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彌撒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淩琅有了封昊和電影裏的角色形象重合的錯覺,彌漫在空氣中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甚至比拍戲時更甚。

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快到淩琅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封昊又恢複了往日笑嘻嘻的模樣,“我早說過自己是學長的粉絲了,看,沒有騙您吧。”

淩琅緊緊盯住他,想在他那副完美的笑容下找出破綻。

“你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封昊擡頭去看牆上淩琅的巨幅照片,“因為這張照片就是我拍得啊。”

“什麽?”

“演出當天負責攝影的是和我一個社團的師兄,不過他臨時有事,去不了,所以拜托我去替他,”封昊繞過淩琅走到照片前,“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那位師兄呢,要不是他,我也不能認識您。”

淩琅眸色一沉,“當時拍的劇照很多,為什麽偏偏要選這一張?”

“因為這張拍得最好,”封昊擡起手,指尖順着淩琅身上繩索的邊緣,緩緩摩擦着相片,“學長不覺得嗎?您在生命最後的這個表情最生動了,不管看上多少遍,都那麽令人着迷……”

封昊低低的聲音落在淩琅耳中,竟使他不寒而栗。

淩琅低下頭,“我回去了。”

封昊轉身,“我送您。”

封昊開車把淩琅送到住所,“可以冒昧地要學長您的私人電話嗎?”

兩個人已經合作拍完了一部電影,一個人還剛剛在另一個人家裏看過錄像,這個要求按理來說一點也不過分。

“抱歉,”淩琅果斷拒絕,“我的號碼很少給別人,有事找我的話可以聯系我的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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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封昊一點也沒見惱,“好吧,那麽學長晚安。”

“再見。”

封昊目送淩琅進了大門,并沒有馬上啓動車子離開,而是在車裏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開車門下了車。

“出來吧。”

角落裏慢慢走出一個人,是淩琅的經紀人。

封昊見到是他,馬上換上一副禮貌的笑容,“原來是你,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是狗仔。”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狗仔知道淩琅的住址。”

“真的嗎?”封昊笑得很開心,“看來我比狗仔幸運。”

經紀人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帶着些許防備,“我跟了淩琅這麽久,從來沒見他去過別人家裏,更沒見過有人能送他到家門口。”

“這麽說我應該感到特別榮幸?”

“也許這麽說很失禮,但淩琅在公衆前的形象非常潔身自好,從來沒有傳過緋聞。不管異性,還是同性,我不希望媒體上出現任何捕風捉影的揣測,你懂我的意思嗎?”經紀人正色道。

封昊不禁莞爾,他走到經紀人面前,右手搭上對方肩膀,“經紀人不想手下藝人傳緋聞,這點無可厚非,但如果連藝人的正常交往也要插手,未免有些越界。”

經紀人皺起眉。

封昊把手插回褲兜,“我很好奇,你跟學長的關系真得單純是經紀人跟藝人那麽簡單嗎?比起經紀人,你看上去更像是是他的……監護人?”

封昊剛說完就搖搖頭否定自己,“不可能,學長已經是成年人了,那麽是……”

他饒有趣味地觀察着對方的反應,“監視人?”

經紀人眉頭一皺,他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人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麽無害,難道他接近淩琅的目的別有用心?

這廂二人還在暗流湧動地對峙,那廂淩琅已經合着外套倒在床上,不遠的床頭櫃上擺着一個相框,相框裏裱得是《勇者永生》全體劇組人員的合照。

淩琅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兒,起身把相框拆開,夾在合影和墊板之間的另一張照片掉了下來,那照片不是別的,赫然就是封昊家裏挂得那一張。

拾起落在床上的照片,淩琅的思緒也随之飄回到了青澀的校園時代。

“什麽?你要演男一?”話劇的導演,同時也是淩琅的好友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

《勇者永生》是一部抗日題材的話劇,講述一個地下黨人同侵略者做鬥争的一生,在日軍投降前夕他的身份不幸暴露,用鮮血奏響了抗戰勝利的凱歌。

“我覺得我能駕馭好這個角色。”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而是……”好友幹巴巴比劃了半天手勢,“你看,所有影視作品中,只要出現這種硬漢角色,哪個不是身材魁梧、棱角分明、濃眉大眼、一臉正氣?你看看你,哪點符合?”

淩琅不能茍同,“确實,每個人都有一個固定的臉譜定位,什麽樣的臉是好人,什麽樣的臉是壞人。但是一個成功的演員,應該能做到讓觀衆忽略他的相貌,甚至讓觀衆以為,這樣的臉就是好人,這樣的臉就是壞人,哪怕颠覆了以往的認知。”

好友被他說動了,大膽嘗試讓淩琅出演男一號,結果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那部話劇在學校範圍內引起了巨大反響,淩琅也正是因此被星探找上門,從此正式踏入演藝圈。

淩琅小時候,每次電視裏出現戰争題材的電影電視劇,演到俘虜被敵人五花大綁的時候,就會看得格外專注入迷,甚至會把他自己代入。跟夥伴玩公安抓特務游戲的時候,別人都搶着當公安,只有他主動要求當特務。

慢慢地,他發現自己的興奮點跟同齡男生截然不同,印有大尺度美女照片的刊物引不起他的興趣,反倒是那些捆綁刑訊的鏡頭令他亢奮不已。

他青春期的每一次性夢都跟強制有關,那時網絡還不像如今這麽發達,他的一切高潮都來源于幻想。

時間久了,他開始不滿足于這種幻想,以他能想到的方式,踏出了第一步——考電影學院,當一名演員。

《勇者永生》對于淩琅來說,不只是一部話劇,而是他的夢想第一次化為現實。

公映的當天,是他畢生不可磨滅的記憶,負責道具的同學因為緊張,把他捆得太緊,他在禮堂數千人的注視下,昂首挺胸走向刑場,同時也走向了精神的高潮。

十幾年前的回憶歷歷湧上心頭,淩琅無意識地伸出手去勾勒着相片上繩結的輪廓,動作不自覺與封昊觸摸過的路線重合,在發覺到自己的行為之後,他的手如觸電般縮回。

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席卷他全身,他想要擺脫,卻有心無力,只能任由自己整個人沉浮于欲海之中,只是這一次,他眼前不斷閃現得卻是封昊的臉,揮之不去。

“淩琅,淩琅?你發什麽愣呢,該你上場了。”

淩琅從情欲的包圍中蘇醒過來,“上什麽場?”

“當然是上刑場啊,” 一個聲音貼緊他的後背輕輕響起。

“……是誰?”這聲音如此熟悉,淩琅卻怎麽都想不起它的主人。

一聲輕笑代替了回答。

淩琅環顧四周,演員和後勤同學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但他卻怎麽都看不清他們的臉。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淩琅使勁回憶,終于想起今天是話劇公映的日子,可這種奇異的感覺是什麽?

但不容他多想,淩琅發現了另一個讓他感到驚恐的事實,“我的戲服呢?”

“戲服?我現在就為你穿,”那聲音再度響起,粗糙的麻繩繞上了他的脖子,手臂被牢牢固定在背後,繩子緊緊嵌入皮膚,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穿好了,喜歡嗎?”

不是這樣的!淩琅心裏在吶喊,卻無法吐出半個音節。

“去吧,你表演的時刻到了,”那聲音仿佛有魔力,淩琅發現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一步步朝臺上走去。

“不……可以……”再邁出去一步就會暴露在全場觀衆面前,淩琅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反抗着。

“為什麽不可以?”幕布被掀開一個角,“你看,大家都在期待你,不要讓你的觀衆久等。”

淩琅掙紮着搖搖頭,馬上就有兩個穿着日軍軍服的演員用力一推,把他押到了臺前,臺下密密麻麻仰起的臉,每一張都像是籠罩在雲霧裏。

淩琅突然開始劇烈地掙紮,“放開我,讓我下去!”

他拼命地想遮擋自己的身體,可無論他怎麽用力,雙手都紋絲不動,他從未感到如此驚慌失措,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裸露的軀體上,令他無處藏身。

“別怕,”一只手搭上他的額頭,淩琅就像被點了穴一般突然靜止,然後整個人都慢慢放松下來。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那手順着他的鼻梁嘴唇一路摸下去,所到之處如觸電般顫栗,“這裏,這裏,這麽快就有反應了不是嗎?”

淩琅閉上眼,感受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由一只變成兩只,緊接着三只、四只,直到數不清楚,每一寸部位都擺脫不了它們的觸碰,他不得不仰起頭,大口大口吸收着氧氣,心髒仿佛在眼前跳動。

“睜開眼睛,”那聲音又命令道,“記住一個演員的職責,任何情況都要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現給觀衆。”

淩琅睜開眼,臺下的煙霧散去,觀衆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每一張臉都面無表情,每一張臉都長得一模一樣。

一道強閃,緊接着又是一道,漸漸地閃光燈連成一片,淩琅第一年拿到影帝後,媒體給予他的就是如此這般的禮遇。

“別、別拍……”淩琅張了張嘴,他的請求是如此虛弱地被掩蓋在快門聲之下,連他自己都聽不明了。

攝影師的聲音既似在臺下,又似在耳邊緩緩響起,“學長不覺得嗎?您在生命最後的這個表情最生動了,不管看上多少遍,都那麽令人着迷……”

那聲音像一個人在呢喃,忽得又像一群人在和聲,從舞臺正中央,散播到劇場每一個角落,再反射回來,形成永不終止的回聲,“來,該是說臺詞的時候了。”

淩琅聽到自己沙啞地念着對白。

“我來了,我活着,我死去……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

“你們早晚有一天都會死去……而我,今天,在這裏,将會得到……永生。”

砰——

淩琅被槍聲驚醒,渾身已被吓出一身冷汗,再伸手向下一摸,果不其然那裏一片粘稠。

他平定了半天,才拖着酸麻的雙腿去浴室善後。

溫水流下來,将他的身體沖刷幹淨,似乎連不可告人的秘密也盡數洗去,從浴室裏走出來,他又恢複成那個高貴冷豔的冰山影帝。

他跪在例行的位置上,開始進行早禱。

“對不起,我昨天沒有來。”

——你去了哪裏?

“去了……一個合作過的演員家裏。”

——你有多久沒去過別人家裏了?

“我不記得了。”

——那一定是很特別的人。

沉默。

——當時你們做了什麽?

“看話劇,我大學時期的作品。”

——哦?

“看錄像的時候,我……”淩琅雙拳緊握,“我有反應,看首映的時候也是。”

——興奮嗎?

“……是的。”

——說說那個人。

“他很熱情,很有才華,很……讓我感到恐懼。”

——因為他讓你産生過性沖動?

“是的。”

——不止一次?

“是的。”

——因此而自慰了。

“是的。”

——自慰時腦海裏浮現過他的臉。

“……是的。”

——讨厭他嗎?

“不。”

——喜歡他嗎?

沉默。

——今天就到這裏吧。

淩琅把額頭貼在地面,虔誠地行着叩拜之禮。

許久,他直起身來,在他面前的,是漆黑一片的電視會議屏。不久之前,還會有聲音從裏面傳出,然而現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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