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作者有話要說:
三月十七。
近巳時,楊承文來到霁雪閣。
雁雪及茗雯早已等候多時,雁雪迎上去笑道:“曲寒這個大內侍衛真是失職,都沒有發覺你進來了。幸好皇上近來忙于政事每日都在弘慶殿,周圍侍衛衆多,否則……”
承文笑答:“沒辦法,誰叫我武功沒學好,腳底抹油倒是很擅長。”
雁雪将茗雯推到承文面前:“師兄,茗雯就交給你了,若你不想再入宮,就将她送到宮門。總之若有什麽問題,責任可在我身上。”
承文深深凝視茗雯,茗雯笑得很燦爛,一如二人初見時綠衫襲地。承文對雁雪說道:“那我先走了。雁雪,你身邊險象環生,而你心中搖擺不定,多保重,好自為之。”攬住茗雯,躍上圍牆。
雁雪目送二人離去,半晌回過神來,忽然感覺到附近有人。
“不好!有人看到了!”遼國公主與一宋人出宮,若傳出去于茗雯名聲有損。雁雪一邊暗責自己大意,一邊飄向那人躲藏之所,飛龍劍幾欲出鞘,卻發現此人非別,正是李元度。
“雁雪參見皇子。”雁雪盈盈一躬,秀眉微蹙,“皇子是否見到适才之事?”
李元度雙眼盯着雁雪,目光不稍移:“龍妃,你知不知道此事若傳出,對茗雯公主可是不利啊!”
雁雪咬住下唇,珠淚欲流:“請皇子不要說出去好嗎?他二人身份懸殊難以為配,今日那男子是來告別地。雁雪不忍他們匆匆分離,希望他們能最後相聚一天。茗雯此後不會再見他,請皇子成全!”
李元度根本不在于茗雯會如何,他看着雁雪梨花帶雨的玉顏,道:“要我不說可以,只要龍妃答應我一個條件。”
雁雪早料到他會這麽說,更加楚楚可憐,垂手道:“若雁雪能辦到,一定盡力而為。”她倚牆而立,雙眼合攏,将下唇咬至失去血色,身體微微顫抖。
李元度憐意大生,道:“別怕,我不為難你就是了。但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總有一天我會要回的。”轉身向李玉蓮居處走去。
雁雪對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憑你也想威脅我?差太遠了吧!”但心并未放下,“他既入宮想必不是只身,大概耶律馭風也……”她心頭一震,“耶律馭風一直希望我能和皇上對立,又怎麽會放過挑撥我與皇上關系的機會?萬一李元度告訴他……”她忙找曲寒讓他增加鴻翊身邊侍衛,然後急忙出宮。
李元度進入李玉蓮寝宮,只見李玉蓮、耶律馭風、耶律彪漢和蕭秀雲都在,還有一名丫鬟。李元度想起雁雪的淚容,沒有說什麽。
耶律馭風一拍他:“李兄,有一個挑撥龍雁雪和耶律鴻翊關系的良機。”
李元度暗驚,問:“是什麽?”
“有人告訴我今天茗雯和龍雁雪的師兄出宮去了,若他們在宮外發生什麽意外,耶律鴻翊和龍雁雪難免會産生芥蒂。公主如果失蹤或是死亡,怎麽也得有個說法,龍雁雪也難辭其咎。”耶律馭風得意道,“我已讓宋潛為去抓他們了,據說龍雁雪師兄功夫遠遠不及龍雁雪,此行應該會成功。”
李元度見馭風說起殺茗雯表情絲毫未變,心下不快。李玉蓮和馭風有私情他是知道的,想起妹妹竟然喜歡這種殘忍的男人,不禁有些不滿,但表面還是一副平靜表情:“三王爺怎麽連這種消息都知道?”
“我有一位非常厲害的細作啊!”耶律馭風大笑,“環兒,見過李皇子!”屋中那名丫鬟轉過身來:“奴婢龍環參見皇子。”
耶律馭風得意道:“她是龍雁雪的貼身丫鬟!”
李元度一驚更甚,沒想到耶律馭風竟能把龍雁雪的随身丫鬟拉來,這下他們的勝算又多了幾分。
龍環靜靜站在那裏,清澈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
“哦,這就是你上次說過的叫化雞啊!真的很好吃。“茗雯一點也沒有公主架子,席地而坐,不管髒不髒大吃起來。
“我出身世家,代代為将。家父管我甚嚴,但我從小就不是乖孩子,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做。“承文撿年少時的一些趣事說給茗雯聽,引來她一陣大笑。
茗雯也說了一些小時與鴻翊、麒生、群立玩耍的趣事,不經意間卻想起了馭風。小時候馭風就和自己的關系不是很好,即使他、皇兄還有自己都是同母所生。那時父皇專寵奚妃,馭風為讨父皇歡心,和奚妃之子耶律彪漢常玩在一起,但他真正開心的時候,是和皇兄一起之時。
茗雯覺得有些冷,舊時的回憶現在看來竟然是那麽的……她停止口中的敘述,道:“楊大哥,咱們去別的地方玩一玩吧!”
“走吧!知道你喜歡湊熱鬧。”
“好漂亮的鍛帶!”茗雯在市集裏的一個小攤上拿起一條水綠色的鍛帶。
“喜歡嗎?”承文掏錢,“我送你。”他笑了笑:“我也送不起什麽貴重東西,只能送這些。”
承文将鍛帶系在茗雯發上,茗雯道:“這條鍛帶和那天的玉佩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承文神色黯然:“茗雯,我走以後,請你忘了我,忘了曾發生過的事情。”
茗雯搖頭:“我不會忘卻,但也不會讓自己想起。我會将你放在內心最深處,然後過着自己的生活。”
承文慘然道:“我也是。”
二人此時已走出市集,承文忽然感覺到冷風襲體,他抱着茗雯連忙躍起。只見十幾個人圍住他和茗雯,當中一人五十餘歲,承文和茗雯都不認識他,承文卻能感覺到他的武功非同一般:“你是誰?”
“宋遣為。”領頭之人答道,“小子,我與你無怨無仇,但誰叫你是龍雁雪的師兄呢?茗雯公主,只要你不反抗,我是不會殺了你的,只是要抓你關上一段時間。”
承文自是聽說過宋遣為的名字,也知道雁雪和他的過節。他自知武功遠遠不及宋遣為,抱住茗雯,向皇宮的方向跑去。
承文輕功雖高于宋遣為,但畢竟手中抱了一人,內力又不是很高深,漸漸被追上。此時天已昏暗,他們到了離皇宮不遠處的一個樹林裏。承文緊抱着茗雯,二人相視一笑:“生不能同室,但看來可以死而同穴。”
二人都是理智之人,自是從未考慮過殉情,此刻卻不由興起了“這樣也好”的想法。随即承文想起祁州,茗雯想起遼宮,都自一嘆。
共死也不易啊!他們心中,始終有一比對方還重要的東西,是抛下生命,放開愛情也不能丢棄的啊!
承文面對宋遣為:“雁雪和你的仇怨與公主無關,你放了她,我跟你走。”
“你們二人我都要。”宋遣為獰笑。
茗雯松開承文:“楊大哥,你放開我自己走吧,他不敢動我的。”
楊承文忽道:“你我都不想死,但時不我允,二人同死也不錯。”
宋遣為笑着走過來:“看來你們都準備好了。”承文拔出佩劍,與他站在一處。論武功他可差多了,一會兒便只有招架之力了。
“公主要活的,你可就無所謂了。受死吧!”宋遣為一刀砍下,承文閉上眼睛。
承文只聽飒飒風聲,卻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他睜開眼,見宋遣為刀掉落在地,上面嵌入一粒石子。
宋遣為知道是雁雪來了,發出一只飛镖打向承文,趁雁雪接镖時逃走。
雁雪接下镖,對承文道:“很抱歉,讓他打擾到你們。你們出宮時被人看到了,我猜到他們會對你們不利,就跟出來了。”
承文臉一紅:“你不會跟了我們一路吧!”
“從郊外一直到市集,然後到這裏。”雁雪輕笑,“不過我還知道非禮勿視這句話,什麽都沒有看哦!”
她看看天色:“師兄,你該回去了吧?我到一邊去,你們道個別。”走到林子之外。
承文一笑:“雁雪真是開朗一些了……咦?茗雯,你怎麽了?”
茗雯眼淚如線:“楊大哥,你要走了是嗎?”
承文也一陣心酸,握住茗雯的手,看着她緩緩吟道:“深宮初見,柳眉半低芙蓉面。明眸泫然,從此天涯勿為念。”兩人相見相處的情景,一幕幕湧上心頭。
茗雯哭得厲害,她低聲哽咽道:“細雨暗潛,相見有幸守無緣,銀河漸淡,望斷霄漢鵲橋散。”粉面半傾,愁苦無限。
承文仰天一陣苦笑:“若有來世,再續今生未了之情!別了,茗雯!”在她額頭印上一吻,向雁雪那裏走去,更不回頭。
雁雪見承文臉上神情,心中難過:“師兄……”
承文強笑道:“雁雪,我要走了,多保重。”他抱了雁雪一下,“記住,你是你自己,你父親已死多年,不要再被他的亡魂所束縛了!”
雁雪眼眶發紅,見承文轉身欲走,叫道:“師兄!”
承文回頭。
“宋廷昏暗,邊關危險,珍重!”
茗雯回到宮中,将承文送她的水綠色的鍛帶幫在樹枝上:“楊大哥,茗雯用它為你祈福。保重。”
霁雪閣。
雁雪神色凄然,鴻翊知道她與茗雯今天出宮,也猜得出是為了什麽事,嘆息一聲,更不多問。只是看着雁雪,忽道:“雁雪,朕要封你為後。”
他的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雁雪渾身一震,回過神來。
“皇上,你在開玩笑吧?遼國歷代皇後均為蕭姓,況且雁雪只是一名漢女!”
鴻翊凝視雁雪,眼中柔情無限:“朕十四歲登基,有人說朕是契丹最英明的皇帝,大遼在朕的統治之下興盛強大。但是,朕是孤單的。沒有人知道朕為大遼到底付出了多少,到底做了些什麽。朕沒有為自己做過任何事,有些人朕不想殺,但朕必須殺;有些事朕不想做,但朕必須做。朕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即使有什麽想要的,朕也不敢,朕怕朕的任性會毀了一個國家。”
“只有你,雁雪。朕從來沒有想要什麽想要你一樣強烈,付出什麽也沒有關系,國家天下都可以抛下,只希望你的眼看得到朕。你與朕合該是一樣的啊!只有你會明白朕,也只有朕會明白你。朕非常慶幸遇到你,因為在你的面前,朕不止是玄旭皇帝,也是耶律鴻翊。”
“因為不想要,朕只有三個妃子,算是歷朝歷代皇帝中妃子最少的了。而且她們都是處于政治考慮才入宮的。但是朕已經後悔了。如果朕知道朕此生能遇到真心相屬的人,朕不會納她們為妃。雁雪,朕可能不能在形式上給你唯一,但朕決不會再碰她們。朕只要你,所以,朕的皇後只能是你。”
雁雪看着着鴻翊的眼,想逃開他的視線,眼光卻完全無法移動,心中最堅持的一個角落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她低聲說:“皇上,你又是何苦?你應該找一朵全心愛你的解語花,而不是我這樣無情冷漠的人。應該有人為你全心付出,而不是你為我這種不值得的人所苦。”
“如果朕會愛上普通的人,朕早就愛了。”鴻翊道,“朕的心不輕許,唯有你讓朕覺得心痛心疼。雁雪,你是唯一值得朕交心的人。”
“可是皇上……雁雪的心早已死掉成灰,沒有辦法回應皇上的感情。”在龍佑死的那一瞬間,自己接過了飛龍環,也殺掉了過去天真善良的自己。自己欠爹一條命,接下來的人生,自己是為爹活的。
“那朕就把它一片片拼起。雁雪,別多說了,朕不會改變主意的。除了你,沒有人可以當皇後。”
雁雪笑了笑:“也好,我若為後,龍族更可無憂。只是皇上若封我為後,朝中阻力恐怕會很大。”
“朕是皇上,凡人尚可自己選妻,朕又怎麽不可?”
“正因為皇上不是凡人,凡人可做之事,皇上未必可以。”
鴻翊道:“朕一定會封你為後的,無論誰反對!”
果然,鴻翊立雁雪為後之言一出,滿朝俱驚。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連韓道開都不贊成,只有麒生群立二人站在鴻翊一方——麒生性情古板,還是群立威脅他的。鴻翊不顧他人反對,強行立下日子。
散朝後鴻翊麒生群立與韓道開來到霁雪閣。韓道開見雁雪後恍然大悟:“原來是她,難怪皇上心意堅決。龍妃雖非蕭姓,亦不是遼人,但以她為後,對皇上助益甚大。”
群立笑道:“我就說宰相會明白的,又不是四哥這種老頑固。聽說宰相與總禮儀事文方之女……”
韓道開咳嗽一聲,臉上發紅。鴻翊笑道:“宰相與文方之女怎樣啊?說與朕聽聽。”
群立誇張的打着手勢:“宰相之父與文方一向交好,于十年前定下親事,但他突然被罷官,兩家遂失去聯系。沒想到文方之女苦等十年并未婚嫁,宰相也一直未娶。現在宰相回朝做官,打算迎娶她呢!真羨慕宰相,有如此女子癡心等候。”
麒生看韓道開發窘,溫和笑道:“五弟已妻妾成群,我們該羨慕你才是。”
群立傻笑:“哪有成群……最厲害的還是皇兄,我們沒法比。龍妃蘭質惠心靈秀絕倫,我等俗人可望不可及啊!”
鴻翊看向雁雪,雁雪仍然靜默,他也不語。
“龍妃,皇兄可是急着封你為後呢!四月十六就舉行封後大典。”群立嘴快。
“是啊,三月廿三就是科舉之日,四月初九殿試,這些日子有的忙了。“韓道開道。
“不愧是宰相,什麽時候都不忘國事。”鴻翊笑道,“聽聞宰相有一弟年方十八,可有參加此次科舉?”
“沒有。此次科舉既由臣主辦,他自應避嫌。“
鴻翊挑眉道:“反正考試題目由朕出,閱卷又有專門的簾官,應該不會有人有疑義。讓他參加吧!”
韓道開道:“臣謝恩。”
幾人又開始讨論政事。
雁雪暗嘆:“我當上皇後,該有多少人對我恨之入骨啊!”而她內心深處,是真的不想做這個皇後的。因為,一旦為遼後,自己也就失去了漢人的身份,離龍族更加遠了。況且還有承文……自己能與承文為敵嗎?
遼國皇後……為什麽自己要當皇後……
“皇後!他怎麽可以封她為皇後!“蕭秀雲屋中,馭風咆哮着,一邊站立的龍環眼中也露出痛苦之色。
“他從來沒有對哪個女人特別在意過,即使是他的幾個妃子,即使她們為他生子,他也從不在意其中任何一個。可是現在……他竟然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要娶一個漢人!”馭風握緊拳頭,“他愛她,他竟然愛她!他……竟然也會愛別人……”
龍環看着馭風,此刻,兩人露出的神情是如此相同:“三王爺,你和我是一樣的。”
“一樣……也許吧!”馭風道,“環兒,你幫我,我不會讓她順利成為皇後的!絕不!”
龍環與馭風商議完,回到霁雪閣中。
“環兒,你最近總不在閣中,是出宮了嗎?”
“不是。有一宮女與我關系甚好,我去找她了。”龍環按耶律馭風教她的話回答道。
雁雪正欲再問下去,只聽閣外腳步聲,有二人進入霁雪閣,正是李玉蓮和蕭秀雲。
李玉蓮一臉兇狠:“聽說皇上要封你為後,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
雁雪淡淡道:“雁雪确無資格,既非蕭姓又不是遼人,但蒙皇上錯愛,無法退拒。”
蕭秀雲冷笑:“別裝了,誰都聽得出你的諷刺。玉蓮的兄長可能會受你迷惑,我們可不吃你那一套!”
雁雪昂起頭來,臉上冷漠無比:“既知我非柔弱之人,你們又來幹什麽?皇上不寵你們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縱使沒有我,他也不會多看你們一眼的。”
“看,真面目露出來了吧!”李玉蓮道,“若我告訴皇上你在入宮前曾與三王爺見過面有過協議,你猜皇上會怎麽辦呢?”
“那如果皇上問你從何得知這消息的話,你又怎麽回答呢?”雁雪道,“告訴皇上,你們因為寂寞難耐委身三王爺,所以什麽都知道;還是告訴他你們和李元度都是三王黨的人呢?”
二人大驚,她們已經想好話威脅龍雁雪,讓她不敢坐上皇後之位。她們想得很簡單,但此刻她們發現自己苦心計劃好的一切到了雁雪身上根本不起作用,而她的一句話就可以使她們恐慌。她們終于明白自己的敵人有多強大,對視一眼,逃出霁雪閣。
等她們從視線消失後,雁雪道:“咄羅妃,你也不必躲了,想說什麽就出來說吧!”
咄羅佩從門旁走進來,她腳步蹒跚,一步三晃,身體虛弱到極點。雁雪皺眉為她把脈,到:“上次我開的藥方你沒有給禦醫嗎?只要按時服藥,應該沒大礙的。”她走到櫃子邊上,打開櫃門拿了幾丸藥:“若再這樣下去,恐怕撐不了多久,你先把這些藥吃了。”
咄羅佩眼中含恨,用手拂開雁雪手中的藥,藥丸掉落在地上,她的熱淚滾滾而下:“你已搶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留我這條命又有什麽用?”
雁雪睜大眼睛看她,她雖骣弱無能,但她對鴻翊的愛已經超出對生命的珍惜。雁雪輕嘆一聲:“有必要嗎?為了男人的無情竟願放棄生命,值得嗎?”
咄羅佩愕然看雁雪:“難道在你心中,皇上不值得你付出生命?”
“龍族、我的生命、承文……不錯,他至少可以排到第四名。”雁雪數着。
“為什麽?你不愛他,他卻将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你身上!”咄羅佩喊道,“你不值得他對你這樣!”
“你就值得嗎?”雁雪心中忽然有一點怒氣,“你除了哭還會什麽?他是皇上,沒有必要安撫你的情緒,他要的是可以輔助他,疲累時在他身邊,傷痛時可以安慰他的人!”
咄羅佩忽然停止了哭泣,她看着雁雪:“我說錯了。”
“什麽錯了?”雁雪問。
“你不是不愛他,即使你掩飾的很好,但,你愛他。”
雁雪心下慌亂,表面卻平靜如常:“也許有一點吧!”
“不用否認了,你剛才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
雁雪真的呆了:“難道我對他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還要深?”
“不,不會的,沒有誰可以勝過龍族。”
但她腦中偏偏出現他們之間的一幕幕:母親死時,他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自己昏迷時,他手中的熱量;被馭風追趕時,二人在馬上疾馳,他憐惜的表情;吟那一闕“減字木蘭花”時的柔情……她以為自己不在乎的小事細節此刻一點點襲來,她卻沒有抵抗的能力。
“沒有,我沒有愛他!”
雁雪的指甲深陷入手裏,鮮血順着指縫流下。
“我沒有!”
三月廿三。
弘慶殿中,鴻翊正準備離開宮中,去考場看看。雁雪道:“進來三王爺該會有所行動,我陪你去吧!”
“求之不得啊!”鴻翊笑着說。
“對了,好幾天不見曲寒,他去哪兒了?”雁雪随口問。
“朕派他去殺楊益了,大概這兩天就能回來。”
雁雪只覺得兩腿發軟,全身無力,坐倒在地。
“雁雪,你怎麽了?”鴻翊忙過來扶她,忽然看見桌下隐蔽之處好像有什麽東西,他順手一探,是一張紙,拿了出來,掃了一眼。
鴻翊忽然臉色慘白,雖勉強站立,但也不住顫抖。發抖的手拿不住紙,那張紙又飄落在地,上面字跡清晰:
啓奏皇上,據最新消息,楊益已經潛入上京,恐對皇上不利。他在上京用自己的字當作名字,叫做楊承文。
鴻翊勉強開口,聲音嘶啞:“是那個楊承文嗎?”
雁雪表情麻木:“沒有哪個,我只有一個師兄,姓楊名益字承文,是宋朝的将軍。”
“朕馬上下诏宣曲寒……不!雁雪,你陪朕去祁州……”
雁雪阻止鴻翊:“還是去考場吧,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她慘然笑道,“若他真心想逃,也許不會死。
十餘人圍在承文身旁,曲寒站在前面,持劍而對。
承文仰天長笑:“對付區區在下也值得用這麽多人嗎?看來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曲寒道:“在下聽說楊将軍武功很高,不敢掉以輕心。”
承文眼光落在曲寒背後之人身上:“朱志,迄蘇是大遼的奸細,他想害我是應當的,但你呢?你可是宋人啊!”
朱志道:“楊将軍,我們并不想重歸大宋。玄旭帝治國有方,占領祁州後輕賦減稅,執法也較之宋朝官吏公正,我們的日子比當初不知好上多少倍。宋朝內什麽局面楊将軍想必比我要清楚得多,此次欲收祁州也是派楊将軍單身前來。如此的朝廷,保它何用?”
“生是宋臣,又怎麽可以變節?”
“良臣擇木而栖,楊将軍,我這樣,也是為了祁州百姓啊!”
承文虎目圓睜,仰天長嘆道:“蒼天之颠,奈何之淵,茫茫隔人寰。真龍在天,盼眼欲穿,遺恨瀉秋湍。
雲端不見南歸雁,遠涉萬重山。流水易絕思難斷,空留怨,在人間。”他一拔佩劍:“動手吧!”
二人交手,曲寒覺得承文的身形有些眼熟,但此刻形勢不容他多想,他快速進攻,招式漸漸淩厲。
承文畢竟只擅輕功,與高手動手就完全不行了,幾十回合下來劍法散亂。曲寒看準一處破綻,揮劍直刺,正中承文胸口。
鮮血射出,承文也随之倒地。他尚有氣息,對曲寒道:“請……你幫我……帶幾句話可以嗎?”
“将軍請說。在下對将軍很是敬佩,一定盡力而為。”曲寒劍收回鞘。
“告訴……龍雁雪,我死得無怨無悔,只是擔心她,請她誠實的面對真正的自己……”承文語聲短短續續,“告訴茗雯公主,請她一定要幸福……來世再見……還有,告訴耶律鴻翊,雁雪就交給他了……一定要真心待她……”
曲寒都聽愣了,承文雙眼合攏,嘴邊帶着笑,小聲吟道:“滾滾浪淘沙,淘盡千愁。一笑當年覓封候,忘卻今日争祁洲,獨自悠悠。
唯見水自流,佳人空瘦。若得來世重聚首,莫留怨尤情難求,此生已休。”語聲減低,終于完全沒去,手緩緩攤開。
“好大的風啊!”茗雯打了個冷戰,“啊!”
雨剛停,寒風凜冽吹過樹枝,那條水綠色的鍛帶被風吹落,飄向空中。茗雯慌忙跑過去,卻感到脖上一松,那塊小玉佩的繩子斷開,玉佩掉到地上。所幸雨後土地濕潤,并沒有損傷。
茗雯感到胸口疼痛,她拾起玉佩,淚涔涔而下。
雁雪身在考場,心中也是一痛。正此時,她看見考生中坐着楊承文!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仔細凝眸。沒錯,承文的眉,承文的眼,承文的臉,但……不是承文。他比承文高,也比承文年輕。雁雪走到他面前看他的考卷,署名是“韓道元”。
“韓道開的弟弟。”雁雪暗道,“長得真的好像承文。”
“承文,你已經死了嗎?”
考生都入場後,鴻翊和雁雪回到宮中。雁雪雙唇緊閉,不發一語。
到了傍晚,曲寒快馬趕回。他來到霁雪閣,神色茫然,愣愣道:“稟皇上,臣已完成任務,殺死了楊益。”
雁雪聽得此言面不改色,“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鴻翊忙跑過去抱住她倒下的身體,雁雪暈倒在他懷中。
雁雪體質極好,但平時壓抑自己情緒壓抑得太久,傷心時無淚,唯有血!
“大哥哥,我沒有朋友,我爹也不讓我交朋友,他說那樣會分散我的心。你在這裏養傷的時候陪我玩,好嗎?”
“是啊,我現在已經學會了很厲害的功夫,為什麽要再受爹爹控制?我今晚就告訴爹爹!”
“師兄,我一直以為爹爹只是把我當作工具,但是酉辰族偷襲的時候,他用身體護住了我。對不起,師兄,我本來答應你要脫離爹的控制的……但……”
“你所認識得雁雪不在龍族。”
“師兄,你是我十幾年的生命中,唯一能看到我真心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我感到僅次于龍族的人。”
“師兄!”
雁雪叫出來,睜開眼。
眼前有三個人:鴻翊、茗雯和曲寒。鴻翊滿面痛苦之色,曲寒則是愧疚,顯然已經知道承文和雁雪的關系,握緊拳頭。唯有茗雯,雖雙眼通紅,卻看不到一絲淚水,表情平靜。
雁雪盯着曲寒:“你殺了我師兄,是嗎?”
“龍妃,微臣該死!”曲寒道,“是臣殺了楊将軍。”
雁雪閉上眼:“不關你的事,我師兄是求仁得仁……我只是想問問他死前有沒有說什麽。”
曲寒将承文死前的話重述了一遍,道:“那兩首詞臣實在記不住,幸好随行中有一人記心極好,他将兩首詞默寫下來。”他拿出一張紙給三人看。
茗雯看那首“浪淘沙”的下半闕“若得來世重聚首,莫留怨尤情難求,此生已休。”時一笑,輕聲道:“待來世吧,楊大哥!”
雁雪與鴻翊心下恻然,茗雯對他二人笑道:“看來在楊大哥心中,最重要的人始終是龍姐姐。”
“為什麽這麽說?”鴻翊問。
“楊大哥是性直之人,定會将最重要的話最先說,以免沒說完就死了。他的話是先給龍姐姐後給我,最後才是皇兄。”
雁雪凄然一笑:“因為師兄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但茗雯,他死時已忘了宋遼之仇,只記得你,‘一笑當年覓封候,忘卻今日争祁洲’啊!”
“所以你們也別傷心了。”雁雪鴻翊都是一驚,這句話似乎應該由他們說給茗雯的,現在卻由茗雯說了出來。茗雯續道:“楊大哥不是說了,他死而無怨啊!”
雁雪看向鴻翊,不知在想些什麽。鴻翊握住她的手:“雁雪,你要為此事恨朕,朕也無話可說。”他咬緊牙,“朕也很後悔……”
茗雯道:“有什麽可恨的啊?誰沒殺過人呢?龍姐姐為了龍族殺了那麽多人,他們的親人就不恨嗎?”
雁雪一顫,想起自己雙手曾染過的血。原來為了保護龍族,自己曾讓無數人承受過自己今日的痛苦啊!
“茗雯,最痛苦的人,不是應該是你嗎?”雁雪道。
“為什麽痛苦啊?我說過了,我沒有喜歡上楊大哥。”茗雯淚已盈眶,卻語笑嫣然,“我是契丹公主,又怎麽會喜歡上宋将?”
雁雪記起茗雯曾說過承文離開契丹後,他們就是陌生人了,從此陌路。又想起承文死前給茗雯的話“來世再見”,明白他們早已決定将這一段戀情只作回憶了。茗雯會将這段感情深埋心中,繼續做她的公主。
雁雪看着茗雯:“你這樣,師兄也會很高興的。”
茗雯嫣然一笑,吟出一闕詞:“千裏江山只夢回,夢斷大漠魂難追,堪憐賈生劉伶醉,君道,願傾熱血灑塞北。
塞北有女雙淚垂,柔帶難耐冷風吹,因有誓言來生對,且忘,今生此情暫付水。”
茗雯轉身,千條青絲飛起,毅然走出霁雪閣。
曲寒也随之告退,雁雪道:“茗雯看上去天真柔弱,卻如此堅強,我真的很羨慕她。”
鴻翊遲疑的道:“雁雪,朕……”
“皇上,我沒有怪你。我師兄是死得其所,不能怪任何人。你不可能為了我和茗雯與師兄的關系就看着他奪回祁州,戰争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雁雪道,“師兄為了他的願望而死,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結局。”
鴻翊還想說什麽,雁雪道:“皇上,我倦了,先睡了。”竟然不理會他,徑自睡去。
偶爾任性一次也是可以的吧?即使理智上明白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心裏卻始終想遷怒于他。因為,死在他命令之下的,是除了龍族,自己最親密,最關心的人。
所以,是不是可以,不顧理智的勸告,将感情表達出來呢?
畢竟,死的人,是師兄啊!
接下來幾天,鴻翊忙着科舉的事,而雁雪每日只是發呆或撫琴練武,每晚幾乎都不與鴻翊說話。茗雯常常笑着找雁雪,倒是雁雪發愣。
鴻翊雖忙,也知道雁雪對承文的死實是非常介懷,也明白雁雪心中,承文有着怎樣重要的位子。他試着和雁雪說話,但雁雪根本不理他。因此這些日子,他心情糟透了。
等忙過這幾天再想辦法吧,現在真的是沒時間。該死,為什麽要殿試……
四月初九,興祐宮正殿。
殿試結束,舉子們走出殿外。
一群女眷在附近走過,引來無數視線。韓道元也向她們看去,眼光落在一綠衣女子身上。
那名女子回視他,忽然全身一震,臉色變白,身體微微發抖,走了過來。
“你叫什麽名字?”
韓道元看着那女子姣好的面容,道:“在下韓道元。”
“韓宰相之弟?”
“你怎麽會知道?”韓道開認為此女只是一名普通宮女,不禁有些吃驚。
“韓思對你們兄弟一定寄予厚望,開元盛世嘛!”那女子巧笑嫣然,轉身離去。
韓道元站在原地,呆呆笑着。
弘慶殿中,鴻翊正在翻看殿試文章,雁雪也拿起幾份翻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