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俠之小者,行俠仗義,濟人困厄;

俠之任者,不拘小節,狷直果敢;

俠之大者,奮不顧身,為國為民。

冬日午後,八歲大的柳長月推開內堂的銅門,眼前出現的是一間擺設簡單的茅草屋,再走出屋,便是一片明晃晃的光線打了過來。

他長期習慣于暗處的眼眯了一下,但即刻睜開,讓那些灑落在四合院泥地上的陽光也灑在他身上。

溫暖的冬陽曬得人舒服,擺脫了地底下長年籠罩在身上的陰暗,讓他有種終于得以喘息的感覺。

這個地方建在清明閣地宮之上,上頭蓋着簡陋的房舍,周圍圍着竹子編織的栅欄,一間小小的農家,還有一名正在打掃的農婦和正在砍柴的農夫。

這兩人是看守地宮入口的下屬,只是喬裝打扮,護着此地的安全。

穿着黑色勁裝的柳長月方才習完武,額頭上還有細碎汗水,他神情像個小大人,手負于身後,踩着沉穩的步伐,走到圈養雞鴨的籠舍旁。

但才剛走近,就聽見了幼犬嗚嗚的鳴叫聲。

前陣子他聽地宮裏的丫鬟們說:原本守門的幾只狗被山上跑下來偷雞鴨的狼群給咬死了,而唯一的一只母狗和狼群交尾,沒幾個月竟就生下了一窩狼狗崽子。

柳長月趁着習武空閑之際來看過幾次,滿窩銀灰色的狼狗崽子中,獨有一抹白色蠕動。

那只也不知是生壞了還是怎麽,好小的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且每次來看,只有它每次都叫得凄厲,母狗只有八個奶頭,每個奶頭都被它比他還強壯的兄弟姊妹們占去了,只有它老是喝不到奶,嗷啊嗷地哀嚎着肚子餓,又可憐又好笑。

柳長月今日來看時,那小小的白色幾乎已經嚎不動了,但仍嗚嗚地叫着,努力想喝到奶。

柳長月望着比它塊頭還要大上兩倍的狼犬崽子,心想:『會死吧!』這一胎九只,每只都是狼的血統多些,只有它是狗的血統多了,狼比狗還強大,它當然會死。

就如同方才他和自己庶出的兄弟過招,差些被扭斷脖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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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生習武的根基就不随他父親,所以總是打不贏那些兄弟。他想,再過兩年,自己也會死吧!搶不過、打不贏,只有一條死路。

柳長月看着陽光從枝葉縫細中灑落,微風徐徐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微光落在那抹純白的顏色上,把那眼色照得閃閃發光。

突然,他的心被觸動了一下,黑色的隧道盡頭,龐大的地底宮闕,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卻獨獨少了這一抹溫柔耀眼的白色。

如果他出手幹涉,救了這只不像狼的狗,那麽,自己的将來,是不是也能夠有所不同?

于是等柳長月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狗崽子,下了地宮。

+++++

清明閣,建在奇寅山一座普通農戶之下,靠着農戶掩蔽,從來沒人知道這個聞名遐迩的殺手組織幾百年間都在此處生根。

龐大的地宮,有主子一人,底下四部堂主掌管事物,加以殺人不見血的手下若幹,而奴仆過百。

練武場上,十歲的柳長月正在進行最後一場厮殺。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無數,黑色勁裝被汗水及血水染濕,對手是他同父異母,大他三歲的哥哥。

三歲的差距讓柳長月在打鬥時十分吃力,尤其對方又是所有兄弟裏武功最高的一人。但柳長月面色平靜,因為教授武藝的師父相同,不同的只是體力與內力,而在同年紀的孩子當中他腦子動得最快,算好了招數,起先先是節節敗退,對方又使出一招盤龍鎖喉,掐住柳長月脆弱的咽喉。

被強勁的力道扣住,柳長月因為無法喘過氣來而由脹紅到青紫,就在對方手腕微微一扭,要斷了自己弟弟性命的同時,柳長月的眼神突然閃過一抹陰狠。

柳長月雙唇微微一動,一根細小的銀針出現在唇瓣之間,之後迅速吐射出那根銀針。接着柳長月便如願以償地讓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放開掐着他脖子的手,由他身上滾落到地,捂着眼睛痛苦哀嚎。

柳長月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臉色一如往常平靜,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忽聞練武場一陣鼓掌聲傳來,而後有人放聲笑道:

「不愧是主上中意的人選,長月,恭喜你了!」

柳長月只單單應了聲:「嗯!」

「唉,還是不多話呢!」那人是大他才五歲的武師父,是父親最小的弟弟,也是清明閣四部堂主之一的枯榮堂堂主──柳天癡。

聽說這人出生時原本是個癡兒,所以被帶離清明閣在別處養大,誰知六歲那年突然開竅,武功進展神速,于是又被帶了回來,一番比試後竟當上了枯榮堂堂主。

清明閣的每個人,都要接受這樣的試煉。一次一次比試,兄弟姊妹皆是你的對手,直至最後沒了敵手,你便是下任閣主繼承人。

這回最後的比武是柳長月贏了,他打敗了父親生下的所有孩子,于是這些人自此以後注定便是他的下屬,必須效忠于他、臣服于他。

而他的權力與地位從今日起,也将僅次于如今的清明閣閣主──柳天灩。

那仍在哀嚎的「哥哥」聲音充滿痛苦與不甘,柳長月也不理會他,心裏想着該回房喂自己的小狗,舉步便要離開練武場。

忽然,那個正在哀嚎的人聲音顫了一下,又有動作,柳長月心一橫正想回頭給對方致命的一擊,卻在眼角餘光間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猛地竄了出來,張開有着森白尖齒的嘴,狠狠地朝他「哥哥」的手腕咬下。

那一咬,伴随着骨頭的碎裂聲,大量的血噴了出來,「哥哥」狂號了一聲倒地暈厥,而柳長月轉頭所見,卻是一頭長得有半人高的白色狼犬龇牙咧嘴地朝着暈死過去的人警告低鳴。

「哥哥」被咬斷的手上握着一把短匕首,想必是要趁着他轉身之際偷襲他。

他在當下早有所警覺,但想回手之際,卻被自己的小狗兒給捷足先登了。

「你出來做什麽?」柳長月開口說話,嘴角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難得講話超過五個字的,而這令他多話而柔軟的對象,就是兩年前被他抱回來親自喂養的狼犬──小九。

小九一聽見主人的聲音,也不理半死不活的「哥哥」了。它用力搖着白色的尾巴,咧着沾滿紅色鮮血的嘴瞬間奔到柳長月身邊,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它的主人,彷佛讨賞一般,仰頭望着柳長月。

柳長月看着這頭兩年間吃得太好以致長得太大的小九,無可奈何。他拍拍小九的頭,接着便往前走去,離開練武場。

小九也一路搖着尾巴跟随,彷佛那摸了它兩下的手掌,就是對它最好的獎勵。

留在練武場上的柳天癡啧啧兩聲,還有些小孩心思的他念着:「真好的一只畜生,改明兒個我也去抱一只來養養。」

狼犬來去無聲無息,都能當殺人暗器使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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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比試之後的某個夜裏,另一個堂主來到了柳長月的房間。

那個人生得如煙花三月裏的揚州美景,溫文儒雅,臉上帶着淺淺笑意。

但邺柳堂的堂主──清淵,卻是掌管閣中刑罰的一部。這個看似溫和清逸之人,手上染的鮮血不會比堂中任何一人少。

「請少主上榻。」清淵讓人解下他的衣衫,要他趴在床上。而後丫鬟将呈着朱砂與銀針的木托盤放在床沿。

「這會有些痛,但想必少主忍得吧!」

柳長月沒說話,他只是無聊地朝床邊的小九招招手。

小九一躍上床,趴在柳長月身邊。

這些人在前些日子原本還叫他四少爺的,但從那場比試之後他被定為清明閣下任繼承人選,這些人便都一口一口叫起他「少主」了。

連那個「娘」也一樣。

『清明閣的少主,多大的殊榮啊!你果然是我的好兒子,娘沒看錯你!』「娘」在他比武獲勝時第一刻便召他前去。

他見她笑得開懷,她卻沒見他從屋外踏入的每個帶血步伐。

他贏得辛苦,差點把命賠進去,她卻只看見日後的閣主大位。

是誰說的:清明閣裏,沒有兄弟情義、父子親情。

在他看來,母子也一樣。

清淵柔聲說:「屬下這回要給少主刺上的,是清明閣最重要一件珍寶地圖。清明閣留下的規矩,就算最親的人也不能讓對方瞧見,這點請少主謹記了。」

柳長月「哼」了一聲,道:「那你知道刺什麽珍寶地圖,是不是刺完我就該把你殺了?」

對方笑着說:「不可讓最親近的人看見,卻可讓最信任的人瞧見。」言下之意,他乃是清明閣主柳天灩最信任的人。

柳長月掐掐白狼犬脖子上那圈毛,懶懶地說:「小九你可仔細看好了,清明閣最重要的東西,只給你瞧見!」

邺柳堂堂主輕笑了一聲,撤了房內所有仆人,拿起銀針沾上朱砂,懸着手腕,一針一針飛快刺上柳長月的後背。

針上的朱砂和着不知摻了什麽的藥粉,每一下都痛得令柳長月皺眉。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一下一下地掐着小九脖子上的毛皮。

柳長月下手也不輕,疼痛令小九不滿地嗚嗚了幾聲,接着轉頭咬住柳長月的手。

但小九也只是含着而已,它那森白如刀般鋒利的牙齒,從來不會用在柳長月身上。

柳長月抽出手,打了小九的腦袋一下。

小九委屈地又嗚嗚兩聲。

「不要『嗚嗚』地叫,聽起來像哭一樣。」柳長月食指掐着小九的鼻子說:「狗應該『汪汪』地叫才對!小九,『汪汪』!」

「嗷、嗷嗚~」被掐得疼了,小九嚎了聲。

「笨蛋!」柳長月痛中卻笑。

清淵看了眼小九,說道:「少主,您養的這可不是狗,是頭狼呢!」

柳長月不想同小九以外的人說話,便側過臉閉上嘴,只是手上的力道放輕了些,一下一下地摸着小九脖子上那圈柔軟的皮毛。

對方又說:「朱砂中和有藥物,刺上的圖案平時看不出來……每任閣主再選定繼承人後便會将此傳給繼位者,而己身上的則以藥水溶去……這顯示圖案之法,待閣主正式封少主為下任繼承者時,自會對少主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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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了繼承人後,便是選個吉日,召回所有重要下屬,宣布繼承事宜。

清明閣閣主柳天灩三十歲壽辰之日恰好為吉日,于是這日晚,每部堂主及重要下屬皆到齊了,壽宴将舉行三天三日不斷,地宮底下熱鬧非凡。

金碧輝煌的大堂畫棟飛雲、珠簾卷雨,身形婀娜多姿的舞妓擺動着纖細的腰肢,在堂中翩翩起舞。

坐在高位上的柳天灩拿着一杯酒,懶懶地看着舞妓們的舞姿,紫色的錦袍繡着飛花銀線,趁得他貌美的臉龐雪白無雙。

四部堂主中有三人位于階下筵席間,獨有一部堂主坐于他身旁。

柳長月看了眼那人,覺得有些眼熟。那人被父親一拉,倚到了父親懷裏,面對着清明閣上上下下有意無意的眼光,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僵硬。

柳長月突然想起,他爹懷裏的人,原來是四部中的百花堂堂主。

清明閣共有四部,百花堂、邺柳堂、枯榮堂、采風堂。

若說刑部的邺柳堂堂主是柳天灩最信任的人,那總管清明閣一切的百花堂堂主,便是柳天灩最親近的人。

柳天灩不管到哪裏,總要捎上百花堂主。

管理櫃房的采風堂堂主利妘對這種事看不過去,幾度當着柳天灩給他冷臉看待,因為那個人,柳長月得叫他三叔,那個人──柳天璇,是柳天灩的異母弟弟。

柳天璇五官長得并不特別出色,身形高瘦、面容有棱有角,舉手投足間帶着一抹英氣,和他爹爹那副男生女相的軟骨頭模樣完全不同。

有侍女曾說過柳天灩和柳天璇模樣挺般配,但卻利妘一劍殺了。利妘私下說了,那兩個人那樣不叫般配,而叫亂`倫,是天理不容之事。

筵席開始後不久,柳天灩朝部屬們說了些話,再讓同樣換上代表主子顏色的紫衣的柳長月站到他跟前去。

柳天灩對他講了些訓示的話,柳長月低頭聆聽,假裝專注。于是他垂目的眼裏看到了他爹搭在「三叔」腰上的手,而只要「三叔」不滿地挪動,就得被爹擰上一把。

這個壽宴挺無趣。柳長月這樣覺得。

接着是四部堂堂主輪流向他敬酒,之後依照慣例,那些被他打敗的兄弟們走了進來,照着年紀排好。

柳天灩說:「下去吧,選兩個。被選中的人依慣例将與你立下血誓,從今以後為你死士,一生一世以你性命為先,護衛着你。」

柳長月走下臺階,先是看了滿臉不情願的大哥一眼。大哥咬牙,恨恨地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寧願死也不會當你的死士。」

柳長月冷笑一聲道:「沒了右手的廢人一個,憑什麽認為我會選你?」

柳長月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堂上衆人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于是,挂不住面子的大哥臉色當下白了。

柳天灩則是在上頭笑得有些顫。這兒子好啊,性格是随他的。

「你。」柳長月很快就挑了好了人選。下颚一揚,點中的是他庶出的二哥,叫做雷霆。此人性格固執,武功與他持平,是所有兄弟間武藝最出色的一個,柳長月對他的那場比試,是險勝。

這時的他,在聚集所有清明閣出色人物的場子裏沒有半點孩子該有的稚氣,他說話氣定神閑的态度與生俱來的氣度,簡直就如同天生便是來當主子的一般,令人折服。

接着柳長月慢步走到柳天癡面前。這時的他臉上沒有孩子該有的半點稚氣,這兩年琢磨下來的神情,讓他神情地定神閑,宛若天生的王者一樣。

柳天癡原本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以為接下來的一切都不關己事,自己只要吃飽後回房睡大覺就成了。哪知,他這個小侄子卻用一雙清明的眼看着他,接着對他道:「還有你。」

「……我?」柳天癡愣了愣,一下子會意不過來眼前這個小個子孩子在說些什麽。他看看自己身旁的邺柳堂堂主,但人家慢慢啜飲着酒,連瞅都沒瞅他。

「對,你,第二個。」柳長月說。

柳天癡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哇啦啦地大叫:「小子你有沒有搞錯,我是枯榮堂的堂主,還是你十四叔,你叫我給你當死士,有沒有搞錯啊!」他擡頭朝他柳天灩喊:「主上,這不成吧!」

柳天灩笑得更開心了。「為什麽不成?你說說原因。」

「我比他大,而且他這兩年的武藝還是我手把手教的,論輩份,我是他叔叔,也是他師父!」柳天癡朝上喊道。

柳天灩還是笑,轉問柳長月道:「那你也說說,為什麽選天癡?」

柳長月不疾不徐地說道:「一則,我不要打不過我的廢物當我的死士,武功方面,唯有雷霆比我高;二則,清明閣可有定下規矩,繼承者不得選四部堂主為己身死士?天癡的武功是衆人中最好的,不選他,又有誰可選?」

「說得挺有道理。」柳天灩點頭。接着他看向天癡,笑得燦爛明媚:「枯榮堂堂主,你就從了我兒子吧!」

柳天癡一張臉氣得脹紅。「我可是四部堂之二,總管殺部的頭頭,還是他師父耶!天下間哪有這種道理!」

見柳天癡抵死不從的模樣,柳天灩遂朝柳天癡鄰座的刑堂堂主說道:「清淵,既然他不肯答應,那你就把他帶下去好好讓他疼愛疼愛,讓他曉得什麽叫規矩。」

柳天灩這句話說得淡,但清淵卻随即起身,撫了撫衣擺,溫和地朝柳天癡笑了一下。

這一笑雖是讓旁人如沐春風,但卻叫柳天癡随即跳到椅子上像猴子一樣地蹲坐着。他邊起雞皮疙瘩邊吼道:「我從、我從、我就從了還不行嗎?」柳天癡恨恨地吼了一聲,心裏暗道:『柳天灩,你就是個逼良為娼的!』

堂中幾人笑了出來,那些人都是自小跟随柳天灩的兄弟,也是柳天癡的兄長。

跟着歃血立誓,柳長月和他兩名選定之人的血被滴在放着八分滿水的鑲金青瓷碗裏。柳長月先喝了一口,接着遞給他二哥雷霆。

雷霆雙手恭敬捧着瓷碗,喝下小半碗鮮血後,朝着柳長月跪下,起誓道:「從今以後,雷霆以主上為天,一生遵從主上命令,若違此誓,死甘願萬劍穿心而死,死後墜入阿鼻地獄,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

柳長月扶起了雷霆,這是接受他誓言的表示。接着,他則将目光看向柳天癡。

柳天癡憤恨地一把奪過碗,将剩下的血全部喝光,用力摔碎那碗後「碰」地朝柳長月跪下,忿忿說道:「從今以後,天癡奉主上為唯一主子,一生遵從主上命令。若違此誓……若違此誓……」

柳天癡才不像雷霆那笨蛋,發了那麽重的誓言,他想要想個輕一點的,然而他那坐在高處看着他的哥哥才說了一聲:「清淵……」柳天癡瞥向清淵,心裏一急就吼道:「若違此誓就罰我以後娶老婆沒有小雞雞!」

清淵一聽,喝進嘴裏的水酒「噗」地一聲噴了出來。

柳天灩則是愣了一下,而後大笑不已。

堂中都知道,自從柳天癡開竅被帶回清明閣後,便是清淵将他帶在身邊。又因為柳天灩好男色的關系,讓柳天癡以為所謂的老婆都是帶把的,自然而然,也因對清淵日久生情,而說了這輩子非清淵不娶的話來了。

柳天灩聽他拿清淵起誓,點了頭大笑。對柳天癡而言,這可真是最重的誓言了。

随後,整個大堂裏的人也笑了出來,柳長月扶起了他這個十四叔,神情是要擒住柳天癡簡直簡單得不得了的模樣,柳天癡刨了柳長月一眼,直想撲上去,掐死這個死兔崽子。

同時,身為被取笑的另外一方,清淵也很想一把掐死柳天癡這個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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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三日的流水宴席喝的是香醇美酒,吃的是珍馐美味。陰暗的地宮裏燈火不歇,舞妓翩然起舞、笙竹之樂不絕于耳。

柳長月對這些根本沒興趣,每日在露過臉後他便早早回房。這些人也許能喝酒作樂,但是他不行。他早晨依舊定時起身練武,晌午用過膳後讀書習字,晚上打坐練功直至夜深。

第三日的晚上,因為柳天灩默許的緣故,各部衆難得都喝得多,大堂裏的人倒的倒、歪的歪,一幹殺手完全沒了平日精悍幹練的模樣。

柳長月這晚偷了點空,睡前沐浴之時,把他的小九也拖進澡盆裏一起洗浴。

看着讨厭水的小九被他邊搓毛邊哀嚎卻又不敢抵抗,讓他心裏樂得不得了。

沐浴之後,服侍他的侍女替他擦乾頭發換上幹淨衣裳,而他則親自擦乾小九漂亮的白色皮毛。

小九除了他以外對任何人都不親近,要是別人敢動它一根毛,對方那手肯定會被咬下來。

他的這條小狗兒,在別人眼裏那是大惡狼。

而對于這點,柳長月莫名地很是高興。

晚上同小九一起睡,柳長月睡姿端正,小九卻是睡一睡就變得四腳朝天肚皮向上,睡到一半還會扭來扭去,甚至大膽到把腦袋枕在他這個主人的肚子上。

柳長月習慣了,而且這也是他放任的。

他就是寵小九,寵到無法無天。因為小九是他親手養大的。

睡着睡着,夜很深很深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不平靜的聲音。

突然,柳長月廂房的門被猛地打開,枕在他肚子上的小九立刻擡起頭來,朝着門口露出森白的牙齒,發出威脅的低鳴聲。

柳長月同時也醒了。

「誰?」他問。

「屬下是百花堂堂主柳天璇!」柳天璇聲音緊張,跑到柳長月床前。

「發生了什麽事?」柳長月藉着外頭微微的光芒看見柳天璇手裏拿着一柄染血的劍,渾身上下則是血腥味濃重,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

柳天璇着急道:「少主,邺柳堂堂主清淵與采風堂堂主利妘勾結叛變,這三日接連在酒菜中下軟筋散!各部衆直至方才毒發才發現,而那二人更是帶親信将無力反抗的部屬一一殺害。閣主因擔心少主安危,特命屬下前來帶少主離開。」他接着拿出一顆丹藥遞與柳長月:「此為解毒丹,無論少主這些時日有無喝酒,為保安全,也請服下!」

柳長月思索片刻,人人都說柳天璇是他爹最親近的人,那這人應該不會騙他。他也聽見外頭兵器相擊的打殺聲越來越大,于是立即下定決定吞下解毒丹,跟着連外衣也來不及穿,便被柳天璇一把抱起,往門外沖。

「小九!」柳長月朝後喊了聲,小九立即躍下床鋪,迅速跟上。

清明閣的地宮曾是幹淨得一塵不染的,但當他們跨出廂房大門,随即遇上同樣穿着清明閣下屬衣衫之人的襲擊。帶頭者便是采風堂堂主利妘。

利妘神色清冷蒼白,一身白色衣裙濺得幾乎全是鮮紅色的血跡。

利妘帶來的人沒說半句話,朝着柳天璇和柳長月便下殺招,十來個人圍着他們打鬥,柳天璇邊打邊退,身上中了數劍,柳長月也從背後被狠狠劃了一刀。

小九兇猛地襲擊那些人,咬斷了其中幾人的咽喉。

血漫地宮。

利妘冷冷說道:「柳天灩已經被我們拿下,并且斬斷首級。柳天璇,把那孩子交出來,也許我還會放你一條生路。」

柳天璇咬牙道:「你膽敢弑主犯上!」

「什麽犯上!」利妘冷笑說:「那個無血無淚之人只會利用我們為他賣命,稍有不順者,便以我們的命去換他一分快活。他奪走我最深愛的人,又逼我拿掉肚子裏已經五個月大了的孩子,孩子出來時還有氣息,他卻當着我的面親手摔死他。那樣一個無情無義之人,又叫我如何誓死效忠他!」

到最後,利妘更是厲聲道:「柳天灩奪我所愛、殺我親兒,我這只是回敬與他而已!把柳長月交來,我也要親手殺他兒,以報我兒之冤!」

柳天璇緊緊抱住柳長月,打鬥中小九闖出了一條空隙,柳天璇趁機轉身逃走,一路将柳長月護得嚴實。

利妘紅着眼,大喊一聲:「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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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皇地帶着柳長月在迂回的地宮內奔走,迎面而來的多是反叛者,柳天璇為護柳長月安全,渾身上下幾乎被刀劍所傷,他身上的血噴濺到柳長月臉上,而柳長月身上的血,也印染在這個他父親最親近的人身上。

柳長月想了一會兒,說道:「你放下我吧!利妘的目标是我,舍了我,你便能逃出去。」

柳天璇低下頭,一行血便由臉頰上滴到柳長月臉上。他原本想了些說詞欲安撫柳長月,但當瞧見這個小侄子臉上平靜而淡漠的神情時,反倒隐隐一驚。

柳天璇心驚過後,立即回覆鎮定,堅持地道:「三叔不會丢下你,三叔會護着你,你不只是清明閣将來的繼承人,也是三叔的侄兒。為了主上,三叔定會護你平安出這地宮。」

柳天璇說得真實誠懇,一張正氣凜然的臉讓柳長月認為,這個人真是打定主意就算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會護他離開。

柳長月心底動了動,說道:「清淵說過,清明閣裏沒有兄弟情意,手足親情,誰都不能信,誰都不能盼望。」

柳天璇驀地摸了摸柳長月的頭,聲音化得輕柔,說道:「但你不一樣,你知道的。你是被他選定的孩子。」

從未由親人身上享受過親情的柳長月在這個時候迷惑了,待柳天璇推開某室木門,小心翼翼由內掩上,再掀開室內床板,露出底下狹窄的地道,緊抱着他慢慢走下去時,柳長月那點孩子心性突然回來了,他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三叔身上,汲取一股從這人懷裏淡淡散出、帶着血味的馨香。

先往下,而後在更深的地宮裏轉來轉去。小九始終緊跟在他們身旁,柳長月垂着的手總是能碰到小九頭頂上柔軟的毛發。

慢慢的,臺階往上,又彎彎曲曲地繞了好幾個圈,柳長月也不知柳天璇到底抱着他走了多久,只曉得直到那些濃厚的殺氣散去,濕冷陰寒入骨的味道再也聞不到,因失血過多而睡睡醒醒的他疲累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一個很深的山洞之中,身旁不遠處也升起了篝火,柳天璇正在外頭看顧着。

原來,他們已經離開地宮,入了奇寅山中。

躺在乾草堆上的柳長月稍稍一動,趴在他身旁的小九也睜開眼睛看着他。

他摸摸小九的頭。

柳天璇聽見回過頭來,一張帶着英氣的臉因為染上橘紅色的篝火影子,而有着溫暖的笑意。

「你醒啦!」柳天璇說。他的語氣像松了一口氣。

接着柳天璇拿了個缺了口的肮髒小缽,缽裏裝了半碗的水。「來,先喝點水。三叔獵了只山雞,就快烤熟了,等等就能吃。」

柳長月低頭看着那碗水。

「怎麽了?」柳天璇淡淡笑着。

「沒什麽……」柳長月接過小缽,低聲說:「謝謝三叔……你救了我的命……」

三叔用輕柔的口吻說道:「什麽話呢!」說罷便轉頭過去繼續看着烤山雞。

柳長月慢慢一口一口喝着水,見着這人被火光掩映的身影,整個人似乎發着一圈光,溫柔而清明,與他所厭惡地宮那濕冷完全不同。

心裏總是豎立着防備的牆,連親生兄弟與娘親也不信任的柳長月,在經歷過生與死之後,慢慢地對這個舍命救他的人,卸下了心防。

他留了幾口水給小九喝,小九只舔了一點,又把碗頂給他。

三叔拿着雞轉身要分給柳長月時,剛好便瞧見這幕。他感嘆地說:「你這狼叫小九吧?挺有靈性的,你昏迷的時候,它就一步也不離地守着你,不吃也不喝的。」

柳長月看着小九,慢慢地露出一點點笑容。「它才不是狼。也許對別人而言,它是兇狠的狼,但對我而言,它只是我養的小狗罷了。」

三叔把雞分了。

柳長月把自己那大部分的雞撕得一塊一塊,自己吃一口,也給小九吃一口。

三叔則是溫柔地笑、溫柔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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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醒來後又睡着的夜裏,明明身旁有篝火,卻阻擋不了從身體內部慢慢滲出的寒意。

三叔走過來,蹲下身摸摸他的額頭,有些憂心地說:「燒起來了啊……」

三叔拿出一瓶藥,伸手就要解他的衣服,他忽然驚醒,目光不再同方才般散渙,而是死死盯着眼前人。

連小九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緒,趴在地上背脊弓起,只要他一下令,就會立刻朝三叔撲去。

三叔立刻松手道:「好好好、不碰你!你們主子們都很衿貴,不是随便誰都能解衣衫的。」

「我爹……也不解衣衫的嗎?」柳長月聲音沙啞。他說者無意,但柳天璇聽者有意,臉色白了白,應了聲:「嗯。」

連續幾日的高燒,退了又起、起了又退。三叔呈來一些冰涼的山泉水,私下衣角一塊綢布,幾乎沒有合過眼,擰着濕布敷在他額頭上希望能讓他退熱。又把獵來的野味煮爛了,一點一點喂他吃,這般的照顧,對柳長月而言是從來未曾接觸過的……親情……

柳長月病奄奄的時候,小九也不太好,整只狗懶懶的,叫它吃它也不吃,就鎮日窩在柳長月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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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晚上,柳長月睡得模模糊糊,因為身上的傷口和汗水混着,弄得他痛又癢,他蹭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乾草,坐在洞口處為他擋風的柳天璇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淡淡地笑道:「你醒了啊……都睡兩天了……」

接着柳天璇又回過頭去,看着山洞外的月光。他身旁有個酒壺,裏面傳來冷冽的酒香,是清明閣百年來待客飲宴時才會拿出來的秋洌香。

柳天璇幽幽地說:「我昨日偷偷回清明閣去看了一下,人……全死光了……半個也不剩……我們幾個可是在那裏一起長大的啊……當初的誓言,如今徒留一灘又一灘的血水而已……你爹……那麽驕傲的人,被斬斷四肢,衣不蔽體,死在大堂那把椅子上……他大概是不甘心吧,竟然被清淵和利妘背叛,不管我怎麽合他的眼,他就是不肯閉上。也是……清明閣的四部堂反了兩部,就算如你爹那般會算計的人,也挽不回這局勢……」

柳長月聽得迷迷糊糊的,不禁就脫口而出,用被燒得沙啞的聲音說道:「清淵不會……背叛……」

「哦?」柳天璇說:「但事實就是如此……清淵是主上的脔寵,卻因為和利妘有染被主上發現,還連累利妘腹中五個月大的胎兒被打掉……原本出娘胎的時候沒死,那麽小的一點孩子,還有氣息,但你爹不肯饒過他,竟将他活活摔死……」

柳天璇邊喝酒邊說:「我當時看着呢,是個男孩子……摔到地上後腦袋都碎了……那種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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