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挽歌
“小本?”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堂本本拉回思緒,下意識問道:“什麽事?”
轉頭,鳳鏡夜正皺着眉打量她:“已經到了,我叫了你好幾遍。”
堂本本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才發現車已經停下了,面前正是她家那扇巨大的烏木色大門,這裏是她和母親單獨住的地方。
司機已經為她打開車門,恭敬的等在門外,堂本本下車,在門前站定,透過古舊的對開式大門,遠遠的,可以看見一座巨大的和風房屋,屹立在偌大的庭院中央。
亭臺水榭,古樸的風格雖然看上去價值不菲,但實際上,這座宅子只是埴之冢家名下最廉價的一處,連旁系的親戚都不願意住的地方。
堂本本抿了抿嘴唇,擡腳準備下車,卻被身後的少年拉住手腕。
她停下來,回頭疑惑地問:“怎麽了?”
鳳鏡夜靜靜看了她一會,動了動嘴,似乎欲言又止,最終放開她的手腕:“算了,沒什麽……一會,你要冷靜一點。”
堂本本皺了皺眉,一路上萦繞在心頭的那股不安更加明顯,她拉住鳳鏡夜不讓他下車,“等等,你……”
就在這時,管家聽到門外的車聲來打開大門,見到車內的少女時,好像非常驚訝,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然有一絲激動,他大概完全沒有想到堂本本會回來,否則也不會沒注意到車裏古怪嚴肅的氣氛。
“少、少小姐!”
他條件反射的就要去彎身鞠躬,堂本本發現,昔日一絲不茍、嚴肅幹練的管家,已不複昔日的冷厲,他蒼老的容顏上開始有了皺紋,總是被她吐槽随時釋放X射線的雙眼,也被歲月浸染的越發渾濁。
堂本本連忙上前阻止他鞠躬的動作,從司機那裏接過傘為兩人撐起。
“管家叔叔,不用這樣。”
這位管家原是堂本組的人,後來堂本家沒落,母親只帶了他回來,可以說堂本本是被他看着長大的。
“好,好……”管家慢慢平靜下來,臉上也恢複了平常的冷漠嚴肅,忽然他又想到什麽,面色一變拉住堂本本,“少小姐,您怎麽回來了?夫人要是知道就麻煩了!”
他的态度非常可疑,好像在催促堂本本快走一樣。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母親的事。”堂本本掙開他,目光冷清,直直的盯着管家,“叔叔,你其實知道吧,她為什麽不讓我回來。”
“我……”管家一震,瞪大眼睛看着她,聲線微顫,“少小姐,您都知道了……”
“恩,可惜知道的也是假的。”堂本本眼中染上苦澀,盯着某處出神片刻,好一會才重新平靜下來,繼續問道,“母親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想也許這位管家在一開始就知道她母親的病情,去神奈川之前她曾回來過一次,那時他卻什麽都沒有說。
管家怔了怔,欲言又止,剛才見到堂本本的激動全然不見,所有的眼神只化為濃重的悲痛,仿佛一瞬間又老了許多。
堂本本看見他這樣忽然有些慌,難道情況真的有這麽糟?連一向很會控制情緒的管家都這樣?一想到母親的情況已經惡化到那種地步,堂本本一路上所有的自我安慰似乎全都不堪一擊。
雖然栗原徹也死之前說加奈夫人的身體很糟,鳳鏡夜也給她看了真實的病例,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做過最壞的想象,那種可能性光是想想都讓人崩潰。
不會的,不會那樣的。
“告訴我吧,管家叔叔。”
快點告訴我不是我想的那樣。
堂本本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住身體的顫抖,可是幾欲噴薄而出的情緒在心中來回激蕩,完全沒有平息的可能。
她站在黑色的雨傘下,雙眼仿佛彙聚着旋風的深淵,皮膚在黑傘的襯托下顯得慘白無比,雨水全被遮擋在外,那雙眼睛卻仿佛淋了雨一樣,讓人覺得它随時都能流出漆黑的墨汁。
饒是活了幾十年的管家,也被這外露的負面情緒吓了一跳,那種黑暗太過濃稠,幾乎讓人一靠近就有窒息的危險。
管家面色不動,心裏卻是一跳,急聲呼喚她:“少小姐,別在這站着了,您還是趕快去看看夫人吧!”
既然已經知道了,再不讓她進門也沒有用,如果再不說點什麽打斷她,管家都害怕這樣的少小姐會出什麽問題。
堂本本卻好像沒聽到一樣,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管家再叫了幾次都沒反應,沒辦法,他只能嘆了一口氣:“好了,我告訴您,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接着他看了堂本本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憐憫與不忍,讓堂本本心驚膽戰。
“到底……怎麽樣了?”
管家深擰着眉頭的看着她,咬了咬牙,才用包含沉痛的語氣艱難開口:“夫人她的情況很不好,現在每天幾乎都在睡覺,醒來的時間很少,恐怕……恐怕熬不過這……這兩個星期……”
……
……
你知道,溺水是什麽樣的感覺嗎?
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被世界的惡意拖入水中,冰冷的湖水一直淹過腰部,胸腔,脖頸,最後上升至口鼻,雙眼,然後徹底将人埋葬。
那時,有很多人在岸邊冷眼旁觀。
你在湖水裏拼命掙紮,即使越沉越深,也沒有人肯來伸出援手,但直到你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心裏也始終存着一絲獲救的僥幸。
可是現在,這點僥幸也被殘忍的擊碎了,堂本本渾身僵硬,幾乎是毫無準備的溺死在了湖底,她只能一動不動的望着管家,目光呆滞。
“不可能……”
過了許久,堂本本才終于驚醒,大聲喊道,“不可能的!我一個月前還見過母親,那時候還好好的!”
熬不過兩個星期?怎麽可能!
去神奈川之前的那個暑假,她擅自回去過一次,光邦和阿崇當時都在場,那時的埴之冢加奈除了臉色稍顯疲憊外,一舉一動都非常正常,身體沒有變形,而且吐字清晰,看上去和那個嚴肅的母親毫無二致。
怎麽可能突然變成這樣?!
“小姐……”管家見她不願意相信,只能重重的嘆息。
堂本本一下急了,握緊手中的傘,急切的逼近管家幾步,“你騙我的對不對?!你不要騙我了!我偷偷聯系過中島醫生,他明明說會治好的!他說我媽媽不會有事的!”
那語氣包含威脅,似夜海在暴風雨中翻滾起萬丈巨浪,好像對方不說真話就要把人卷入其中,撕成碎片,屍骨無存。
管家并不為這樣恐怖的表情感到害怕,他眼中的憐憫更加濃重,卻還是繼續說下去:“小姐,很不幸,正是中島醫生告訴我夫人撐不過兩星期的,您也知道,這種事情他絕不會亂說……”
“不,你騙人!”堂本本完全沒聽進去,連聲音都變得尖利嘶啞起來,她只知道要否定,所以拼了命的搖頭,長發甩在臉上也不理會,“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這個騙子!你一定是騙我的!”
一遍遍重複的否定,似乎那樣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沒有騙您!少小姐——以您父親的名義起誓,我說的全都是真話。”管家說這話的時候緊繃着身體,眼神異常認真甚至充斥着敬仰,說完,他就閉上眼,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不……你是騙我的……”堂本本跌跌撞撞的向後退了幾步,嘴裏喃喃吐出幾個字,精神恍惚。
“我父親?哈!”堂本本忽然擡頭,冷冷嗤笑一聲,眼中仿佛蒙上一層血霧,濃稠的只能看見光影,接着她竟然咧了咧嘴,神情奇異的諷刺,“你向我父親起誓?哈!堂本謙他早就死了!為了別人去死早就不要我們了!你向他起誓?!他憑什……”
“少小姐!這種話不能亂說。”管家的眼神驀然淩厲起來,和剛才的哀痛完全不同,那是長期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的人才能擁有的氣質,即使已威風不再,塵封許久,也仍然讓人膽寒。
“少小姐,即使您不願意相信,事實也就是如此,與其站在這裏跟我争論,不如趕緊去看一看加奈夫人。”
他面色沉冷,言辭有條不紊,再聽不出絲毫破綻,甚至連一點情緒都沒有洩露,就好像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而不是勸慰一個人,就好像剛才那個因為主人病情哀痛惋惜的管家是一個幻覺。
那态度太過平靜而公式化,簡直和埴之冢加奈如出一轍。
“我們進屋吧,夫人就在裏面。”管家走到門邊,側身做出迎進的姿态。
堂本本站在高大的院牆下,看着那扇門,有涓涓水流順着屋檐上的瓦片留下,滴滴答答好像形成了一大片透明的珠簾。
冷灰和透明,全都是事不關己的顏色。
那扇烏色的對開大門肆無忌憚的張着,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張着血盆大口,待她踏進去,就要将她徹底撕裂,嚼碎,吞咽,讓她清醒着感受到錐心刺骨的疼痛,眼睜睜的看着自己鮮血流盡。
那一瞬間,堂本本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好像裏面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是的,很可怕,她不能進去!只要進去,有什麽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只要進去,就會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事!只要進去她的自欺欺人就會無功自破!
堂本本趕緊放低黑色雨傘,讓傘面遮住視野裏的那扇門,這樣就能看不見那張血盆大口,她一邊抓着傘一邊向後退,沒走幾步,剛好撞到了什麽人,她下意識的回頭,看見一抹深色的衣角。
是鳳鏡夜,他沒有走。
“鏡夜!”堂本本就好像抓到什麽救命稻草一樣,拉住他的衣袖,一只手用傘指着那扇門,“鏡夜我不要進去,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好嗎?”
語氣竟然是在哀求。
“小本……”鳳鏡夜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擔憂,不過他卻是搖搖頭,“進去看看,不要逃避。”
“逃避什麽?根本沒有什麽好逃避的!”堂本本着急的說,更加攥緊他的衣服,“為什麽不走,這裏全是騙子!媽媽根本不在裏面,這個時間她應該去道場了,我不會記錯的,今天是埴之冢家道場上課的日子。”
加奈一直擔任道場的教練,雖然生病了卻并不影響教習,即使堂本本拜托她多休息,不要再教課,她卻還是會定期去指導,今天正是上課的日子,所以媽媽不會在家的,不會的。
這時一旁的管家又開口了:“夫人很久之前就不再去道場了,她的身體支撐不到那裏。”
“閉嘴!你不要再騙人了!”堂本本怒聲喝道,頭也沒回,緊緊盯着黑發少年,“鏡夜,你看他還在說謊!他在騙我對不對?就像我們小時候玩游戲你總騙我一樣,管家叔叔老了,所以也想玩這種游戲了對不對?”
“媽媽一定就在道場的,鏡夜,我們走吧?你開車送我,我們去道場找她好不好?”
鳳鏡夜皺眉看着她,抿着嘴角,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做點什麽,最終也只是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早已握成了拳。
他動了動嘴唇,吐出的字音帶着幾分沙啞。
“小本,他沒騙你,加奈夫人她……已經快不行了。這件事我也知道了。”
只是……他沒敢說出口。
堂本本一滞,整個人就像跌進了冰窖,她不可置疑地望着鳳鏡夜,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鏡夜,你也騙我……”
“你為什麽要騙我呢?媽媽她明明好好的,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還沖我瞪眼睛呢,就躺在她最喜歡的那張榻榻米上,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張她怎麽都不願意扔的,她最喜歡了……”
堂本本目光飄向遙遠的地方,好像陷入了回憶的泥潭,不可自拔。
“她就躺在那上面看着我,發髻盤的整整齊齊,妝也是她最喜歡的那種,我跪在那裏,她還冷着臉大聲讓我滾呢,明明很精神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可是為什麽,連你……也要這樣欺騙我呢?”
她面對着鳳鏡夜,絮絮叨叨的說着,聲音已經聽不大清了,先前她恐懼着進門,從管家那裏退到鳳鏡夜身邊,現在,她又從鳳鏡夜面前往回退,然而進退兩難,才發現哪裏都不是她的容身之處。
不論是誰,都要逼她面對現實,不管走向哪邊,都會被帶向最悲慘的結局。
“小本,你不要這樣,振作一點!”鳳鏡夜試圖抓住少女,卻被後者躲開了,對方木然的看着他,是鏡夜從沒見過的陌生。
“不要碰我。”堂本本低着頭站在不遠處,忽然說道。
鳳鏡夜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
他看見少女一邊搖頭一邊後退,對自己避之不及,心裏驀然湧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小本,你為什麽不肯面對現實呢?”鳳鏡夜壓下心底的異樣,逼上前去,和堂本本拉回距離,迫使她不得不和自己對視,“即使你現在逃避,以後還是要面對的。”
“我要去找幸村。”堂本本卻答非所問,目光雖然落入鳳鏡夜眼中,卻好像又穿過他,根本沒有留在他身上,“如果是幸村的話,一定會幫我的……”
只有那個人不會逼她,只有那個人不會讓她做不想做的事,只有幸村精市會相信堂本本。
他一定會帶自己去道場的,只要在那裏見到母親,她就能揭穿這些人的謊言!
“……沒錯,只有他。”
只有幸村精市了。
鳳鏡夜看着少女,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嘴裏卻一遍又一遍的念着那個名字。
明知她是有些瘋魔了,嘴裏的話還是不受控制的脫口而出,連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小本你清醒一點!沒聽管家說嗎?加奈夫人早都不去道場了,她的身體已經無法出門,你就算找幸村君也沒用!”
“住口!鳳鏡夜,你如果再這麽說,我不會原諒你!”堂本本用前所未有的兇狠眼神瞪他。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這不像你!”
“那怎樣像我?!你覺得我現在應該怎樣才像我?!我說她不會死就是不會死!”
“堂本本!”
“媽媽不會死,她不會死的!不會的!你們都在騙人,都是騙……”
“啪——!”
“堂本本你瘋夠了沒!”
少年憤怒的聲音,少女戛然而止的聲音,同時貫穿的,還有清脆異常的巴掌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