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澤永遠都忘不了那個老太監面目猙獰着說了一句:“哎呦,我的小乖乖,好久不曾見,可想死我了。”
他跌跌撞撞逃出來後,意外遇上從太學回來的齊元纓。
齊元纓從遠處走來,明明是陰沉的天,他卻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萬千霞光。
蘇澤忍不住駐足,忍不住希望齊元纓能和他說說話,最好是能從她那兒得到只言片語的安慰。
可齊元纓沒有。
齊元纓擡着高傲的頭從他身邊走過,甚至連眼神都不願意給他一個。她身邊跟着的那些宮女更是緊張地護住她,讓她遠離他,仿佛他還是那個窩在臭水溝裏,渾身沾滿穢物的前朝餘孽。
齊元纓憑什麽如此看輕他?
齊國上下又憑什麽看不起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若沒有齊國,他何至于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看盡旁人眼色?若說錯,那也是齊國不義,舉兵攻打晟朝在先,奪他家園在後。
齊國的錯,他所受的屈辱,他一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蘇澤定了定心神:“殿下,是不是蘇某人做錯了什麽,惹殿下不高興,所以殿下要趕我走?”
齊元纓猶豫道:“不是。只是孤覺得你在宮裏待得不開心,孤希望你開開心心的,所以孤想送你出宮。”
蘇澤阒然無言。
她……想要他開開心心?
齊元纓整理藥箱道:“沒事,不着急,你還有時間慢慢想。若你改變主意了,随時回來找孤,孤放你出宮,替你安排後半生的衣食住行。”
Advertisement
只有讓小邪魔開心,他才不會想堕魔的事。
三界能否免于那場禍患,全看她今日能做到什麽份上。
蘇澤怔仲道:“為什麽?”
蘇澤這一問,倒讓齊元纓有些莫名其妙。怎麽別人希望他開心,他反而還問為什麽?
“孤想趁孤還能為你做點什麽的時候多做一點。”
好歹能挽回一點是一點。
蘇澤不依不饒:“殿下為什麽突然想為蘇某人做點什麽了?”
過去十幾年,她當他是死了一般,不看,不在意。怎麽一轉眼,他毫無征兆地在她眼裏活過來了?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齊元纓原已經收拾好藥箱往槅子那兒走,聽見蘇澤問她,少不得重新坐回來。
她道:“蘇澤,老實告訴你,孤活不長了。如果你不趁孤還有能力送你出去時出宮,等孤死了,你絕出不去。孤也看明白了,你身份尴尬,宮裏的人絕不可能善待你。如今孤還活着,孤尚且能護你一日兩日,等他日孤駕鶴西去,你還指望哪個來護你?”
蘇澤眼皮一跳,心驚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可是有哪裏不适?我去叫太醫過來看看。”
齊元纓按住蘇澤的手:“不必忙,沒有用的。”
齊元纓挑眉道:“孤說孤會算命你信不信?孤給自己算過一卦,卦象上說孤活不過二十。”
這是她讓司命給她的寫的壽元,藥石無靈。
蘇澤卻不當回事:“看不出來,殿下原也會說笑的。”
“不信?孤現在就算給你看。”齊元纓煞有介事地掐指一算道:“孤掐指一算,你呢,往後必定長命百歲,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善譽滿天下。”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蘇澤淺淺的瞳仁中漸漸爬上一絲陰翳。
善譽滿天下麽?
京兆尹尚未查清都城妖術橫行之事,顏府便出了事。
顧盼兒自十五那日随婆母上香回來便昏迷不醒,太醫來來回回去了好幾撥,皆查不出病症。皇後急得飯也吃不下,皇帝亦時時刻刻遣人去問顧盼兒的情況。
顧盼兒如今是有孕之身,顏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怕的。
眼看滿太醫院的太醫都往顏府跑了一趟,但都束手無策,而顧盼兒懷着孩子昏迷不醒,兇險未定。
齊元纓放心不下,這日趁着她身子好了一些便準備去顏府瞧一瞧顧盼兒究竟是怎麽個情況。
齊元纓才出含瑛殿,迎面遇上蘇澤,見他一臉愁容,想必是因着顧盼兒昏迷不醒的事。
蘇澤應該比她更焦心顧盼兒的情況。
她雖有心帶蘇澤一道去瞧一瞧顧盼兒,好讓他安心一點,可他與顧盼兒有那樣的舊情在前,她屬實帶不出手。
齊元纓路過蘇澤身邊輕聲道:“你且在東宮安安心心等着,孤回來了再和你說說她的情況。”
言罷,她擦着蘇澤的肩走遠。
慶儀在她耳邊勸道:“殿下,您身子才好一些,何苦跑這一趟。倘或再受了涼,如何是好?皇後娘娘為了公主的事已經是焦頭爛額,若您再出點什麽事,豈不是多添皇後娘娘的煩惱?”
不管有沒有顧盼兒這事,她這個煩惱,她母後都是添定了。
齊元纓道:“不妨事,今兒孤覺得好多了。咱們快去快回,不會有事的。”
齊元纓如此說,慶儀也不好再勸,少不得依她。
進入顏府,齊元纓便覺顏府上下氣氛陰沉得壓人。
顏家二老臉上愁雲慘淡,顏昊仁眼下烏青重得都能潑出黑黢黢的墨了。
齊元纓走近顧盼兒躺的那張鳳穿牡丹四柱床,她靜靜躺在那兒,面色紅潤,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若只是一個太醫瞧不出毛病,那或許是那個太醫醫術不精,可太醫院上上下下都瞧不出所以然……
這事必然不簡單。
齊元纓眸光一動,将腕子上的一串水晶手鏈褪下來放在顧盼兒胸前,催動咒語。
一束細微的銀白月光一閃而過,旋即水晶手串上方隐隐顯出一團灰黑色濁氣,僅一眨眼的功夫的便又散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然。
京中确有邪物活動!
原來京兆尹還有西境總督所言不虛,齊國上下已有邪物悄悄入侵。
齊元纓悄悄收起手串,重新帶回手上。
這串手鏈的主石是晶瑩剔透的月光石,邊上串了五彩水晶并綴上一粒蓮花墜。她這只手串上最難得的是那一粒月光石。
這月光石來自月宮,有辟邪之用。
原是她為來日拜入她門下的徒子特意去月宮那兒采來的,準備送與徒子做見面禮。只不過徒子還沒到,她先被師父派來凡間感化小邪魔,為防萬一她才帶了出來。
沒想到竟還真用上了。
對那些成熟的上仙而言月光石用處不大,但對于剛剛飛升的小仙們而言,他們修為不高尚且需要月光石護身辟邪。
如今她肉(7)體凡胎,若真遇着邪物,根本無力抵抗,少不得要多多儀仗這些小玩意兒。
只可惜月光石雖能辟邪,但卻治不了邪。
怪不得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
若不是有月光石助她,她也看不出來其中端倪。
可為什麽對顧盼兒下手?究竟顧盼兒是不小心遇上的,還是有人蓄意為之?若是蓄意為之,目的又是什麽?
難道是為了對付顏家?
只是……顏家行事低調謹慎,與人為善,何曾得罪過誰?
齊元纓重新将目光放到顧盼兒小腹上,雖說顧盼兒現在看着還好,可時間一久,滞留她體內的邪氣必定會損害她的精氣,輕則胎死腹中,重則一屍兩命。
屆時喜事變喪事,別說顏家二老受不住,就是顏昊仁能不能頂得住也未可知。
這事拖不得。
齊元纓看向旁邊的顏昊仁:“顏大人,借一步說話。”
顏昊仁跟上齊元纓。
齊元纓道:“顏大人可否與孤詳細說說十五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五那日家母與盼兒到城外鼓山寺進香,家母與盼兒寸步不離,期間并未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邪氣要想侵入人體總得有巫師在場施法,又或者是碰了什麽被施了邪氣的東西使得邪氣入體,她還從未聽說過,無緣無故便被邪氣侵入體內的怪事。
齊元纓納悶道:“你再仔細想想,真的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
顏昊仁仔細想了又想,那一日确實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顏昊仁道:“那日下官會友回來,盼兒見我回來便出來迎我,我們說了兩句話,她突然說有些冷。因盼兒懷着身孕,我怕她着涼,晚些時候便讓人熬了姜湯送過來,誰知那一夜盼兒便昏迷不醒了。我曾疑心過是不是那碗姜湯有問題,但後來我讓人查過,姜湯沒有問題。”
齊元纓目光一凝。
看來還真是沖顏家來的。
齊元纓摸着手上的珠串:“孤知道了。這幾日你好好照顧盼兒,孤有辦法救她。”
顏昊仁忙叫住齊元纓:“殿下,您知道什麽?難不成……”
顏昊仁腦中閃過一個可怕又令人他難以相信的猜測:“難道真和京兆尹所言邪物有關?”
齊元纓拍拍他的肩安撫他:“這事你不用管,孤會處理。你好好守着盼兒,孤一定還你一個活蹦亂跳,健健康康的妻子。”
和顏家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能力辦到這一切的人只有一個。
小邪魔,你這招太狠也太損。
畢竟也曾是你愛過的女人,得不到就要毀了麽?
夜幕沉沉,顏府臨街那排青瓦之上立着兩個修長的黑影。
“殿下。”
那人眼中升起濃濃的寒意,毫無防備地給了說話之人一巴掌:“廢物!”
他本意不是要顧盼兒的命,誰能想到顧盼兒誤打誤撞替顏昊仁擋下這一劫。
若能救回顧盼兒最好,若救不回來,從今往後他就守着顧盼兒,不讓她再離開一步!
但顧盼兒這筆賬他會一并記在齊元纓頭上。
他手指輕擡,指着才從顏府出來的齊元纓吩咐身邊人:“下一個。”
他忽然一刻都等不得了。
那抹殷紅錦緞薄氅一點一點侵入他眼底,他這才發現她比去歲冬末瘦了許多,削肩細腰,腕子更是細得仿佛只要旁人輕輕一使力就足以擰斷。
他身邊那個黑影從懷中拿出一個透明瓷瓶,瓷瓶中有一抹黑影四處猛蹿,震得瓶身嗡嗡作響。
那人輕輕放開手,瓷瓶穩穩當當地懸在半空中,停在蘇澤身前。蘇澤右手輕擡,往前一揮,不一會兒瓶中黑影分裂出一道霧蒙蒙的纖長黑影跳出來對準那抹殷紅俯沖過去。
蘇澤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陰郁漸漸透出一點亮光。
蘇澤從小就知道他與旁人有些不同,他身體裏有一股世人沒有的力量。
慶儀覺察到身後有一股東西猛地撲過來,她想也不想,橫身飛撲向齊元纓,替她擋住來自後方的攻擊。
齊元纓被慶儀抱住那一刻便察覺不妙,她迅速回頭,只見一團黑影正以光一般的速度俯沖而來。
齊元纓抱着慶儀轉了一圈,面朝黑影擋下從暗處而來的奇襲。
那團薄霧一般的黑影撞入齊元纓身前,頃刻碎成墨一般的粉末,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那人驚道:“殿下,這……”
蘇澤眉心一跳,趁齊元纓發現他們之前,帶着那人隐入夜色。
慶儀被齊元纓護在身後,她驚魂未定,仔仔細細摸了摸齊元纓的手臂,身子,她緊張道:“殿下,殿下,您有沒有傷到哪裏?”
齊元纓将她扶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搖頭道:“孤沒事。”
有月光石在,普通邪物傷不了她。
慶儀帶着哭腔道:“殿下怎能為了婢子如此犯險!”
齊元纓安慰她道:“你看孤這不是沒事嗎?咱們快回去罷。”
齊元纓擡頭看向茫茫夜色,那一襲缁衣真真是令人神傷。
回到東宮長樂殿。
齊元纓仰頭冷冷看了看匾額,素熙忙迎上來福身見禮。
齊元纓問她:“蘇良人今兒一天都在宮裏?”
素熙點頭答說:“是。”
齊元纓垂下腦袋,悶聲道:“開門。”
素熙得了吩咐,把門打開。
她倒要會一會這個小邪魔到底是哪個犄角旮旯裏生出來的妖孽。
心狠手辣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