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善惡難辨(完)

律師是個一絲不茍、戴着眼鏡的年輕男人, 他很快就過來趁着周末的時間具體和兩人聊了聊起訴的流程,最後一推眼鏡:“夫人說了,兩位如果願意信任我, 我将幫助你們全權處理這次的事情,只需要到時候開庭的時候,安疏作為當事人到場就行了。”

謝君寧與他來往字句清晰地問了幾個問題,一直沉默地聽着他們說話的安疏忽而問:“律師先生……您可以争取讓對方最多判幾年的刑?”

她已經下意識地不再用“媽媽”這個詞來稱呼安母了。

謝君寧看了她一眼。

律師伸手道:“按情節嚴重處理,被告人還肩負其他罪行, 最高……十年是可以有的。”

十年。

安疏動了動唇, 最後扯了扯嘴角,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 恍若隔世般回了句:“好的。”

“謝謝。”

劉慶于香那邊,由于謝家在上面施壓, 最終劉家不得不咬牙上門賠禮道歉,走法律程序又給了五十萬的補償費, 這事才了結。

劉慶和于香都滿了十六歲, 劉慶又是二進宮, 這回判了七年刑,于香是五年。

判刑那天安疏因為期中考複習得太晚而沒有起得來床。

謝君寧便獨自一人去了警局。

第一世的時候他并不認識于香, 說起來,這還是他的一朵爛桃花, 誰知道後來陰差陽錯,竟然扯到了那麽多件校園欺淩的事情。

只能說是自作孽不可活。

這次見面時,他也只是站在審訊室外,看見這兩人短短幾十天內便消瘦得不成人形, 因為目下這副境況而互相推辭責任, 差點激動地吵起來。

而他就站在外面, 靜靜地看着這副狗咬狗的滑稽場面——

說到底,這也只是兩個孩子,因為心底的惡被縱容放大、無人管束,便愈發膽大妄為。

這回劉家沒了法子,不能把他們再從牢裏救出來,在局子裏待久了,自然心慌意亂。

劉家拖了快兩個月,拖到現在,終于拖不住,還是判刑了。

謝君寧一點也不同情他們。

有人說未成年犯罪是無意識的,因為他們沒有形成完全的世界觀,并不清楚哪樣做才是對的,所以應該從輕處罰。

但在謝君寧看來,這種說法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誰不是個孩子了?

被欺淩的,被強/奸的,被奴役的,那些視頻裏痛苦慘叫着受到各種慘無人道的淩虐的學生,哪一個不是十六七歲的孩子?

憑什麽受害人受了這麽多苦,犯罪者卻可以因為“還是孩子”這種輕飄飄的理由就輕而易舉地減輕處罰?

就是要以牙還牙,讓他們用深刻的教訓體會到這樣做是錯的、代價是他們無法承擔的。

不要仗着未成年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犯罪,即便是法律眷顧不到的地方,天理猶在。

人在做,天在看。

做了錯事,總是要償還的。

關于安母的事,開庭一直拖到了秋後。

第四次月考結束後,謝君寧陪她一起去了現場。

三個月,安母讓警察給安疏打過上十個電話,安疏沒有一次應邀前去見她。

興許是看明白了安疏的決心,安母也逐漸消停下來,不再做無謂的掙紮。

撐了不到兩個月,便把自己做過的事倒了個幹淨。

法庭上,這對母子各自相對,一個滿臉憔悴,一個面色冷淡。

安母頻繁地看向安疏,安疏卻沒有一次看過她。

她終于冷了臉,不再轉移視線。

安母沒錢,請的律師自然也不會幫她盡心盡力辯解,幾天之後,事情終于落幕。

法官一錘定音,安母在原本的八年有期徒刑上加了五年。

坐十三年的牢再出來,安疏早就徹底擺脫她了。

出庭的時候,安母等在門口,特意等到安疏出來,冷冷瞥了她一眼。

這個女人在三個月內瘦成了皮包骨,曾經那點風韻猶存的美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眉目間全是刺眼的刻薄。

只是對着安疏看了許久,她也沒能再說出什麽話了,最後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雖然笑弧充滿嘲諷:

“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樣倔。果然是親父女。”

安疏愣了一下。

安母斂眉,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冷嘲熱諷:“也是我欠你們的,算我活該。”

她轉身往外走,身上那件墨綠色的旗袍随風飄起幾分弧度,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安疏的視線裏。

有光影從窗邊投下來,順着她的輪廓打落一層光影,讓她的面目都在陰影中變得模糊不清。

謝君寧與律師交涉完出來,看見的便是這一副場景。

他出聲道:“結束了,走吧。”

安疏沒聽見,看着門外的方向,似乎在神游。

謝君寧便頓了頓,走到她身邊。

她這才有所察覺地擡起頭,五官落到陽光眷顧的角度,再眨眨眼,棕黑色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層金粉,眼睛像綴上星光的銀河,幹幹淨淨,還帶着幾分茫然:

“嗯?”

這一瞬間的模樣,漂亮得讓人心頭悸動。

謝君寧不自覺地低下聲音,含着幾分笑意,又重複了一遍道:“我說,結束了。”

“走吧。”

安疏看着他,片刻後眼裏的神色松懈下來。

她也笑了笑,點點頭,道:“好。”

結束了。

她把灰暗難堪的過往踩在腳下,從肮髒的泥濘沼澤裏蔓延出幹淨的枝節。

那些難過的、陰暗的、見不得光的曾經,或人或事,都已經結束了。

不會有人再欺辱她。

她的同學、朋友、老師……都已經很好。

上帝親吻過衆生,也曾給她恩賜。

她曾以為照進黑暗的只是一束光。

後來才知道,那是高高在上睥睨世間的月亮,與無邊無際的夜色本就同生一體,才會對黑夜賜予無盡柔光。

待漫長的黑夜消失了,迎來的便是新生的希望。

陪伴她度過漫漫長夜的月亮,也會變成她心中最炙熱的太陽。

她終将向陽而生。

這個寒假,安疏跟着謝君寧去了一次謝家。

謝家人都很喜歡她,從謝母那裏知道她的身世後,對她又是心疼又是憐愛,拉着她家長裏短地唠嗑,全然把她當做了家人。

安疏在這裏過了第一個并不是記憶中那樣冰冷、孤獨的年。

謝君寧帶她去子公司轉了一圈,跟她解釋了一些化妝培訓班的事,安疏自己也很感興趣,和謝母協商過後,最後決定和謝氏公司簽訂合同。

三年假期期間,她都在謝家子公司的培訓班上課,每年過年都是和謝君寧一起回的謝家。

高中畢業前夕,班主任劉老師請全班去KTV唱歌。

一群人仗着自己已經是“成年人”,全都喝得爛醉如泥,劉老師也不阻攔。

酒過三巡,她忽然拿着酒杯朝安疏走過來,提起三年前的舊事:

“老師後來了解到你家裏的情況,一直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拉不下面子找你道歉……即便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也是老師心裏的一根刺,是老師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

她嘆了口氣,舉杯道:“現在都快畢業了,也就不吐不快,你要是心裏因為這個不痛快過,老師現在道歉,應該也晚了。”

安疏看着她片刻,“是晚了。”

“我都快忘了,”安疏微醺着舉起酒杯,笑道,“既然都過去了,那就算了吧,也不是什麽大事。”

兩只酒杯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裏相碰,冰釋前嫌的一瞬間,安疏也像是和過去的自己徹底和解了。

劉老師笑了。

安疏又喝了一杯,酒杯剛落到桌上,人就已經往後倒了,只是還沒倒下去,就被一只手給接住了。

謝君寧低頭道:“別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

安疏難得放縱一回,還想再把杯子拿起來,謝君寧已經把它挪開到了另一邊,扶着她起身道:“老師,我們先回去了。”

安疏醉得迷糊,摟着他的脖子模模糊糊地問:“回去幹什麽?”

“對啊謝哥!回去幹什麽!”吳山舉着杯子,人倒在桌上,眼神飄在天上,“再來喝!今天不喝趴你……我就不姓吳!”

謝君寧任由安疏在自己身上小貓一樣蹭來蹭去,懶得跟兩個醉鬼計較,捏了一把安疏喝得暈紅的臉頰:“出去吹吹風。”

安疏被他背着出了KTV,原本還暈暈乎乎的,被冷風一吹,瞬間酒醒了大半。

燈紅酒綠只在這座默默無聞的小城市一角,行過這條街,便是她熟悉了很多年的大街小巷——雖然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她也許都沒有去真正地逛一逛。

她拉着謝君寧說:“咱們走回去吧。”

謝君寧偏頭,聞到她嘴裏的酒氣:“那自行車怎麽辦?”

安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推。”

謝君寧又問:“我推自行車,你怎麽辦?”

安疏道:“我推。”

謝君寧:“……”

安疏閉着眼,嘴裏嘀嘀咕咕的,又道:“不行,我走不動——那我坐在車上,你推車,車和我都不會掉下了……”

謝君寧揉了揉她的腦袋,擰不過她,只好把她放到自行車的後座上,讓她抱緊自己。

安疏抱着他的腰,看夜色裏沿途閃過的或陌生或熟悉的風景,嘟嘟囔囔地問:“謝君寧,你來過這裏嗎?”

謝君寧騎車的空檔分神看了一眼:“來過。”

“這裏是我小學。”

“嗯。”

“這是我讀的初中。”

“嗯。”

“這是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去的小賣部。”

“嗯。”

“我們是不是畢業了?”

“嗯。”

安疏道:“你之前是不是說過,我們畢業就在一起?”

謝君寧:“……嗯。”

安疏偏頭,抱着他的腰,試圖從他手臂下面去看他的臉:“聽說大學結婚生孩子加學分。”

謝君寧空出一只手把她的頭摁回去:“嗯。”

安疏被他摁回去,坐直了又伸手拍了一下他,郁悶道:“你怎麽總是‘嗯’啊,說點別的好不好?”

謝君寧悶笑:“好。”

安疏道:“那我們結婚好不好?”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許多年以後,安疏或許不再記得在這個小城市裏上過哪個小學,在哪個小賣部買過東西,走過哪條街,行過哪條路。

可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夏夜,少年含笑的聲音模糊了夜景,仿佛随着六月的風一起,裹着盛夏的熱意來勢洶洶,在她心上輕柔地描下一朵盛開的花色。

“好。”

少年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往後飄,白襯衣的衣角翩如蝴蝶紛飛,又被女孩伸手抓在手心。

夜色裏的風景模糊不清,過往行人都是過客,唯有這輛騎了三年的自行車載着他們,一路走過春夏,走過秋冬,走到如今。

生鏽的鈴铛摁出的聲響早已遲鈍沙啞,但它所承載的記憶卻如老巷街牆,流年不忘。

高考安疏和謝君寧同分,考了理科省第一,成了元陽這一年的“雙狀元”。

高中畢業後,她選了化妝專業,去了謝家所在的B市,和謝君寧在同一所大學,到了法定年齡後,他們一起去民政局領了證。

方嬌嬌和姜良也在這所學校,大一就在一起了,這兩對後來成了B大著名的“模範情侶”。

有一次遇見他們,方嬌嬌還是和安疏親昵地說話,姜良則一臉寵溺地看着她。

等兩人走了,謝君寧便若有所思,湊到安疏面前道:“你還喜歡姜良嗎?”

安疏吓了一跳:“你胡說什麽,誰喜歡他了?”

謝君寧挑眉,“哦”了一聲:“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你不是還說我們倆這樣的長得差不多好看嗎?”

安疏哭笑不得:“可我只喜歡你,又不喜歡他。”

謝君寧皺眉:“我不信。”

安疏笑着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補充道:“我可不會這樣對別人。信了嗎?”

“敷衍。”

謝君寧低頭在她唇上親了一口:“這樣才信。”

安疏知道他在逗自己,瞬間紅了臉。

三年後的實習期間,安疏按照合同約定,進了謝家的公司上班,謝君寧也開始接手自家公司的事情。

安疏學習能力強,很快成了業內有名的化妝聖手。

大學畢業,他們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請來了高中的老師同學,包括已經成為了一名警察的吳山,看他現在這幅人模人樣的樣子,完全想不到他高中有段時間還是個人見人打的混混。

謝君寧改變了安疏的命運,同樣也改變了他們之中很多人的命運。

這些人都是他們曾經在一起的共同見證者。

婚禮現場,謝君寧為她戴上戒指,吻上她的尾指,低聲道:“疏疏。”

“這一世我已經足夠幸福。可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樣,擁有這樣的幸福。”

“不然這樣的日子,毫無意義。”

我會為你清掃一切障礙,沒有人會再傷害你。

兩只手交握,指骨上的戒指在陽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

他們彼此對視,笑着相擁而吻。

公主只為她的騎士踮腳,紳士只為他的小姐彎腰。

幸好遇見了你。

幸好年少相遇,幸好未來可期。

你是青梅竹馬,是風花雪月,也一定會是,往後餘生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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