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是真是假

——都是假的

楚禦衡無奈且憤然。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容暮了。

自打他處理完容暮的葬禮,?看着容暮的屍體入殓下葬,他就隐約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容暮明明已經死了,?可他身體裏的另外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容暮沒有死。

之後他數次在不同的地方瞥見容暮的蹤影。

他在禦書房裏批折子時,就看到下面彎着腰拱手行禮的容暮;夜間就寝時,?就看見寝榻上羞紅了臉卻依舊想抱着他脖頸親近的容暮;還有會和他因為聞栗的事而冷面争吵的容暮。

會笑的容暮,會板着臉嚴肅的容暮,?會拒絕他親昵的容暮,?以及最後冷面決裂的容暮,?每一個都無比的真實。

可後來楚禦衡一一戳破,?這些都是假的。

無論是在哪裏看到的容暮何時看到的容暮,只要他靠近過去,?伸手去觸碰,?他面前完美無比的人像,?就會頃刻間好似點燃了火油一般在他面前燃燒殆盡。

如此反複。

灼烈的火光在提醒着他,?容暮已經死了,?已經死在了火海裏。

活着的他永遠也不能觸碰到容暮,即便是在他的幻象裏。

所以日後但凡容暮的幻象出現在眼前,楚禦衡都不會輕易觸碰。

這次也是如此。

但楚禦衡沒想到出了皇宮,?他還能在清泉寺裏見到容暮。

容暮的模樣很真實,穿着寺廟裏灰撲撲的僧袍,?抱着一個樸素的木匣子,?頭發也不知怎的,?斜斜地束在腦後,?裝扮慵散,像之前二人共榻晨醒後都會有的勾人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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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抵還是不同的。

容暮看到他時表情驚顫,睫羽輕顫,?面上盛滿了驚恐。

即便是幻想中的容暮也這般害怕他嗎……

楚禦衡不解,他的手就快要觸碰到容暮的臉了,近在咫尺。

但楚禦衡關鍵時候回神,隐忍了下來。

這個容暮不能碰,一碰就會消失在火裏。

楚禦衡收回手的動作很徒然,此刻看着這個幻象的眼神也格外認真。

畢竟這是容暮全新的模樣。

下壓的唇角,高挺的鼻梁,好看的桃花眼,還有微紅的眼尾,像小兔子見到捕獵手一樣微抖。

同過往舒俊矜貴的容暮南轅北轍,但別樣的鮮活。

楚禦衡默默記在心裏,記得死死的。

只是今日他還有要事要同廟裏的淨德法師洽談,只再多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容暮,楚禦衡不舍地轉身離開。

同時他怕會忘,只等今日從廟裏回宮,就将容暮這番樣子在紙頁上描摹下來。

看着楚禦衡突然靠近,又突然離開,容暮吊在嗓子眼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一旁的小和尚看容暮面色慘白,默默地扶着他的臂肘,怕他身形不穩;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小和尚狐疑:“你沒事吧?”

“我沒事……”

容暮重重舒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好在只有楚禦衡闖入庭院裏。

素來跟着楚禦衡的小宣子并沒有在楚禦衡身邊。

容暮不知楚禦衡抽什麽風。

看到他居然會是這副神色,莫非楚禦衡這是把他當成幻象了……

但到底心有餘悸,容暮當下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院落。

一旁不得回複的小和尚摸不着頭腦,但還小心翼翼地守在容暮身邊。

等二人回到容暮屋裏,容暮關好門窗後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腰杆如松,但背後冒起細密的冷汗。

小和尚看容暮關門關窗的一連串動作,不甚明白這人這是怎麽了:“你是在住持的屋子裏被住持吓到了,還是被突然闖到住持屋子裏的男人吓到了?”

畢竟那個時候黑衣男子怒目冷面,氣勢着實有些瘆人。

“沒事,不過起得過早了罷了……”

容暮嘴裏緊出一抹笑,不想多說。

但心裏卻暗自盤算着他之後恐怕不能在這廟裏久住了。

現在雖不知楚禦衡何故這般異常,但只要楚禦衡清醒過來,定會将他給捉回去。

他要走,必須得走。

極力壓制撲通跳個不停的心脈,容暮開始收拾着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

梨花木匣子,銀手镯,幾件衣裳……

看容暮将箱子裏的東西一一取出放在包裹裏,一旁的小和尚滿臉稀奇:“你這是做什麽?難道你也要搬出清泉寺嗎?”

容暮颔首:“馬上就走。”

“當真?”小和尚随聲而應,耷拉着的眼皮子擡起,像是找到夥伴一般歡愉,“那我和你一起走!你等等我,我現在回去收拾點東西!”

“那你快去。”容暮又催了催,“一定要快些。”

他怕楚禦衡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他就走不掉了。

小和尚手腳很麻利,不過一刻鐘,小和尚就帶了大大的包裹過來。

二人急急忙忙地下了山。

好在小和尚知道一條山嶺小道,當下倒是避開了原本下山的主道,也避開了山道戍守的侍卒。

另一頭,尚且不知心中所念之人又一次離自己遠去,楚禦衡直步而去,去往淨德法師的廂房。

清泉寺裏的淨德法師在清泉寺裏德高望重的存在,在整個灏京更是顯名,早在吃順上還未曾當權之際,這位淨德法師就已開壇傳戒、普度弟子,可惜清泉寺縱使歷史久遠,也因高遠險拔的山勢而鮮有香客。

上山的路途太過險阻,足以隔離芸芸衆生。

但楚禦衡這次來,就是為了容暮的事。

雖然不舍,但楚禦衡還極力将方才出現在眼前的容暮幻象驅除腦海。

楚禦衡吐出一口濁氣後,推開淨德法師的房門,看着蒲團上的淨德法師,楚禦衡面色稍微和緩了些。

但也只有少許。

“施主來早了。”

面對楚禦衡的威壓,淨德法師雲淡風輕,敲木魚時神色絲毫不變。

“朕要你度一人……”

“……好。”

既然是廟裏的淨德法師,超度這等法事自然需要接下的。

為替亡者業障消除,迅速離苦得樂,死者還需在中陰身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內進行超度;當下已商量好如何超度的法事,等淨德法師看清楚禦衡的臉,敲木魚的手默然一停。

這張臉同淨德法師十多年前見到的那張臉略有相似之處,只是少了幾分青澀,但面骨更加深邃俊朗。

淨德法師雙目略顯渾濁,只看了一眼楚禦衡就移正了目光:“施主你還需三餐規時規量,否則容易暴脫亡陽而暈厥了去?”

楚禦衡雙目陡然瞪大,一抹暗光流于眼底:“你怎知朕常會如此?”

他今日的确尚未用早膳,撐着一口氣就為上山,莫不是淨德法師提及,他還不曾意識到此刻他已心悸大汗,隐約尤有頭暈眼花的征兆。

他有這毛病就連離他最近的容暮和楚绡宓都不知曉,一個荒山上的淨德法師怎會知曉?

若不是楚绡宓一直說這座山上的清泉寺歷史久遠,世間有心人才會去,他才不會來這邊為阿暮求來生祈福之事。

“老衲十多年前曾見過施主。”淨德法師細細想來,原本斷下的木魚聲又給續上了,“還是在灏京東城裏,施主暈厥在路上,是老衲廟裏的人救的施主。”

“你可知欺君之罪該死!”

楚禦衡神情震恸,不相信淨德法師的話。

十多年前他的确孤身犯過暈眩倒在路邊,當初有一道清朗少年圍在他耳邊,可他睜不開眼,只知那人身為溫柔地拭去他脖頸處的熱汗,還喂了他一塊要緊的饴糖。

那糖的味道,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随後還喂了水,不是普通的清水亦不是濃郁的茶汁,而是自帶藥草氣味的水。

這味道他一記就記了這麽多年,可救他的明明是聞栗,現在怎會在淨壇法師嘴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樣子還是廟裏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诳語,救施主的人确實是老衲廟裏的人。”

淨德法師左手托持着木魚,右手執木棰而停,又想起容暮來。

當日容暮同他一同下山做法事,結束之餘還是容暮發現大道正中有人暈厥,将人擡到涼亭裏喂了糖和水,容暮才同他繼續上路回廟裏。

他那時還誇容暮心存善念。

因果循環皆有數,容暮來日必有福報。

也不知如今容暮的福報到了沒有……

淨德法師阖了眼,右手小木錘輕落,短促而清脆洪亮的木魚聲再次襲來。

但淨德法師沒想到自己的一句問候,卻讓楚禦衡滿目霜寒。

其實楚禦衡原本還算冷靜,在聽淨德法師又一次強調救他的人實際上是清泉寺的小僧時,楚禦衡當即變了臉色。

可他不信,聞栗怎會騙他,明明就是聞栗救的他,當初他在涼亭醒來睜眼見到的第一人也就是聞栗,腦海裏勾勒的景象也一直是聞栗蹲在他身邊為他拭汗,一直守着他,直到侍衛尋到了他。

就因為聞栗當初萍水相逢的救助,他才會在當日給予聞栗那般的恩惠。

現在有人告訴他那日救他的人其實不是聞栗……

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楚禦衡乏力自汗,攥緊了拳的同時眸中深意難解:“如此,那人現在可在廟裏?朕要親自感謝一番。”

他還要親自問問,可當真如此。

節律木魚聲裏,淨德法師搖搖頭:“他十多年前就已下山,入了俗世。”

就算容暮此刻沒下山,淨德法師也不想容暮和眼前人相見。

容暮的身世淨德法師清楚,容暮是華家的小子,輕易不能和眼前人有所糾葛。

但楚禦衡以為淨德法師的意思是當日救他的人是清泉寺裏的和尚,十多年前就已經還俗了。

十年光景,即便楚禦衡當下想要把人給找出來,難度也無異于大海撈針。

楚禦衡蹙眉,不自意地扯着掌心的布條。

滿室寂然,淨壇法師知曉這人不信:“施主也不必懷疑老衲,當日午陽濃烈,施主倒地時聲短息微,面晄神疲,暈厥後便被擡去涼亭,我等在那處還遇一少郎,約摸十歲光景,随後便托那少郎照顧施主。”

随着淨德法師的幾句話,楚禦衡的确對上了當日情景。

如果淨壇法師說得都是真的,那麽淨德法師口中的涼亭少郎應當就是聞栗,但給他喂水,擦拭他脖頸密汗的卻不是聞栗……

驀然間,聞栗少時那雙鹿眼出現在他腦海中,明明有着全然的信任,全然的愛慕。

可聞栗卻不曾同他提過這些……

楚禦衡額邊青筋暴起,整個人如被陰雲籠罩。

清泉寺不算明煌,但裏頭被打掃的極為潔淨,各處塵埃不惹,這麽一個久遠的庭院,就因處在宏明山的最頂處而嫌少有人來往。

這也是小宣子頭一回來。

而他剛從大雄寶殿過來。

清泉寺的淨德法師不多見外人,今日只見陛下一人,他便在大雄寶殿那兒等了一會兒。

後來托付大雄寶殿的小僧辦了些事後,小宣子就輾轉來到淨德法師的廂房外候着。

昨夜帝王本在禦書房裏沉頓地批折子,公主殿下來了一回後,陛下就喚他進去做了些安排。

這才有了他們今日出宮來清泉寺這麽一遭行程。

可清泉寺距離皇宮有好些距離,他們需起得早,披星戴露地就上山了;況且這寺廟山道崎岖,兩旁荊棘叢生,即便是帝王上山,也尋不出輕松省力的法子。

滑溜溜的裂紋石板路要一步一步地踏過,雜亂的荊棘叢也要小心翼翼得避開,有好幾處山路驟然轉道,荊棘突現,帝王避之不及臉上還因此留下劃痕。

小宣子俱一一看在眼裏。

他隐約猜到陛下為何要來這麽荒涼的寺廟了。

清泉寺所處山勢最高,上山也最難,最考驗香客赤誠之心。

但小宣子當下把當今天子擺在上山祈福香客的位置,不免有些好笑。

丞相大人還在的時候不見陛下關切,現在丞相大人人沒了,陛下倒是如此悲懷。

當下小宣子用手順着上山時散亂了的拂塵穗子,他手上的創凍已經好了些,一是天氣漸暖,二是他用了丞相大人給他的治凍瘡的方子。

想起丞相大人的好來,小宣子神色郁郁,他也不曾想到丞相大人那日入宮居然是他見到大人的最後一面。

那日的雪那麽大,他就該給丞相大人送一把傘的……

可他晚了。

供養三寶、放生、印經,做超度佛事,他做不了太多,只在方才陛下進去見淨德法師的時候,去偷偷去捐了幾許香火錢。

這是他自打替了喜公公的位置後多得了的月銀,他攢了一個多月,現下都用來拜托廟裏的小僧抄錄幾卷佛經用來燒給丞相大人。

宮裏不得私自燒紙錢,他只希望現在還來得及,走了的丞相大人還能收到他的心意。

小宣子理弄拂塵間,帝王踏步而出。

明明天子進了清泉寺時還神色安好,再踏步而出的時候就雙目凝寒,掌心舊疾又裂開來,血滴順着下垂的指尖不斷滴落。

小宣子看到眼底,略有冷笑之意,可那笑意很快消散,轉而滿目急切:“陛下,您掌心的傷又裂了!”

楚禦衡垂首,目光僵直地看向手心,這才發現掌心紅了一片,原本纏繞緊密的布條也松散開來。

這傷一連八日都沒有好全,白日裏上了藥,晚間就會被他不自意扯開,估計他方才同淨德法師交談時,不自意地又松開了繃帶。

楚禦衡重新系緊松散的布帶,餘光可見庭院的菩提樹随風而動。

來前他就在那樹下看到容暮的身影,當下那幻象消失不見。

果真是幻象……

楚禦衡暗下眼眸,收回原本注視菩提樹下的目光,等重新系好手骨處已染紅了的布條,其浸在晨間霧氣的薄唇上下擡阖,所言格外冷峻:“現在去熙善街的聞府。”

他要去找聞栗,問個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沖了四千多字!

想要多多評論(小聲

以及……晚安(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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