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晌午時分,一輛馬車入了城,停在客棧門口。
駕車的少年身穿着華貴的寶藍色緞子,一雙白蔥似的手指放下缰繩,由上頭一躍,輕巧落了地。
少年生得面若芙蓉,容貌帶着些許妖冶,當他往客棧打量之時,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忍不住打量他。
這地方是靠西南的偏遠小城,民風純樸,客棧自也不像南北幾個大城那般豪華大氣,少年撇了撇嘴,輕聲念了句:「還成。」便要轉身恭請自己的主子下馬車歇息。
突然之間,不知從哪冒出一個小乞丐朝他撞來,他被那孩子身上傳出來的馊臭味薰得立刻掩鼻做惡,但待那孩子跑了一段距離,少年猛然醒悟,立刻往自己腰間一摸,這才察覺就一剎那的不注意,竟叫對方扒走了他的錢袋。
少年臉色一沉,玉般的手拔下發上的銀簪子,擡手簪子夾雜着破風聲射出,目标便是遠處那不知死活的小乞丐腦袋。
只是當銀簪即要取了那小乞丐性命之時,突然又從街旁冒出了一個人,簪子力道既急又猛,對方卻輕而易舉截住,輕巧地化解了小乞丐的死劫。
那人不知什麽來頭,少年只見他身着粗布衣衫,臉上戴着個詭異的紅色臉譜面具,身形修長,看不出年紀。
少年眉頭一皺,才打算再發暗器,對方見況立即抓住竄逃的小乞丐,七手八腳地把小乞丐扒走的錢袋翻出和着少年射出的那只銀簪一起,往少年方向丢了回來。
少年見況手掌随即往上一翻,之後看似有些勁頭的東西便落在他掌上,輕輕柔柔地,一點預期中的力道也沒有。
少年「咦」了一聲,十分意外。因為對方和他之間有一段距離,東西要回到他手上自然必須加上內力才扔得回來。然若尋常武人,帶上內力,東西回到他手時必挾帶些許內力,可那人信手就這麽一抛,輕飄飄落下,內力拿捏之巧,令人驚訝。
少年眯眼看了那個帶着紅臉譜面具的人,對方則是發覺少年在打量他後,一溜煙轉進巷子裏,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少年正思量着這人對他們有無威脅之際,馬車車廂裏随即傳來了幾聲咳嗽聲,後裏頭的人開口,聲音沙啞地喚道:「蘇笛。」
少年一聽,立刻把簪子和錢袋往懷中一塞,而後挽起車簾,低聲且恭敬地朝車廂內的人叫了聲:「主上!」
被喚做蘇笛的少年一改方才冷漠神色,帶着恭敬柔順的神情,扶着主子下馬車。
「怎麽披頭散發的?」方下車的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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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笛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困惑地道:「主上,這偏僻地方竟有高手在此,是不是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
他的主子說:「那就去查清楚。」
蘇笛唇抿了抿,低頭回了聲:「是。」但也沒随即行動。
蘇笛跟在他主子身後緩緩踏入客棧。主子的腳步有些虛浮,是幾月前受傷所致。
這兩人走入客棧後,吃飯的大堂裏突然慢慢靜了下來,客人一個接着一個往蘇笛與他家主子看。
蘇笛皺了眉頭,先丢了塊銀子給迎上前來的小二,吩咐他将外頭馬車拉去放好,再要了一間上房,炒幾個好菜送到房裏。
先替主子做好一切之後,蘇笛就立刻轉身退出,去查方才那戴紅臉譜面具的人去了。
一個時辰後,蘇笛趕了回來,然而一開門便見着方才的小二以極微不正常的姿勢倒在房內,頸項一道深深的傷口,但絲毫沒有血流出,只是一雙眼瞪得大大的,似乎還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命就被閻王拘去……不,被他主子拘去了。
蘇笛看着閑适喝着熱茶且面色平穩的主上,什麽也沒說就立即關上門,在門檻入處跪了下來。
片刻之後,他主子才玩着客棧劣質的杯子,邊轉邊說道:「你收拾吧!」随後夾了幾個小菜吃,神情泰若自然。
當蘇笛想着這麽大一個人該怎麽收拾時,主子問道:「那個人追到了嗎?」
蘇笛原本要站起來,但被一問,又跪下了。「主上恕罪,蘇笛辦事不力。」
他主子也沒說什麽,連看都沒看蘇笛。
幸好現下晚了,蘇笛推開窗戶,扛着死掉的小二跳到一樓花圃處,而後踏輕功往郊外奔去,尋了一處山坳把人往裏頭一丢,就算解決了。
之後回來先洗好了手,再招來另一個小二扛熱水來給主子沐浴。
在那名小二扛着熱水走入他們房裏時,看着蘇笛先是一愣,而後見到柳長月又是一愣,蘇笛瞧主子的手動了動,用手指敲了幾下桌子,那是不耐煩的表示,遂喊了那小二一聲:「快點弄好熱水快些離開,眼睛在亂瞟,小心我把它們都挖出來!」
蘇笛的話說得狠,不似他花樣容貌那般溫和,小二确切感受到了殺意,注好水後走得踉踉跄跄的,吓都被吓死了。
為主上沐浴更衣時,蘇笛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上,是否方才蘇笛不在時,這客棧的小二冒犯了主上?」
被服侍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後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并沒有說話。
但就只是這麽一眼,蘇笛就明白那個被他扛去丢的小二應該是惹眼前之人不悅,才會失了性命。
沐浴之後在擦拭主上烏發時,蘇笛看着對方的側臉,令他些許怔愣。
他的主人,是曾經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清明閣閣主──柳長月。
主上生得龍章鳳姿,氣宇軒昂,一身上好的紫綢在身更趁得他眉如劍、目如星,俊朗無匹、氣度非凡。
即便之前因為一場禍事受了重傷武功全無,改名換姓重涉江湖,仍無損其氣度,依舊仍是态度雍容,不怒而威,天生的王者之态。
這樣的主上,是讓人移不開眼的。蘇笛不禁想道,即使至死,也無人有能耐抹去主上那從骨血裏帶出來的高傲。
即便失去武功,但遇上礙眼之人,瞬間取其性命還是易如反掌。
這就是他所服侍之人的能耐。
+++++
在小城裏停了幾日,蘇笛便在柳長月的床尾跪了幾日。
他沒追到那個紅臉譜的人,該罰;他不在時讓死小二沖撞了主上,該罰。
直至他們要起程的前一晚柳長月才讓蘇笛起身在椅子上睡,以免誤了接下來要趕的行程。
蘇笛駕着馬車一路往西南去,但以柳長月的吩咐為重。接下來幾日都走小徑,以免行蹤曝光。然而行經處荒煙漫漫、渺無人跡,偶爾只有野獸出沒。泥路不平,更是颠簸難行。
走出一個陰暗的林子後,眼前突然開闊,天色放亮。見着了陽光後,蘇笛才松了一口氣。
林子外頭有個小村落,住着幾戶農家。
不遠處還有一片枯萎的蓮花田,兩個農夫打扮的青年正在蓮田旁說着話。
蘇笛心想總算有好路可走時馬車忽然劇烈震蕩了一下,差點把蘇笛從位置上颠下來。
「主上沒事吧?」蘇笛立刻問。
「沒事。」柳長月咳了兩聲,問道:「又怎麽了?」
這一聲「又」讓蘇笛覺得心肝顫了顫。但他随即定下心來道:「回主上,該是車輪陷入坑裏了!」
接着蘇笛打了幾下馬匹,馬兒嘶鳴幾聲努力往前走,但就是拉不動車廂。
蘇笛跳下馬車,看了情況後眉頭整個皺了起來。這坑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幾乎把半個輪子陷了進去,馬都拉不出來,他力氣也沒那麽大能拉出來。
蘇笛有些焦急,他四處看了看,而後往農家那邊看去,心想或許能請幾個鄉野村夫出來一起擡起車廂,以解決這個難題。
蘇笛才這麽想,一個坐在蓮田邊,身旁還堆着一些蓮藕的青年便瞧見了他的困境。
蘇笛見着青年時先是一驚,因那人生得太好,白玉般的臉龐柔美俊俏,烏絲以金繩系起,兩條明黃色的穗子随風擺蕩,但往下一看,對方身上卻穿着尋常農家的衣衫,和青年上好的氣度比起來,那身穿着整個就是格格不入。
青年轉頭,朝蓮田裏喊了一聲,蘇笛隐約聽見他叫的是:「小九!」
跟着蓮田水間突然又冒出了一個村夫打扮的青年。這回這個青年生得可沒第一個那麽好,只是普通模樣,單單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擺在臉上,不難看也不好看而已。
俊俏的青年低頭對水裏的青年說了些話,水裏那人點頭,随即俐落地從水中爬起,丢下手裏還帶着淤泥的蓮根,朝他們走來。
來的青年五官平凡,唯一讓人見着舒服的就只有一雙黑得發亮的大眼睛,還有臉上嘴角邊那抹看起來舒服的單純笑容。
「哥哥說要我來看看。你們這是怎麽了?」樣貌平平的青年小跑步到他們身邊,聲音清脆爽朗,有種金玉相擊的稀罕感。但因為渾身濕淋淋都是蓮田死水的味道,随着他的來到,一股水腥味立刻讓蘇笛掩住口鼻。
「車輪陷進泥坑裏了!」蘇笛憋氣說道:「你離我遠點,臭死了!」
青年笑了笑,沒在乎蘇笛後頭那句話。随意看了看車廂後,突然就單手往車後突出的一塊短木一擡,接着在蘇笛張大口萬分驚訝的神情下,輕而易舉地将馬車從爛泥坑裏擡了起來,移到一旁較為平坦的路上。
蘇笛目瞪口呆,心裏原本想着這人力氣怎麽這麽大,後來突然意識到主上就在車廂裏,随即又怒道:「你這無禮莽夫,我主上還在車裏,你這一聲不說就把車子擡起來,要是傷到我主上怎麽辦?」
「可惡、混漲、壞東西!」蘇笛年紀還小,罵人的話也就學了這幾句。
青年一聽也不在意自己主動幫忙反被大罵,他朝蘇笛一笑,随即跑回蓮田另一個青年身邊。
蘇笛見那平凡青年用草繩将挖起的蓮根捆好,再将俊美青年背到背上,接着拿着蓮根,一步一步緩緩地朝農家方向走回去。
蘇笛皺了皺眉,心想那人是沒脾氣還是修養到家了,被自己這樣罵都沒反應的。
當蘇笛轉頭要回去駕車時,卻見他家主子掀起車簾一角,望着蓮田邊走着的兩人。
平凡的青年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回過頭來,正巧對上柳長月的眼睛。
青年笑了一笑,彎彎的眼,平凡而自然的笑容,渾然天成的敦厚氣息,還有那對生得最好、亮如點漆的眼睛讓人看起來覺得平凡,但卻又不平凡。
「主上!」蘇笛吓了一跳。
柳長月定定地看了那人。他突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這種的笑容了,一種毫無雜質,單純無邪的笑容。
「那孩子一個人将馬車舉起?」柳長月淡淡問道。
「是!」蘇笛垂首回答。
這時正巧那被背着的俊秀青年也側過頭朝他們看來,柳長月見到青年的容貌,眼神又是一變,而蘇笛見他主上這樣的表情頭皮就開始發麻。
主子該不會是對那兩個村夫,有興趣了吧……
那是村夫啊村夫!
+++++
馬車駛到農家簡陋的四合院前停下,蘇笛站在半敞的門口才要叩門,就聽見裏頭有個輕柔的聲音喊着:「還不趕快去換衣服!十一月天田裏水冷,小心染上風寒。」
蘇笛聽聲音猜測,該是那俊美青年。
接着另外一個清脆的嗓音說道:「我又不怕冷,這些水蒸一蒸便幹了。」
蒸一蒸,那是什麽意思?蘇笛皺眉,叩了叩四合院的大門。
「來了,誰啊?」随着一陣腳步聲,大門飛快地被打開。
來的人是那平凡青年。青年見着是蘇笛,大大的眼睛充滿疑問,劈頭就說:「小妹妹,還有事嗎?」
小妹妹?蘇笛聽到這詞差點沒罵出來,但是礙于馬車裏的主上似乎看上這二人,蘇笛忍着怒氣,扭曲着笑着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像小妹妹了?」
青年的視線努力從上到下掃了蘇笛幾遍,才了悟地道:「啊,原來你是小弟弟啊!那,小弟弟,你還有事嗎?」
蘇笛嘴角抽了抽,道:「我與我家主人趕了幾日路,未曾休息,不知兄臺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借宿一宿……」
蘇笛話才說完,便見青年露出一個大笑容,将門打了個大開說道:「既然如此你們一定又餓又累吧!我和哥哥當初到這裏的時候也是一樣。你們快進來吧,這房子不是我們的,是何伯的,可何伯到鎮上賣蓮根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
蘇笛狐疑地看了一下青年,心道既然不是自己的地方,怎麽這麽熟絡招待外人。可還是對他說了一聲謝,跟着轉身掀開車簾,恭敬地等待主子下馬車。
柳長月一下馬,站穩,緩緩擡起頭來,開門的青年就愣了。
柳長月今年雖然已經三十有四,但從未停過的習武生涯讓他看起來并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再加上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懾人氣度,青年見着,覺得這人簡直會奪人魂魄般,片刻間也回不了神。
蘇笛鼻子哼了聲,心裏想道:『鄙夫就是鄙夫,沒見過我主子這麽俊的人吧!再看啊再看啊,倘若惹我主子不耐煩,主子不用出手,我很樂意一刀割斷你喉嚨。』
柳長月原本斂着面部神情,但瞧青年直勾勾盯着他瞧,那雙黑色瞳仁又大又清澈,表情卻是又愣又呆愕,一時間忍不住便勾起了嘴角。
柳長月不是在嘲笑青年的不懂規矩,而是覺得這樣的單純天真,令他覺得有趣。
這污濁世間,怎還會有這樣稀奇的人存在呢?
「喂,二愣子,你一直看着我主上作甚?不是應該要請我們進去坐嗎?」蘇笛對這平凡青年覺得忒不順眼的。尤其主上還對他笑了。這家夥憑什麽啊!憑臉上那幾顆大大小小的麻子嗎?
青年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道:「你是他主人啊?我聽你咳嗽的聲音,還以為你應該四五十歲了,沒想到這麽年輕啊!」
蘇笛覺得這青年說話真是無禮,主上聽了這番話,此刻定是生氣了,于是正想教訓他之時,卻猛地聽見主上用不鹹不淡的聲音問道:
「你聽見了我的咳嗽聲?」
青年點頭,說:「快進來吧,我不覺得天冷,可是哥哥說天是冷了,你們在外頭待太久會受寒的。」跟着轉身就向屋裏頭跑,邊跑邊嚷着:
「哥哥,你知不知道剩下的的火爐放在哪裏?」
青年的行為看起來雖然沒規矩、少了點分寸,但卻是真真正正直率的表現。
屋裏被他喚為哥哥的那名俊美青年探頭瞧了蘇笛與柳長月一眼,應道:「何伯房裏好像還兩個,你去找找。」
「噢。」平凡臉的青年應了一聲,身影一閃,人就不見了。
蘇笛這才驚覺,那個青年似乎有武在身。然看着柳長月毫無遲疑地走進屋裏,他才恭順地低着頭,尾随主子進內。
柳長月的目光掃了大廳一眼,只見四周擺設簡陋,小得幾乎只能容下四人的廳裏擺着的桌子還瘸了一角,底下是由磚頭墊上的。
只是奇怪,這樣髒亂簡陋的屋子裏,卻突兀地住了兩個有靈氣的人。
柳長月迳自坐下,蘇笛候于一旁。
柳長月一坐下,身上随即散發出一股迫人氣息,然面對他的俊美青年神情也冷了下來,與柳長月一般,發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
柳長月問道:「公子貴姓?」
對方擡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都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何需問名。」
站在旁邊的蘇笛此時心裏不住怒吼:『無禮、無禮之人!這家夥比方才那臭小子還要無禮十倍!』
這時候,那平凡臉的青年終于出現了。他一回到廳裏,就把兩個小紅泥爐放上桌,接着扔了幾塊黑炭和乾草進去,把打火石敲得咔咔響,一下子就升起了火。
柳長月臉色平靜,沒有因為對面青年的行為而動怒。
之後柳長月見平凡臉青年升起小火後,兩只手一只一個,貼在紅泥爐邊側,而後催動內力,瞬間将小火變成了大火,覺得有趣非常。
蘇笛吓了一跳,直覺這平凡青年原來內功這麽深。當下立即想,眼前兩人就竟是何方人物?是否和之前跟着他們的紅臉譜人有關系?要不要立刻帶主上走等等。
俊美青年邊喝着茶邊說道:「你頭發還滴着水。」
「啊、噢!」被說的對方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是濕的,于是順道同方才說的那句「蒸一蒸」一樣,運行內力于體內,循環幾個周天之後,渾身冒出氤氲之汽,跟着就全身都幹了。
蘇笛又是一驚。這內力啊,他得練多少年,才能和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村夫」并駕齊驅啊!?
柳長月接着很明顯地對平凡臉青年的興趣大過冰山美青年,當平凡青年将爐子放到柳長月面前,位置不近也不遠,剛好能讓他傷後血脈不通而冰冷的手掌得到溫暖時,柳長月說了:
「你叫什麽名字?」
「啊?我嗎?」青年将另一個泥爐放到他哥哥的腳旁後,擡起頭來疑惑了一下,但還是說道:
「我叫小九。」
小九!?
這個遙遠而被塵封于記憶深處的名字在不經意間從青年的口中冒了出來,柳長月臉色微微一變,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蘇笛察覺主子的變化,也随之緊繃起來。
「怎麽會叫小九?」柳長月的聲音平淡而毫無感情。方才對這青年的好感幾乎在聽見小九這個名字時完全散去。
當年知道這名字的人幾乎全死光了,只剩下幾個人還知道,小九,他親手養了兩年才養大的小狗兒,在他心裏是何意義。
柳長月臆測這兩人是否是來截殺他的,然而他行蹤隐密,更在大半年前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除非出了內奸,否則江湖上沒人會知道清明閣閣主柳長月還活着的事情。
屋裏的人都各自有了防備,俊美青年一雙冰眸冷冷盯着柳長月,然而那名叫小九的青年一顆頭卻在二者之間轉來轉去,知道氣氛有些不對,但卻了解就竟怎麽了。
還有蘇笛,連暗器都夾在指尖,雖然隐蔽,小九也看到了。
小九面對這樣的場面沒有懼意,只是疑惑說道:「我以前也許不叫小九,但現在叫小九了。這個名字是哥哥取的,因為我身上有塊烏木做的牌子上頭刻着個九字,所以哥哥叫我小九。」
小九的解釋令人聽得不明不白,柳長月看着他,目光有些陰寒,但小九不覺害怕,只是接着用聊天一般的語氣說着:「其實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哥哥說,我為了救他掉進獵人捕山豬的陷阱裏把頭給撞了,因為跌得太重撞得太大力,所以摔壞了腦袋,把事情都忘光光了。」
說罷還把頭發撥開,露出腦門上那個大腫包。「瞧,還腫着呢!」他說:「何伯還請大夫幫我看過,他說普通人要是跌成這樣,肯定腦袋瓜子要碎的。可我沒事,腦袋硬,所以撿了一條命回來。」
柳長月聽出了個端倪。「你們不是親兄弟?」
「咦,你怎麽會知道?」小九露出驚訝的表情。
柳長月也不說,只是四周凝結的氣氛稍緩下來,然,俊美青年仍是直瞪着他。
「那大叔,你叫什麽名字?」小九問。他的神情帶着天真,沒有拐彎抹角,想着什麽,就開口問什麽。
柳長月頓了一下,說道:「在下姓越名藏。」
小九接着又高興地說:「越大叔你好,我是小九,這是我結拜哥哥,叫做卯星。子午寅卯的卯,星星的星。很好聽對吧!」
「那你的九呢?」柳長月突然來了這一句。
「就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啊!」說罷,小九自己覺得好笑,笑了起來。
柳長月看着他笑,心裏那把沉沉的鎖突然間松動了一下,引起波瀾。
而一直觀察着柳長月的卯星則因為柳長月表情的些微變化,皺起了眉頭。
小九又問:「方才我說我叫小九的時候,你為什麽發怒?」
柳長月道:「你感覺得到我發怒?」
小九「嗯」了一聲,外加重重點了個頭。
柳長月啜了一口茶,停頓片刻,之後淡淡說道:「我之前養過只狗,就叫小九。」
「現下呢?」小九又問。
「死了。」柳長月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那大叔你一定很傷心。」小九說道。
「你哪裏看得出我傷心了。不過是一條狗。」
小九用惋惜的眼神凝視着柳長月。「你一定是很喜歡它,所以聽到有人和它同名的時候,才會生氣。」
這時聽見主上連續兩次被喊做大叔之後,蘇笛忍不住憤怒地道:「你這個無禮之人!你哥哥無禮,你也無禮!竟然稱我主上為『大叔』,主上矜貴之軀,哪是大叔!」
「不叫大叔要叫什麽?」小九疑惑地看着蘇笛,求教。
「叫大……唔……」叫大哥也不成啊……蘇笛低頭深思。
柳長月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平凡青年說是單純,但其實也不,至少他那看似大剌剌的性格底下,能明白自己想些什麽,這點除了當年的小九,從未有人有過。
柳長月看着小九,在他身上找尋着另一個小九的影子。當然他不信鬼神之說,不會以為小九重新投胎,回到他身邊了。
小九看着長得和姑娘一樣漂亮的小弟弟發脾氣,站起來摸摸他的頭,道:「小孩子別随便發脾氣啊,亂發脾氣以後會長不高的!」
「我聽你在胡謅!」蘇笛手中的暗器夾着就想朝小九射去。
柳長月咳了一聲。
蘇笛聽見,連忙将欲出的暗器收回,結果不慎割傷了自己的手掌,痛得都要流眼淚了。
小九聽見柳長月咳嗽,以為他還會冷,于是咚咚咚地跑進房裏拿了兩件厚一點的棉襖出來。一件遞給柳長月,一件則搭在卯星行動不便的腿上。
小九對柳長月說:「講了那麽多話,都忘了問你們餓不餓。何伯出門前蒸了一籠饅頭留給我們吃,現下雖然有點硬,但泡着熱茶還是能吃的,你們要吃嗎?」
蘇笛心裏才想他高高在上的主子怎能吃那種豬食,正欲開口,卻對上卯星那雙美麗的眼睛。蘇笛的相貌從來都是令人贊嘆的,雖然帶着些許陰柔,但當他眉一挑,唇一勾,那絕世妖嬈的模樣絕對能叫一堆人全都看傻了去。
只是眼前這個叫卯星的青年俊美清朗,眉眼疏柔如同清流,被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一望,蘇笛頓時覺得根本無法與對方相比了。
蘇笛知道,這人和他家主子是一樣那種身分的。尊貴雍容、高不可攀,氣勢強大,光是靜靜坐在那裏,也能壓得人無法喘息。
柳長月是不會吃小九口中的泡茶饅頭的,他向來嘴刁,也不會虧待自己,于是對蘇笛吩咐道:「去将馬車裏那些乾糧拿進來。」
「是。」蘇笛應了聲,走出門去。
柳長月瞧了眼卯星後,對小九說:「這麽說來,你們兩人認識也不過幾日。」
小九點頭。
柳長月還要說話,卯星卻難得地開口了。「雖然如此,也沒差別。小九待我如親兄,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早将他當成自家弟弟一樣看待。」
卯星看柳長月似乎對小九動了點心思,于是如此開口。
小九正給自己倒茶,聽見卯星這般講,遂又眉開眼笑地喊了聲:「哥哥。」
卯星因這聲哥哥而笑了起來。笑容在他不食人間煙火般美麗的臉上蕩漾開來,那足以傾國傾城的容貌亦叫柳長月眼眸深了深。
但柳長月随即把目光再移到小九身上,問道:「你哥哥是怎麽掉進陷阱裏?你又是怎麽也掉進去的?」
小九說道:「哦,來龍去脈我也不清楚,不過那些事哥哥都有說與我聽。」他喝了一口水,道:
「哥哥原本是和家人出游的,可因為前面那個大黑林起霧多日,一不小心竟和家人走散了。哥哥本來是坐在輪椅上的,誰知道後來跌進獵山豬的陷阱裏,輪椅就這麽摔壞,還在裏頭困了大半夜。
哥哥說我發現他時一個勁就跳下去要救他,可是那天下了雨,泥地忒滑,我一個沒踩穩腦袋向下栽了進去,還撞碎了陷阱裏的一塊大石頭。醒來後,就什麽都忘光光了。
那時哥哥問我能不能背他爬上去,我就把他背上來了。後來繞出林子遇見何伯,何伯就收留了我們,還請大夫替我們診治,為了還他恩情,我和哥哥就暫時留下來,空閑時下水替他挖蓮藕根,幫他做些活,好讓他能把蓮藕根拿到鎮上去賣。」
小九一股腦地将身家全交代了,沒想到竟因如此,讓柳長月看着他的眼神便得有些耐人尋味。
蘇笛将乾糧拿了進來,恭敬地将包裹的上等布料解開。
布料一解,一共三層的漆木盒子打開,小九就「哇」了聲,瞪大眼睛。
柳長月所謂的乾糧,是一些精致的南方小點,鹹甜吃食都有,一些做成精致的花朵模樣,聞起來香得不得了,一些則是尋常的糕點樣子,看起來好吃得叫人流口水。
小九望着柳長月,眼睛眨呀眨。
「吃吧!」柳長月微微勾起了嘴角。
卯星皺了眉。看這模樣,小九對對方竟然毫無防備。真是糟糕的性子。
「大叔,你喜歡吃甜的啊!」小九說道。
柳長月說:「不許叫大叔。」
「那要叫什麽?」小九拿了朵淡紅色的花,還有一個紫色的四方形點心往嘴裏塞,嚼了幾口,點點頭,伸手又拿了兩朵花。
柳長月也拿了個酥餅盒子吃,沒回小九的話。
小九覺得也該叫卯星嘗嘗這些精致點心,卯星卻是一和他對上眼,便淡淡地說:「甜食吃再多也不管飽,你等會兒還是泡幾顆饅頭吃,省得夜裏肚子又咕嚕作響把我吵醒。還有,順道也幫我泡一個,我不嗜甜。」
小九又點點頭,然後朝着柳長月說:「哥哥生氣了!」接着也不管當事者還在場,再挑了幾朵不同顏色的花嚼啊嚼。
花是糖和面粉做的,捏得維妙維肖就像真的一樣。但一口就沒了,小九一邊吃一邊覺得可惜。
+++++
晚上,小九把何伯的房間給了柳長月和蘇笛,蘇笛一進主人家的房,嫌棄屋裏的味道,随手灑了些無色的粉末散在房裏,聞起來就像春天的花全都開了那麽香。
接着小九便回了何伯他兒子的房裏。
小九進來時,卯星正坐在床沿想事情。卯星的腳虛軟無力地垂着,卯星說那是娘胎帶來的病,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法子醫,他這輩子注定都得靠着輪椅才能行走,無法跑也無法跳。
小九一開始看着也傷心,但後來見卯星不對身上殘疾在意,倘若卯星都不在意,那他在意就不對了。于是,他也不讓自己去傷心了。
小九端着盆熱水,讓卯星擦手洗臉,卯星輕輕籲了一口氣,神色也比方才面對柳長月時舒緩了些。
「你要睡了嗎?」小九收拾好後,問。
卯星點頭。
小九把方才生着沒滅的泥爐放到床旁,卯星用手将自己一雙腳搬到床上,身子往後一躺,拉起棉被便要休息。
床靠裏頭有個位置,是留給小九的,但小九還沒到睡的時候,只是滅了房裏的燭火,替卯星關上房門。
突然,卯星喊了一聲:「小九!」
「什麽事?」小九回首。
「那個叫越藏的不是好人,別太親近他。」卯星說道。
「我知道。」小九笑着說。
但知道和做得到是兩回事,卯星不由得替小九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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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笛将一切打點妥當,又從懷裏掏出個碧綠色的藥瓶出來,取了瓶中一粒黑色藥丸,和茶水一起送到柳長月面前。
柳長月服了藥,咳了兩聲,問道:「浮華宮那邊打探得怎麽樣了,可有少主的消息?」
蘇笛垂首回道:「探子還是找不到浮華宮的确切所在,但已經探得該是落于涵揚附近。少主的下落也遍尋不着,只知他從浮華宮前往赤霄坊探望他師父延陵一劍,幾日後遂離鐵劍門往南走,之後便失了消息。」
「你們是怎麽做事的!」柳長月聲音沉下,十分不悅。
「主上恕罪!」蘇笛臉色一白,立即跪到地上。
柳長月手指叩着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雙手負于身後,在狹窄的房內跺步。
清明閣是個殺手組織,百年來皆是如此,直至傳到他父親柳天灧那代,信錯了人,将根基毀于一旦。那年他十歲,便背負起這一切,和殘存的死士發誓複仇,緩慢而缜密地重建另一個新的清明閣。
為了報仇、為了那條陰暗走道與不見天日的大廳裏無盡腥臭的血水和親人屍骨,他們極盡所能地吸納各方勢力,以壯大傾圮的清明閣。
浮華宮宮主宴浮華,是他十五歲那年遇見的。一名大他一歲,背後擁有龐大勢力與金銀為盾,超凡脫俗、豔絕于世的美貌少女。
他用盡手段騙得她的心,娶她為妻,她以為他愛着她,而他卻在她十七歲那年挖空浮華宮的基業、帶走她手下的人與浮華宮地宮裏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納為己用,棄她而去。
後來,清明閣以此為根,迅速茁壯。當這個殺手組織卷土重來,并比之前更為隐蔽、更為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