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遺書

氣氛莫名讓人沉重,偌大的房間,被死寂的空氣所籠罩。

常年鋪在地上的榻榻米不知何時被收了起來,而總是躺在上面的那個女人,此時正一動不動的躺在柔軟的床上。

堂本本跪在床邊,安靜的握着她僵直的手指,一言不發,房間裏本來就只有她和埴之冢加奈,後者現在處于無法說話的狀态,此時相對無言便更顯得難挨。

雖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堂本本還是被母親的樣子吓了一跳。

昔日清冷美豔的女人不再,只剩下一個有點變形的軀殼。

她眼皮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自然,目光雖然看着她,卻也不是很清明了。

堂本本看着這樣的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頭腦一片混沌。

“母親……這就是您要的結果嗎?”

女人當然沒有回答,此時她已經無法再清晰的吐詞了。

堂本本也知道這點,于是自顧自的說着。

“我不明白,您為什麽非要這樣做,瞞着我直到今天……您到底在策劃什麽?”

她到現在,也不理解母親為何要瞞着她,如果只是怕她知道後會失控,那根本沒意義。因為遲早她會發現真相,那樣的她只會更加痛苦。

她以為瞞着她,她就可以把不知情三個字,當成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照顧的借口嗎?她一點也不無辜。

這時,女人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閃了閃,接着轉向不遠處的抽屜,目不轉睛的盯着它。

堂本本斂了心神,順着那視線看去,又見對方的神情,便知那裏一定有什麽東西,是埴之冢加奈想讓她看的,堂本本看了她一眼,過去把抽屜拉開,裏面大都是些筆記本和書籍之類的東西。

“要我看什麽?”堂本本回頭問。

“……”女人艱難的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發出完整的聲音,堂本本盯着她看了一會,終究嘆了口氣,在抽屜裏翻了起來。

埴之冢加奈的目光終于平靜下來,好像有點安心的樣子。

堂本本餘光掃到這一幕,不禁垂眸:“……以前,母親你明明從來不讓我動你的東西。”

她沒怎麽費力,就在一本硬皮書裏找到了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印着淺淺的百合花圖案,封口處被貼的工工整整。

堂本本拿着信封呆怔在那裏,隔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加奈的用意為何,走回床邊,故作鎮定地舉起信封:“我可以……拆開嗎?”

聲音和眼神,明顯是猶豫裏帶着掙紮的。

其實,是不願意拆開的,因為這說不定,是埴之冢加奈寫的最後一封信,裏面有所有的真相,還有寫給她的話,大概就像是……遺書一樣吧。

然而女人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寧靜,也是第一次,沒有帶上冷厲嚴肅,像嚴師教導徒弟那樣的目光,只是像在看待一個普通的孩子。

……明明都病成這樣了,還是要逞強麽,其實這個時候,她已經很累了吧。

也只有她會讓孩子在自己還沒死的時候,當着自己的面拆遺書了吧……說到底,本家的人說的也沒錯,她和她母親一樣都不按常理出牌。

堂本本沒轍,只能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動手,拆信。

【小本,你看到這封信時,大概會非常的怨恨我,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認真的看完它。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我不是個好母親。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熬到你畢業再離開的,只是沒想到,只能走到這一步。

我刻意向你隐瞞,是因為你再過一年就要畢業,我希望你順利畢業以後,能夠脫離埴之冢家,那個地方,并不适合你。

當年阿謙死後,我按照他的意願解散了堂本組,只是遣散費的數目相當龐大,幾乎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我無法給你很好的生活條件,祖父那時又派人來找我,我知道如果不跟他們回去,他們一定會對你不利,所以我帶你回到埴之冢家。

除了和阿謙在一起那短暫的幾年,我的全部,都給了家族,可是我不希望你變成那樣,變成和我一樣可悲的工具。

小本,你的路還很長,還有大段的人生沒有過完,你比我幸運,你的周圍有很多默默陪伴你的人……說起來,年輕的時候,我也是有這樣的人的。

我沒有跟你講過阿謙的事吧,其實,我不太想和別人分享他的事。阿謙他……很溫柔,他雖然出生黑道,卻沒有黑道中人應有的狠辣,他很果斷,卻不夠殘忍——這也是他會死掉的原因。

我這一生,最愛的只有阿謙,他死了以後,我便得知自己的病,奇怪的是,那時候,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難過,甚至有些慶幸,迫不及待的樣子……如果可以和阿謙重逢,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關系。

小本,不是媽媽不顧慮你的感受,只是我可以用生命保護你,但阿謙卻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可是,阿謙他太過溫柔了,直到最後都是因別人而死……我其實,也是怨恨過他的,為什麽要為別人而死?為什麽死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我?

女人一生到底在追求什麽?不過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懷抱,再強大的女人,最後也想要找一個歸宿。

小本,去試着愛別人吧,做一個正常的孩子,用心感受然後真心誠意的微笑,不要找太過善良的男人,他可以溫柔,但不能無私。他要只對你一個人毫無保留,他一定要比你長生。

當然也要記住,不要要求太多,他也終究只是個凡人。

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所以誰都可能背叛別人,如果他哪天不愛你了,不要懇求他留下來,揍他一頓,別把人打死了就好,即使你還愛他,一切也該結束了。

小本,你可以哭,但不要為我的死難過太久,從而拒絕他人的關懷。一個人活着并不容易,孤獨比你想象的要可怕更多。

媽媽很快就要走了,也終于,可以再見到阿謙那混蛋,我會好好教訓他,這個抛妻棄子的蠢貨。

所以祝福我吧小本,我記得以前還打不過他。】

沒有署名,沒有落款,甚至連句像樣的結束語都沒有,這就是埴之冢加奈的遺書,一字不落地集成了她的風格。

堂本本看着白紙上潦草的甚至有些難看字體,知道這是她在行動不便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突然間,那些憤怒,不甘,怨恨,傷心以及所有的負面情緒,好像一下變成了極其可笑的東西。

她擡眼,看向床上虛弱的女人,她怎麽能埋怨她,怎麽能怪她想要不告而別,因為那女人,竟是懷着如此期待的心情走向死亡的。

堂本本看完信,眼睛一片幹澀,卻是沒有流淚,而是對埴之冢加奈露出了一個平靜的表情。

“母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床上的女人靜靜盯着她,雖然說不出話,卻仍是點了點頭,看着她的目光,竟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柔和。

那大概是,非常陌生的,至少在堂本本的記憶裏,她從來不曾露出這種卸下所有武裝的眼神。

堂本本捏緊了拳,微微低頭,苦笑出來:“媽媽,你太狡猾了……”

埴之冢加奈看着面前的女兒,唇角似乎第一次浮現出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

……

自從那一日去看過母親後,堂本本一直表現的很沉默,再沒有剛聽到消息時的失控,她勸幸村回學校上課,然後叫傭人收拾了自己的房間,在那裏住下來。

幸村沒說什麽,走之前,見了埴之冢加奈一面,她似乎一直都知道他和堂本本的事,只對他點了點頭,便再沒說什麽。

幸村也清楚,這樣的情況之下,他一個外人到底不便久留,更何況堂本本還會覺得是自己耽誤了他,因而他第二日就回到學校。

只是沒想到,一星期後再見面時,是因為得到了埴之冢加奈的死訊。

據說,埴之冢加奈死的非常平靜,在一個星空異常明亮的夜晚,悄無聲息的離開,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

幸村看着女人的屍體被送入火葬場,突然想起,堂本本曾經對自己說過她母親的事,如今,她口中那個“可以單獨放倒十五個男人”,多少不要命的男人拜倒在她的回旋踢下的母親,卻躺在那裏,再也不會醒來。

“吶,精市,生命……真的非常脆弱吧。”

堂本本穿了一身黑衣,她抱着埴之冢加奈的遺像,嘴裏卻對着幸村說道。

葬禮那天,天空萬裏無雲,晴朗明亮,光線通透的就像是從玻璃上反射出來的一樣,刺得人眼睛生疼。

埴之冢家來參加葬禮的人并不算多,除了光邦和他的父母,就是阿崇和他的家人了,男公關部的成員都有出現,還有些埴之冢加奈的學生和堂本組的舊人,剩下的那些并不相熟的人,自然就是各懷心思,單純來湊熱鬧的了。

按照禮儀,事後親屬應該和到場的賓客說一番客套的話,對方也會表達适當的安慰,不過光邦卻讓她先回去休息,說一切有他的父母做主。

堂本本沒有拒絕,說實話,她也實在沒有心情和那些人虛以委蛇。

幸村将她送回家,之後,堂本本就在埴之冢加奈的卧室呆了足足一整天,卧室裏的床和擺設早已被送走,她卻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不讓任何人打攪。

幸村精市坐在門外的長廊上,倚着欄杆看庭院裏的水榭石山,耳邊有流水潺潺,還有竹筒敲擊石面的聲音。

這裏的布局和風格和真田家有幾分相似,都沿用了古典的日式庭院,身處其中時會讓人不自覺的感到心神寧靜。

直到傍晚旭日西移,身後的紙門裏才有了動靜。

他聽見裏面有人在嗚咽,聲音不大,像是在極力忍耐着。

幸村連忙拉開門,少女縮在床邊一角,正瞪着有些發紅的眼睛看他,也不像在哭。

稍微安心,走到少女身邊坐下。

只是相對無言。

許久,堂本本動了動,抓住幸村精市的衣袖。

“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少年察覺到她的動作,目光化作一灘溫潤的水,聲音輕柔的像是拂落了羽毛。

堂本本僵了一下,搖了搖頭。

幸村看了她一會,嘆息一聲,忽然擡手遮住她的眼睛。溫暖幹燥的手掌覆蓋上冰涼的眼皮,堂本本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這樣就沒人會看到了。”

他輕聲說道,又貼緊了手掌:“所以,哭吧。”

“……”

這句話像是一道開關,打開了多年以來緊閉的閘門,有洪水從裏面傾瀉出來,洶湧着像是要釋放完這些年被壓抑到極限的情緒。

那是幸村精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孩哭得那麽狼狽,肆無忌憚。即使很多年後再想起,也依舊記憶猶新。

一開始只是流淚,而後開始抽噎,最後演變成一種發洩似的放聲大哭,直到泣不成聲,她哭得很兇,好像要把堆積了十幾年的委屈怨恨還有負面情緒,全部借由眼淚徹底的擺脫。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聲敲了多少次,她才在少年的懷裏意識模糊,昏昏沉沉的睡去。

月光在屋內流轉潋滟,幸村靠在牆邊坐着,将少女抱在懷裏,手掌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窗外,能看見一輪圓月散發出清澈柔和光。

明天,大概會是個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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