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權勢
佚影直勾勾地看着對面之人的臉。
一張蒼白如鬼的臉。
皮膚陰冷青白,像是冰封多年的屍體,瞳仁是白色的,本該是眼白的地方卻是墨色的。
披散下來的長發濃黑,像是濃稠的墨汁,沒有一絲光澤。
這慘白陰冷的膚色,讓那張稱得上英俊的臉也變得詭谲可怕起來。
左臉的顴骨之上,綻放着一朵黑色的大麗花。
邪惡的華麗。
仿佛從骨肉裏長出的,又像是皮膚下腐爛的骨肉屍毒。
而對面這個人也用同樣的眼神看着佚影,在對方眼裏看見的,是一張和佚影所見一模一樣的臉。
就像是照鏡子。
佚影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他只在最初驚訝了一下,很快心境就恢複了以往的冷靜。
佚影想到,他方才就傳訊青冥,青冥按理來說早該現身了,此刻這裏卻只有他一個人。
所以,此刻的情況一定不正常,他應該已經不在之前的時空裏了。
幻陣?還是空間結界?
佚影回想,之前他沿着水鏡回溯的畫面循着裴英的蹤跡追蹤而去,最後水鏡卻突然破碎,在碎裂的那一瞬間,他發現水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盡管水鏡碎得極快,那身影極為模糊,存在的時間也尤為短暫,但佚影還是認出來了。
那身影正是元神被魔念所攝,此時此刻應該在碧落山,失去意識,整個人變成一尊石像的千花。
與此同時,他的其他分神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那些水鏡次第碎裂,最後的畫面裏,他還看到了浮生、紫闕、寒樓、空齋。
他一時想不出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尤其是,此時此刻,他還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你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佚影沉聲問道,死死地盯着對方。
對面的人卻忽然低聲笑了幾下,和佚影一模一樣的臉緩緩變了,變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這少年的皮膚和正常人一樣,紮着利落的高馬尾,穿着白色的道服,身上背着一柄劍,整個人意氣風發,就像是修真界名門正派裏活潑清朗的少年郎。
看到對方身上衣飾上的紅色大麗花标志,佚影的瞳孔驟然一顫。
“佚影,你不記得我了嗎?”少年張開嘴,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笑容陽光燦爛。
佚影怎麽會不記得,那紅色的大麗花像是一道煙花,炸響了他整個視野,勾出識海之中深埋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
“看到這些大麗花了嗎?這便是我們仙流宗的标志,不僅是弟子們的衣服、配飾、劍穗上有大麗花的标志,日後你們行走修真大陸,凡是見到這種大麗花的地方,便是我們仙流宗的分壇,記住了嗎?”
弟子們稚嫩的聲音好奇:“那要是普通人種了怎麽辦?”
“普通人種出的大麗花只有紅色、白色、黃色、紫色,仔細看,我們宗門的大麗花中心是黑色的,随着你們修為的提升,大麗花周圍的顏色會跟着變,邊界的顏色越和中間的黑色接近,代表修為越高,明白了嗎?”
“明白了?”
授課的長老笑着點頭,發現有一個孩子在走神:“白影,你在幹什麽?”
三歲的白影望向遠處,手指指着那裏,好奇茫然:“長老,那些煙花也是大麗花嗎?”
長老循聲望去,神情立時大變。
漫天的煙花無聲無息炸響空中。
“有敵襲!快!你們随着我隐蔽!”
佚影那時候還叫白影,他的父母都是仙流宗的內門弟子,修為均在元嬰階段。
仙流宗彼時還是望月天城的一品大宗門。
佚影三歲的那一年,初入宗門的學堂啓蒙,就在那一天,宗門遭到敵襲。
望月天城隸屬大荒邊境,名義上屬于真玉王朝的十八座天城之一,但實際上因為和妖族接壤,真玉王朝對望月的統治力極其薄弱。
在望月天城,實力強大的仙流宗說的話比城主府管用。
也因此,這裏遵循着弱肉強食的規則。
四千年前真玉王朝曾經一度差點統治整個修真大陸,彼時與妖族地盤接壤的望月天城一度淪為戰場,妖族被打得節節敗退,後來因為郁羅蕭臺的出手才制止了戰争。
有這樣的背景在,即便在和平的三千年裏,望月天城與妖族之間的摩擦、仇怨也從來不少。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群勢力集結襲擊了仙流宗。
那場戰役在整個望月天城來說算是一場不大不小的事件,對真玉王朝而言不過是邊陲之地的又一次內部紛争,于整個修真界而言,更加不值一提。
在仙流宗的歷史上,這場規模稍大的戰鬥,雖然弟子死傷慘重,但是也一舉挫敗了那些不服仙流宗的小宗門,更是擊退了不死心的妖族,讓仙流宗徹底掌控了望月天城。
只有佚影,被改變了人生。
他的父母在這場戰役裏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盡管戰死的弟子很多,這些弟子也留下了和佚影一樣的孤兒,但孤兒和孤兒還是不同的。
有些孤兒的父母雙雙去世,但他們是仙流宗的功臣,這些孤兒便也是功臣之後,宗門的資源向他們傾斜,便是與人發生了紛争,看在他們是英雄遺孤的份上,長老們也會稍加偏袒。
有些孤兒失去了一位親人,但宗門裏還有別的親人長輩,會護着他們。
只有佚影不同,他的父母來仙流宗不久,沒什麽親朋故舊,或者親朋故舊也在那場戰役裏去世了。
更重要的是,因為找不到他們的屍體,仙流宗遲遲沒有定義佚影父母的功績。
佚影在一群孤兒之中,是長老們唯一不需要偏袒的。
盡管如此,對一個小孩子而言還意識不到裏面的差異。
既然大家都沒有父母,每天忙着修行也沒有時間想這些。
十二歲以前,佚影是個性格開朗,走路都會一蹦一跳的少年。
就算因為性格跳脫,總是被長老們責罰,是刑堂裏的常客,很多次被打得哭出來,哭完了也沒心沒肺。
他雖然隐隐約約感受到長老們對他們這些孤兒的區別待遇,但也只當是因為自己性格不讨喜,太過于跳脫總是惹麻煩。
直到有一天,宗門內部比鬥,他明明贏了所有人,長老卻挑了些錯誤,只給他第二名。
佚影有些疑惑,但他并不在意名次,打贏了就很高興,拿了獎勵的靈石盤算着買些什麽。
當天晚上,他的好友約他一起下山玩。
但佚影跟着對方卻走進了一處埋伏圈裏。
是第三名和一群熟悉的弟子。
第三名的修為極差,悟性心性都不佳,但他已故的父母是管這些孤兒的長老的好友,因此長老無限偏袒于他。
佚影素來沒有在意這個人,因為對方真實的水準與自己相差甚遠,連對手都算不上。
但第三名卻不這麽想,這次比鬥他只得了第三,不去嫉恨第一名,反而恨上了佚影,或者說,他對佚影的看不順眼已經持續了很久,只是佚影一直忽略了。
佚影猝不及防中了伏擊,一群人趁他不備,一個又一個攻擊術法襲來。
一眨眼的時間,他就失去了戰鬥力,全身受傷趴在地上。
吐着血,視線模糊,聽着耳邊第三名冷嘲熱諷的話。
佚影環顧四周,看見诓騙他出來的好友嘴角挂着事不關己的笑容,看到周圍每日同進同出同睡的那些熟悉的同窗,他性格向來大大咧咧,自诩沒有得罪過任何一個人,但此刻,那些平日裏友好的面孔全都微笑看熱鬧一樣看着被人圍毆的他。
佚影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名字,甚至不記得他們的臉,但那一張張臉上熟悉的滿足的事不關己的微笑,哪怕是一千年過去了,也清晰至極。
自那一刻,佚影混沌的靈識忽然頓悟了。
以往那些有意無意忽視的現實,他一瞬全都想明白。
父母的杳無音信,宗門的謠言,孤兒內部心照不宣的食物鏈。
他每次獲勝時候,那些嫉恨的眼神。
他每次大大咧咧笑着的時候,那些心情低落的弟子們投來的怪異的眼神——都是孤兒,大家都失去了親人,為什麽只有他可以不痛苦?
為什麽長老們每次都懲罰他?因為只有他毫無根基勢力,他的父母既沒有功勳,也沒有故舊為他出頭。
長老自己看護的子侄,就算傾盡資源也打不過他一個無人教導的野孩子,怎麽會看他順眼?
那一晚,佚影直到後半夜才勉強站起來走回去。
一個屋子裏的人笑嘻嘻地擠眉弄眼。
長老看到他的傷便斷言是他私下鬥毆,觸犯門規,着重懲罰他。
他問:“既然是鬥毆,長老就不問另一個人是誰嗎?”
對方認為他桀骜不遜,不服管教,二倍懲罰。
“本長老今日抓到了你一人,便只罰你一人,有本事打架沒本事藏好尾巴?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便再多罰一倍。你不想一輩子被關禁閉,便繼續開口試試!看本長老可是言出必行,敢是不敢?”
佚影咬緊牙關,望着他們。
其他峰的長老也在,聽見了只笑着搖頭,好言好語讓那位長老消消氣:“弟子做錯事罰就罰了,何必動怒?”
那長老面露厭惡,譏诮地說:“也不想想,人家為什麽不打別人只打他?就這種水平第二名到底是怎麽來的?怕不是作了弊。”
之後的兩年裏,因為上次佚影的質問,那位長老尤為針對于他。
上課的時候,佚影答對了問題要被懲罰,理由是他不夠沉穩,浮誇顯擺自己的學識。
他若是答錯了更要被懲罰,理由是蠢笨無可救藥。
縱使佚影既不出頭也不出錯,長老還是有罰佚影的理由。
因為有別的弟子犯錯了,佚影雖然既不是掌事弟子,也與這些人并無交情,甚至還有仇怨,但長老認為這些人犯錯是因為佚影未能以身作則上,說出去還是長老對佚影寄予厚望,旁的人也無話可說。
與此同時,宗門內關于佚影父母的流言甚嚣塵上。
佚影越是優秀,這些流言越是難聽。
——他們說,當初妖族集合其他宗門打上仙流宗,是因為佚影的父母是妖族,勾結了外人帶路,否則為什麽別人的屍體都找到了,就他父母不明不白?否則長老為什麽不針對別人就只針對于他?
盡管無憑無據,宗門之中許多人還是信了。
并且,若是佚影的父母有人是妖族,佚影便有妖族血脈,他們欺辱他便更加不需要理由。
佚影從來不是什麽逆來順受的人,他一怒之下告上了掌門,要讨一個公道。
但,那位仙風道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眼也沒有看他,望着圍觀的宗門弟子,冷淡地宣布,傳言是真的,佚影的父母的确與妖族勾結,因此這些年宗門才對這兩個人的死訊按下不表。
“既然你要一個公道,我便給你一個公道!”
“聽到了嗎?你父母是宗門罪人,這些孤兒之所以失去父母,賬都要算在你父母頭上!”
“父債子償,你父母害死我們父母,你有什麽臉面與我們一同生活在仙流宗?”
“宗門不計前嫌養你長大,你這是什麽眼神,難道還敢心懷不忿?”
“掌門,這小子看着就跟他那叛徒爹娘一樣,天生反骨,我看還是廢除他的修為,将他逐出宗門算了。”
掌門沒有采納,只是将他關入犯下大錯的弟子才會去的黑獄。
佚影并不相信他們,什麽友情、什麽宗門、什麽善惡,這些人說得半個字他都不信。
在被排擠欺辱的日子裏,佚影所有的時間精力都用來修煉。
他父母并不是妖族,只他母親是鬼修。
佚影的體質特殊,他一邊修行宗門功法,一邊自學修行鬼道,凝出了兩顆金丹。
被關押黑獄的時候,他彼時的修為已經超過了許多人。
他沒有反抗,讓法身被關押着,以金丹修為使出了化神才有的分神之術,讓鬼體出去,親自探查當年之事。
自兩年起佚影就沒有放棄追查,在他被關入黑獄後,宗門或許要平息流言,免不了談及當初之事,佚影循着蛛絲馬跡,發現了一個秘密。
原來,他的父母并不是叛徒,真正的叛徒另有其人。
掌門對此也心知肚明,但這些大人物為了麻痹敵人,故意順着流言,将叛徒這個罪名按在了佚影父母的頭上。
“讓那孩子受委屈了,為了防止他受到波及,本座不得已暫時将他關在黑獄,等到事情了結,本座自當為他恢複聲譽,補償于他。”
“掌門用心良苦,只盼這孩子能明悟。”
“難道他還敢心生怨恨不成?”
佚影面無表情聽着這些話,回到黑暗之中。
“……不過是兩個小元嬰修士,反正已經死了,死人哪裏比得上活人,幫他們養大兒子,借他們的名頭為宗門做點事豈不是天經地義?要我說,還是掌門太心慈手軟了。為了宗門,莫別說是犧牲一人,便是犧牲一百個人都值得。沒有宗門,哪裏還有他們?怪就怪他自己本事不濟。”
不過是兩個小元嬰嗎?
死人比不上活人?
為了宗門,不過是犧牲一人?
怪只怪他和他的父母本事不濟?
佚影毫無感情,平靜地聽着那些話。
一年之後,宗門一舉瓦解敵對聯盟勢力。
掌門親自來見他,将他接出黑獄,當衆解釋清楚當年真相。
為他們父母在英雄碑刻名。
“你受委屈了,孩子。”
十四歲的佚影盡管被關押黑獄一年,皮膚稍顯青白不健康,紮着高馬尾,笑起來還是沒心沒肺,充滿少年氣的純澈燦爛:“弟子不委屈,為了宗門,犧牲我一人是值得的,怪只怪我修為低微,無法在其他地方為宗門做貢獻了。”
“你能深明大義,這很好。至于修為低微一說,我查過你的成績,你的資質一直都很不錯,是可塑之才,只是這一年耽誤了。”掌門滿意地點頭,神情高貴在上,“我有兩個補償方案與你,你可以拜我為師,或者,聽聞郁羅蕭臺要收徒,我這裏有一封名帖與你,你可以去碧落山碰碰運氣,若是不成,你再回來,本座的弟子席位還為你留着。”
“多謝掌門。”
沒心沒肺的少年郎笑容朗然,雙手接過名帖,背轉過身離開,臉上燦然的笑容一秒消散。
他的唇抿成薄薄的桀骜的直線,眼眸微眯,青白失去健康的膚色,神情說不出的陰鸷決絕。
權勢真是個好東西,可以随意踐踏左右任何人的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說你是叛徒你就是叛徒,說你是功臣你便是功臣。
讓你受罰你便不能反駁一字,就算被犧牲,也得感恩戴德。
什麽掌門弟子?什麽郁羅蕭臺名帖?
他不要這些,他要權勢。
那些年,作為人的那一半佚影在碧落山上跟随九侍宸修煉,作為鬼的那一半佚影,留在望月天城。
他戴上面具,掩飾身份年齡,聯合望月天城裏與仙流宗敵對的小宗門組成弑仙盟。
子桑君晏兵解地獄道那一日,佚影帶人血洗了仙流宗。
他坐在掌門的寶座上,回想着當初那截然相反的命運宣判,都是在這裏完成的。
佚影捏着掌門的脖子,重重鬼影環繞。
“權勢可真是個好東西。”
一言,讓他堕入黑獄,人人都恨不能殺他後快。
一言,将他捧上雲端,聽聞他或許可成為掌門的弟子,昔日那些同門全都變得兄友弟恭。
那些在他被騙入陷阱,一個個滿足的事不關己的微笑的表情,帶着和善友好,微微地谄媚,好像過去所有的傷害都不複存在。
“什麽仙流宗?尚且不如妖族、魔門磊落。你高高在上,可看見兩日他們對我的嘴臉了?不是因為什麽真善美,不是因為我的能力,不是因為我與他們是同門,更不是什麽友情友愛,道德修養,是非善惡,只是因為仙流宗的掌門的權勢惠及了我。權勢這麽好用,既然如此,我何必要這一點旁人随心所至的惠及?我即權勢,豈不更好?”
他哈哈笑着,看掌門瀕死至極用複雜的眼神死死望着他:“都是本座……的……錯,一念……之差……”
在掌門充血的眼睛裏,佚影看到自己的臉變了。
從那個無知無覺清朗燦爛的少年,變成了青白陰冷如鬼的樣子。
佚影很滿意,他笑着說:“掌門既然知道自己錯了,作為補償,便用你的修為和血肉,作為我的神功的養料吧!這朵大麗花,是好看不好看?”
他的左側顴骨上,從骨肉裏綻放出一朵黑色的大麗花,像是死人的骨頭裏開出的毒花。
話音落下的時候,掌門因為修為被吸食殆盡,變成了一具枯屍。
佚影松開手,那具枯屍湮滅成灰。
他站起來,負手而立,在刺眼的陽光下眯了眯眼:“仙流宗,一個不留。包括一條狗,一只雞,凡是活物,留一個,就拿你們的命抵換。”
“修真大陸,凡是大麗花盛開的地方,殺無赦。我要這花在這世間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