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煞孤星(三更)
蘇容臻不記得她是如何從長生殿出來的,只記得自己一路跌跌撞撞,神思恍惚。
皇帝方才的話帶給她的沖擊力太大,令她不得不落荒而逃。
她如何也沒有想到,皇帝挂念多年的心上人竟然就是她原來本人。
也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情癡至此,以致酒後生了癔症,将柔嘉想象成他與蘇容臻的孩子。
蘇容臻頭腦一團亂麻,只是不停地走着,也沒有方向和目的。
待她神思稍稍定下幾分,才發覺,自己不知到了何處。
寒風呼嘯,發出刺耳的嗚咽聲,回蕩在這漆黑無人的夜裏。
周圍是一片竹林,她站在竹林中的小道上,前後黑黢黢的,沒有一絲燈火,只有點點銀輝灑落地面。
不知是宮中的哪個偏僻角落。
蘇容臻這時才生出幾分害怕,她壯膽往自己來時的方向走了一段距離,仍是未出竹林,心中的恐懼漸長,牙關打起顫來。
忽然風聲大作,一道黑影從右前方撲來,蘇容臻當即被吓得連退幾步。
烏雲漂移,皎月露出,趁着月光投下,蘇容臻才看清了黑影是一個人。
大概是個女人,她披發覆面,看不清容顏,穿着寬大的衣裳,衣袖褲腿鼓起,袍裾随風飛揚。
“蕭衍豎子,還我兒命來!”那女人胡亂撕扯着自己的頭發,在寂靜的夜裏凄厲地叫着,驚得樹梢烏鴉拍翅飛走。
蘇容臻隐隐聽到了皇帝的名字,但眼下她也來不及細想,這女人顯然是瘋了,她還是先走為妙。
未想到她甫一擡步,女人就飛到了她的面前。
風吹開她面上的發,是一張衰老的婦人的臉,但她的眼眸極亮,眼底閃着幽光,緊緊盯着蘇容臻不放。
“你知道蕭衍吧?”婦人堵在蘇容臻身前道,“你覺得他如何?”
蘇容臻不敢回話,怕莫名其妙地刺激到了她。
婦人見她不語,突然詭異地笑了:“你莫要被他的表象欺瞞,蕭衍此人,殺兄弑父,殘害姐妹嫡母,最是冷血無情。”
“他害死了我的兒子,自己卻也落得一個天煞孤星之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婦人仰天大笑,笑聲尖銳而扭曲,似藏着無盡的憤恨和報複的快感。
婦人忽然上前,抓住了蘇容臻的衣襟:“你若是想活命,就聽我的,離他遠一點。他命格太硬,身邊親近的人全被他這個煞星給克死了!”
蘇容臻聽婦人這麽說皇帝,顧不得她突然上前而産生的害怕,就有些生氣地反駁道:“你胡說,陛下福澤深厚,是庇佑天下萬民的明君,豈容得你來污蔑抹黑!”
婦人聞言沒有不悅,反而笑得更大聲了:“小姑娘,你還是太天真了。”
“若不是蕭衍知道自己命硬克妻,他怎會二十有三還孑然一身?”
蘇容臻一怔,下意識地想反駁說那是因為皇帝已有心上人,但卻不能和心上人相守,才會不願将就,空置六宮。
但她轉念馬上意識到,皇帝的心上人不就是她麽?她一未婚,二未拒絕過皇帝,怎麽就在皇帝眼中成了無法相守了呢。
莫非,這個無法相守的原因,就是婦人口中說的命格一說。
“那就是個獨夫,煞星!”婦人朝蘇容臻步步緊逼,“你在他身邊,即使僥幸不被他克死,也指不定哪天就被這六親不認的暴君一箭穿心。”
“最正确的選擇,就是離開他。”婦人貼在蘇容臻的耳邊說道,“讓他自生自滅,悲慘終了。”
蘇容臻僵在原地,倒不是因為她聽進了她的多少話。只因那婦人湊得極近,她絲毫不敢動彈。
正在此時,遠處忽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柔嘉?”
蘇容臻驟然望去,發現是皇帝找來了。
皇帝大步向前,看也沒看那瘋婦人一眼,直往蘇容臻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才終于呼出一口氣,似是失而複得一般,将她珍愛地攬在了懷裏。
蘇容臻想起自己離宮前聽到的事,身體微有些僵硬。
那瘋婦人此時也注意到了皇帝,她眉心一厲,正要撲上來,就被皇帝身旁的近衛給攔住了。
皇帝對近衛冷然道:“回去查查,淑太妃是如何出現在這裏的。”
他這才複又低頭看向了懷裏的小姑娘:“柔嘉?你還好吧。”
“嗯。”蘇容臻悶悶地應聲,卻還是埋首不動。
皇帝感覺到了蘇容臻的異常,他想起了淑太妃,心中一沉,沒有再追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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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來,德親王府一直閉門謝客。
京城人猜測,德親王恐怕還在因失了愛女,于府中黯然神傷。
不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德親王此刻并沒有在王府裏,而是在兩坊之外的鎮南王府,與之同行的還有太傅。
德親王今日乃是微服出行,穿一身極素的青衣,僅帶着兩個屬下,就來到了鎮南王府。
他面色蒼白,這些天清瘦了不少。
蕭蕙蕙被處死當天,德親王妃便哭暈了過去,他一邊傷痛于女兒的死,一邊還要安撫王妃,已是心力交瘁。
但德親王不敢在明面上表現出任何不滿,反而是閉緊府門,作出一副一蹶不振之态,以打消帝王的猜忌。
然而內心的怨憤以及對複仇的渴望,卻讓他按捺不住,通過太傅這條線,兩人一齊順着傅醇指的路私下找到了鎮南王符靖。
“太傅大人和德親王是說,是丞相讓你們來找本王的?”符醇挑眉,頗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們。
德親王連連點頭:“是。”
太傅則撫須問道:“不知王爺有何辦法,能除去那個野丫頭。”
太傅并不知道德親王內心連皇帝都怨上了,只以為他與自己一樣是看蘇容臻不慣。
太傅雖然迂腐,但也歷來是頑固的保皇派。現在他雖對皇帝的行為不滿,卻也只認為是蘇容臻這個妖孽迷惑了君心,除去她便能恢複如常。
鎮南王微眯起眼:“陛下護那個丫頭護得緊,确實是不好下手,不過,也不是全無辦法。”
德親王見事情有機會,忙說道:“還是那句話,小王不才,但若是鎮南王願意出手,小王願意傾盡家財人脈,鼎力相助。”
相比德親王迫切的樣子,鎮南王倒是顯得很淡定,他擡手笑道:“德親王言重了,此話說的過早,現在還不是時機。”
“那何時是時機?”
“等到臨安公主不在京中的時候。”鎮南王意味深長地說道。
太傅一行人離去以後,符铖從暗處走出,皺眉問道:“父親為何要答應他們?”
鎮南王笑道:“有何不可嗎?”
“孩兒只是覺得,攪進這趟渾水,得不償失。”符铖冷靜地說道。
“為父自然不會親自下場。”鎮南王說道,“那個小丫頭也不是本王的根本目的。”
“太傅此人,迂腐守舊,思維太過固化。德親王有勇無謀,自我認知不足。”鎮南王搖頭道,“他們兩個,難成大事。”
“傅醇倒是個老狐貍,既想攪動風雲,在此事中推波助瀾。又不想髒手濕鞋,就架到了本王這裏。”鎮南王冷笑。“本王也不會讓他完全置身事外。”
“孩兒不明白的是,既然父王說他二人難成大事,為何還要出手相助?”符铖不解問道。
“本王本來就沒打算此次成事。”鎮南王說道,“不過是為以後正式計劃預演試探罷了。”
“成了也好,不成也沒什麽損失。”鎮南王緩緩道。
“孩兒知道了。”符铖沉默片刻後,說道。
“不知孩兒可不可以求父王一件事。”符铖忽然問道。
“何事?說來聽聽。”鎮南王有幾分驚訝,這個兒子,自幼就沉默內向,這還是第一次向他有所求。
“如果,父王,意不在臨安公主的話。那麽成事之後,能否将她賜給孩兒。”符铖眼中暗光閃過。
“你想要她?”鎮南王更驚訝了,一個六歲的小丫頭,怎麽引來了兒子的特此讨要。
“有幾分興趣罷了。”符铖的語氣平平淡淡,倒是看不出來特別渴求的樣子。
“好,為父答應你,若是能生擒臨安公主,就把她送給你。”鎮南王沉思片刻,答應了兒子。
兒子難得對他有所求,做父親的自然要滿足。
“孩兒謝過父王了。”符铖垂眸,掩過了眼眸中不能克制的,如野獸見了鮮血一般的興奮與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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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蘇容臻和皇帝歸宮後,許是心緒難安,許是受了驚擾,又被寒氣侵襲,當夜便發起了高熱。
樂言蓉香不敢怠慢,當即通過張德榮禀報給了皇帝。
皇帝聽了消息,當即披衣而起,來了東側殿看望蘇容臻。
“怎麽又病了。不是你一直在負責公主的調養嗎?”皇帝語氣不善地質問太醫院院使。
院使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小心回答道:“臣之前說的是,公主若能靜養,定是無礙。眼下,公主應是受了驚吓。”
院使的話使皇帝想到前半夜發生的事,他眉目暗沉,吩咐張德榮道:“傳朕口谕下去,即日起,淑太妃将長居皇陵,為先帝祈福。”
皇陵遠離長安,冷清凄苦,一個失勢太妃,怕是守陵人也不會給幾分尊重。
張德榮心中暗想,淑太妃怕是要終老于此了。
院使下去後,皇帝看着沉睡于榻上的蘇容臻,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終還是放心不下,決定在床邊守着她。
另還吩咐了張德榮将之前堆積的奏折拿過來給他批閱。
張德榮抱着奏折進殿時,還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陛下,方才有信人來報,智隐大師距長安只有不到二十裏,約莫天亮時便到城門前了。”
“好,你馬上安排人去接應,等大師安頓好後,帶他來見朕。”皇帝面上浮現出淡淡的喜色。
待張德榮領命而下後,皇帝重新将目光投于蘇容臻身上。
他輕撫她的頭發,在心中嘆道。
為了她的安穩,他願殚精竭慮,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