發紅。
“是韋莊的《思帝鄉》。”
少女嬌嗔一聲:“我看,這句寫得不好。被心悅的男子抛棄還覺得無所謂的女子,都是傻瓜,戀愛腦,若是我,就抓花他的臉,叫他再騙不了別的女孩。”
女夫子只莞爾一笑。
自那以後,那少年郎每天都來接送妹妹。
卻沒有與私塾裏任何一個女孩兒說過話,對過眼,還總是遠遠避讓開,大家漸漸便覺無趣。
沒有人發現,那少年郎雖然不看別的女孩兒,每當她們先生讀書的時候,卻會稍微側過來,目不轉睛認真地聽。
少年郎的妹妹性情寡言,又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的大小姐做派,隐隐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擠,但有先生在,大家明面上也不敢表現出來。
許是因為這一點,少年郎經常等女學生們都走了,留到最後幫先生整理私塾的用具。
後來,他還請教先生功課。
再後來,有人見他給先生家打水送柴。
沒有人往風花雪月上想,那清俊英武的少年郎才十六七歲,女夫子足足比他大了八歲。
女夫子穿着素雅,布衣木簪不施粉黛,除了性情文雅,面容雖清婉,跟那滿學堂的年輕女子一比,如同長在深秋的木芙蓉身處漫漫春天。
但那少年郎,不喜歡春天,他只喜歡木芙蓉。
他一直到二十二歲,都沒有議親。
漸漸的,風言風語便來了。
他二十二歲的時候,那女夫子已經三十歲了。
旁人至多議論兩句,他沒父兄做主,誰能管他?
倒是那女夫子叫人皺眉。
一個讀書人,還是個大了對方八歲的女人,許是寡婦吧,吊着人家青春年少的少年郎。
那些人不算說錯,日後想來,那少年郎圍着她獻殷勤,她可從未拒絕過。
不但未曾拒絕,她還把對方送來的花大大方方地插在花瓶裏,細心養護。
正是因為她落落大方,從不避諱,這麽多年才沒有人想岔。
有人質問,她坦然說:“他心悅我,我亦心悅他心悅我,為何要拒絕?”
“他若當真心悅你,為何不提親?”
起初污言穢語的人極多,後來不知怎麽,他們的運氣就變得很差,走路上都能摔跤。
有人見那少年郎收拾過幾個出挑的。
後來風言風語便少了,但那少年郎的确沒有求娶過她。
她不問不催也不惱。
少年郎的妹妹被選成了秀女,他上京護送。
離別時候,他只說一定會回來,卻沒有說,回來便娶她。
她也不問,他何時歸來。
後來,少年郎的妹妹成了皇妃,再後來成了太後。
他十年後回來的。
還是清俊英武,只多了貴氣,不見老去。
女夫子卻老了。
她四十歲了。
他還站在私塾外,她依舊教豆蔻少女讀書。
他一直記得她讀書的聲音好聽,從從容容,像雲煙漫過,秋水漫過木芙蓉。
當朝皇帝,原是臣子叛亂,前朝皇室滿門被屠,只逃出去兩個襁褓中的孩子。
籌謀三十年,選秀,入京,都是為複仇。
他入京路上就把那朵木芙蓉忘了,北國,沒有木芙蓉,只有傾城牡丹。
這十年他沒有打聽過消息,她是生是死是嫁人,是等是怨……
但他回來,見着她生了皺紋,溫婉帶笑讀詩,不知為何,瞬間淚流滿面,肝腸寸斷,急切背過身去,不叫她看見。
女孩兒們聽了那當朝國舅負心的傳聞,來偷偷問她。
“沒關系。”那雲煙一樣的聲音說,“我也把他忘了,比他忘得要早。一不見他,就忘得幹幹淨淨了。是真話。”
是真話,當然是真話。
她說:“我沒信他呢。這樣的少年郎總是要負心的。一開始就沒信過。”
那就好,那就好。
他手指緊緊扶着欄杆,從心髒抽疼到脊骨,疼得站不穩。
她說:“哪能一輩子就愛一個人呢。若是愛錯了,怎麽辦呢?”
那就好……像是一灘爛泥一樣的,被那朵木芙蓉忘記了。
倉皇逃走。
他在那住了許久,再未見過她。
她沒騙他,他走後這十年她過得一直很好,也有別的俊秀男人送她花。
也不好,那些人也和他一樣抛棄了她。
他畫很多畫,畫十六七歲到二十二歲站在私塾檐下側耳傾聽,像那畫中故人就只活這五六年。
畫一張燒一張,這位故人就死一次,等畫無可燒,就死幹淨了。
但,故事沒能這樣結束。
那一夜起火了。
他本不該在這裏,他該在京城,複仇成功後,他和妹妹的關系出現了龃龉。
妹妹想扶持自己的兒子,他要按照原計劃複國。
“反正哥哥也沒有子嗣,何必一定要那個名頭?”
“複國之後,你的兒子我立他做太子。”
兩人卻已經信任不在。
公主的兒子有一半仇人的血,一旦複國,誰會讓這樣一個當過皇帝的人坐太子?
最好的解決辦法,只有兩個人裏死一個了。
哥哥遲遲不下手,妹妹就下手了。
兩個人都已經浪費了自己的一生,犧牲了能犧牲的所有,只剩下彼此可以犧牲了。
天羅地網,決意要他的命,神仙難救。
但,誰知道,隔壁住着的四十多歲的寡婦,白日是女夫子,夜裏滿院子魑魅魍魉。
超過人間的力量,是不被允許的,她壓制修為多年,滞留人間,一朝失控。
救了他,她從此就在人間死了。
修真界負責她的接引人,聽說是地府某個渡劫的大人物,忽然提前歸位。
少有活人修鬼道的,鬼修一般都是鬼,歷來也由地府之人負責,便由那位大人物順路捎帶她一程。
修真界的人可以重塑相貌,她卻維持着四十歲時的樣貌,生了皺紋,年華不再。
但那個人還是十六七歲少年郎的樣子,清俊英武,對面不相識:“你便是凡間新來的鬼修?少見這樣年輕就結丹的鬼修,怎麽滿面風霜?”
鬼修只是莞爾一笑:“見過,十方殿主。”
百來年前。
幽冥新任的十方殿主,趕路灑落了一滴水。
荒原的嬰童花無意得了。
……
冶昙靜靜地聽:“你一開始就認得他?”
他騙她,她看穿也不說破,他負她,她假裝不知道。
他走了,她還是那樣過。
郁陶:“不知道。我在修真界往後三千年裏,才慢慢想起來,我原是朵嬰童花。”
冶昙:“他騙你負你,不是好人。你不生氣嗎?”
郁陶抿唇一笑。
少年郎不是好人,若是有更好的人,她必然不要他。
可,就只有不好的他,給了她人世情暖。
她的聲音雲煙一樣輕柔:“我本來就一無所有,人間任何人與我都是路過。那時雖說是活着,卻和無人看見的鬼是一樣的。旁人修行,為脫離輪回之苦。鬼修道,修得卻是重入輪回。”
她修鬼道,修有人與她因果。
“我在人間四十年,世間輪回,恰如臺上戲子,變幻了妝容,就變幻了身份關系。因為有因果牽系,故事就總能唱下去。但,我因果情薄,喜怒哀樂怨憎歡喜,皆與我無關。
“他騙他的,我圖個歡喜。他情話說得好聽,笑起來眼睛好看,送的花也香。世人海誓山盟,互許來生,來生或成仇或兩忘。我當與他,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
六載光陰,便是兩千一百九十個輪回。
郁陶望向庭院,子桑君晏的身影遠遠歸來。
沒什麽不可以失去的。
便更憐憫衆生。
“我見他,便像看見了過去的我。無因果之人,哪怕活了上萬年,這世事皆如夢幻泡影,與他毫無幹系。他比過去的我,比這九幽荒原的鬼物更可憐。他甚至都不知道,什麽叫孤獨。”
郁陶輕輕嘆息一聲,像雲煙散盡。
她越過冶昙,向子桑君晏走去。
夏夜悠長,星光将散。
“我告訴你,我的罪。你們不是查到生死簿出了問題,一些靈魂進入輪回,生死簿卻不認?不是生死簿出了問題,是生死樹枯竭了。有人抽調了那些靈魂滋養生死樹。
“生死樹之所以枯竭,是因為生死樹的樹心裏原本有三滴生死泉。三千年前,生死泉失竊,僅剩兩滴,其中一滴無意被我得了去。現在,僅剩下最後一滴了。
“生死樹的生死,事關地府存亡,衆生輪回。這就是我的罪。當得身死道消,魂魄不存,不入輪回。你能看見的,應該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子桑君晏:“你不去見他一面?”
她站在庭院夏夜,目光柔婉:“不見了,我們就在這兒結束吧。”
冶昙看着他們。
子桑君晏神情沉靜,無喜無悲:“好。”
他的手穿過郁陶的心口。
無數螢火升起,庭院的夏夜像夢幻泡影消散了,頭頂只有九幽之下黑紅詭谲的陰雲。
沒有星,沒有月,沒有雲。
廚房的鍋裏,清香的粥剛煮好,轉眼随着風吹過,和整座庭院化作一抔黃沙。
那螢火像一陣雨,吹向整個九幽而去。
冶昙斂眸,看向子桑君晏永夜一樣的眼睛:“她叫你去拿了什麽?”
“一枝木芙蓉。”
長在九幽的木芙蓉,只有一株蒼白荏弱的花杆。
冶昙伸手接過,那花得了祂的修為,轉瞬蒼綠,開出一朵豔色的花。
松開手,花枝随着雲雨一起飄向九幽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