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即是無情

車開得很快,二百邁的速度與鳳鏡夜斯斯文文的外表完全背道而馳。

堂本本下車的時候還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深吸了口氣,一把拍上手下高檔轎車的門,俯身沖裏面駕駛座上的少年揮揮手:“你快回櫻蘭吧,事辦完我會自己回去,路上小心,別開太快。”

“恩。”事急從權,今天會自己開車也是迫不得已。

車窗外的少女迅速跑向馬路對面,然後閃身竄進了另一條街,鬼魅一般的身影眨眼間便消失在街角。

鳳鏡夜卻沒有離開,瞥了一眼附近的建築,踩油門,跟上。

周圍不是埴之冢名下的任何一處,堂本本只是随便讓他停在這陌生的地方,看來并不是要回去見加奈夫人。

十五分鐘後,堂本本坐在了一棟風格頗為古樸雅致的客廳裏,對面是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男子。

中島成言,埴之冢加奈的私人醫生。

“夫人應該沒有允許小姐回來。”中年男子冷淡地開口,雙手抄在袖子裏,雙目微合。

“中島先生,我只想知道她的病情,不是說沒有大礙嗎?為什麽她要轉移資産?”如果此時有外人在場,一定會驚訝地發現,一直以來風風火火,對什麽事好像都只會一拳解決的堂本本,此時臉上是一片凝重。

“夫人會這樣做有她的理由,無需小姐擔心,小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清清冷冷的聲音配上毫無起伏的音調,那擺明了就是恕不從命的态度。

“中島成言,你別跟我拐彎抹角!你什麽人我不知道?埴之冢加奈交代的吧,要你不要告訴我。”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上了年代的茶杯已經被捏成了渣,而堂本本血淋淋的右手正按在桌面上,手下的檀木桌面出現了一道裂痕。

“我媽要是出了什麽事你賠不起,她要死了我跟你沒完!”話說到這,聲音卻是越來越沒底氣,堂本本低着頭,半晌沒動,隔了好久才重新支起上身,握緊拳頭近乎懇求地望着中年男子。

“她說只要我按她的要求做,就會積極配合治療。輕度肌無力是可以治好的,告訴我她現在情況怎麽樣了?只要你告訴我就好。”

中島成言沉默着望了她一會,從那清秀的臉上看出了令人心折的決絕,随後放下茶杯,終是妥協似的嘆了口氣:“我沒有騙你,夫人的病情在漸漸好轉,她很努力,我也盡力在做。如果情況樂觀,痊愈是沒有問題的。”

“那為什麽還要轉移資産?”堂本本緊握的拳頭松了點,卻還是想要問個究竟。

“天有不測風雲,夫人本家勢力太大,你母女兩個勢單力薄,過些年家主換人,她怕有意外發生,現在是為你将來做打算。”

堂本本愣了一下,皺眉:“舅舅他人很好,光邦和靖睦都不會害我的,他們不是那種人。”

非常篤定。

“少爺們不做,總有人做的,家族裏那麽多長老,可不是表面上那樣和藹可親的。堂本先生早逝,堂本家也沒落的差不多了。說難聽了,在本家,你只不過是一個不姓埴之冢的工具,無論怎麽想你的處境都并不安穩……”

中島成言端起茶杯,碧色的水面倒映出他微閃的目光:“這些不用小姐操心,夫人的考慮,總比你周全。”

“……”堂本本沒有回答,定定地盯着他看,許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對于中島成言的話,她應該可以相信,畢竟以這個男人的性格,是不屑于說謊的,況且對方的表情坦然,并沒有心虛的痕跡……心裏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下來,幸好那女人沒事,幸好。

一直高度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堂本本才發現自己已是疲憊不堪,早飯和午飯都沒吃,她現在餓得全身無力兩腿發軟。

撐着桌子站起來,堂本本随意打了個招呼便要走人,她現在得回去好好睡一覺,再打起精神調查加奈的事。

“別急着回去,先坐下來包紮一下。”瞥了一眼那鮮血淋漓的右手,一直面無表情的中島成言皺了皺眉。

“不必,這點傷随便洗洗就好了。”剛才心急火燎一時沖動,硬生生徒手捏碎了一只杯子,現在才覺得傷口火辣辣的疼,堂本本也沒在意,這種傷隔三岔五來兩個她都習慣了,揮手示意中島坐下,便獨自去清洗傷口。

中島成言也不再阻攔,看着黑發少女越來越遠的身影,目光落在屋外蔥郁的草木上。

那裏一片陽光和煦,入秋,微涼的風緩緩吹過,中年男子竟然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遲早有一天,她會恨我的吧……阿謙。”

午後的天空高遠明淨,澄澈的藍色,隐隐夾雜着淡淡的冰冷。

天光乍洩,刺眼得讓人淚流不止。

堂本本洗完傷口,也沒去找紗布酒精什麽的,風幹了一下,看血流個不停,只好用手絹綁住,做完這些便走出醫生家的大門。

中島成言今年大概四十左右,年輕時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事業有成,也算是醫學界的成功人士,可這麽多年也沒見他成家,反而一直獨身居住在這和風的古宅的之中。

堂本本沿着來時的石子路走,一路上林林總總的綠色排列在兩側,不知為何,秋天的蕭索在這裏毫無根據,身旁頭頂,只有清新的植物氣息萦繞彌漫。

枝葉扶疏,清風如許,一片安逸之景緩慢流淌。

堂本本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去看埴之冢加奈的心情,那是她和那女人的約定,縱然再想看她,也不能打破,不然以加奈的性格,絕對是一不做二不休,條約撕毀就沒商量的下場。

當初偷偷回家找東西,卻無意間發現了一張署名埴之冢加奈的診療報告,後來通過鏡夜的關系,在鳳家醫院的醫生那裏,得到了結果。

重症肌無力,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病程漫長屬于慢性疾病,經過治療可以做到臨床痊愈。

堂本本發現的時候,這病已經跟随了加奈很多年,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在她還在離家出走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不複當年,不是那可以把自己打得三星期下不了床的強悍女人了。

生既是無情,神從不善待任何人。上帝總會在你自以為是的同時,給你一巴掌。

堂本本追悔莫及,卻無濟于事。

幸好病例說母親的病情并不算糟糕,算是輕度肌無力,只要積極配合治療,就有痊愈的可能,至少再活個幾十年是沒有問題的。

于是她果斷辭了工作,放棄了自己逐漸喜歡上的歌手事業,放棄一切曾經想要的東西,義無反顧要回到家裏照顧埴之冢加奈。

然而對方卻只給了一個字,滾。

堂本本頓時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不傷心不難過不流淚也不撒嬌,她甚至沒有問原因。

從央求她接受治療,到同埴之冢加奈談了條件後離開,只花去了三天。

而那個女人還是那般冷淡,臨走前送了她一句話,你若不按我說的做,我就不接受任何治療。

堂本本當時就火了。

憤怒的同時還有一種苦澀的挫敗與無力。

要用普通人的說法,埴之冢加奈是那種典型的女強人,自力更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和幫助,父親死後也不是沒人追過她,本家人也諷刺地撺掇她改嫁。

可加奈這輩子是鐵了心守寡,因為她心中只有堂本謙。

堂本本是很欣賞她母親的作風,同時卻可悲的發現,就算自己是她的女兒,也無法在埴之冢加奈的生命裏與父親相提并論。什麽從一而終,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在這種時候,只會變得可悲。

加奈生性偏執,循規蹈矩不懂得變通,卻唯獨在堂本謙的事上背叛家族。

她帶堂本本回去後,完全是像在贖罪一般的活着。

有任何事自己擔着,咬碎銀牙都不哼一聲痛,在她臉上完全看不到不滿和埋怨,當年回家後曾祖父給的一百鞭子,她硬是閉着眼睛接了下來。

從小到大,在堂本本的印象裏,她沒有見那女人有過除皺眉以外的任何表情,不笑也不哭,只是冷着臉告訴她對與錯,為人處世,皆是她言傳身教。

堂本本還小的時候,埴之冢加奈就告訴她,哭可以,死了再說。

所以自那以後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埴之冢加奈待她嚴格又苛刻,看起來不近人情,實際上卻沒有一處不是為她好。

——這些,堂本本比誰都清楚。

因而她努力精進武術,成了埴之冢家除光邦以外最強的人,雖然學習差得讓人發指,但其他方面倒也沒太離經叛道。

那時候的家主是堂本本的祖父,但真正有話語權的是快要九十歲曾祖父,和光邦的爸爸與爺爺不一樣,那人有些不近人情。

後來,本家裏有心思不純的人教唆,曾祖父要逼加奈改嫁,對方是喜歡了加奈十幾年,卻求而不得中年男人,家族勢力相當龐大,是一般貴族都遙不可及的存在。

那年埴之冢加奈三十四歲,堂本本十四歲。

埴之冢加奈當然不願,她不尋死覓活,只是冷漠以示拒絕。

然而本家人卻用堂本本的處境相要挾,堂本家族沒落,不靠家族,單憑着加奈一個女人支持,不管她再怎麽強,也沒法和本家做對。

光邦父親雖然想幫這個妹妹,但那時小本的曾祖父太過頑固不化,又不是很待見加奈這個孫女,态度完全沒得商量,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小本一氣之下放火點了本家的院子,事後被埴之冢加奈在道場關了一個月。

她想辦法逃了出去,然後便去做了歌手。

堂本本要告訴本家的人,她能養活自己,不需要母親改嫁,也不允許別人把自己當成母親的弱點來要挾。

她做到了,不久後曾祖父因病去世,那要娶加奈的男人也感受到了加奈的決絕,最終主動放棄了親事。

但是,埴之冢加奈卻病了。

她瞞着本本幾年,最終被發現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慌亂無措,甚至是趨于平靜。

只是一如既往淡漠地告訴堂本本,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不許回家,不許違背她的要求,否則,她就放棄治療。

堂本本雖然憤怒雖然不解,但因為相信着自己母親,相信她說能治好就能治好,所以別無選擇,只能答應她的要求。

她承諾了她要痊愈,代價是堂本本離得越遠越好,并且對任何人三緘其口。

因此她不說,卻在心裏默默希望有人能發現這個秘密,希望有人可以說服加奈。

堂本本一直想不通埴之冢加奈為什麽要這樣瞞着所有人,甚至會說出如果自己守在她身邊,就立馬放棄治療的話。

或許是自尊心作祟吧,也對,她總是這樣,死要面子,絕不讓人看到她狼狽的一面。

堂本本這麽想着,卻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只能默默祈禱她能早日康複,回到那個能和自己對打幾百回合的時候,變回那個無比強大的埴之冢加奈。

有點冷漠有點無情,卻總是無聲的守護着一切。

那是她的母親,一直相依為命,為她撐起天,踏平地,為她遮風擋雨。

那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歲月,沒有人可以輕鄙的親情。

那是她最愛最愛、最愛的媽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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