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

老皇帝當真發怒了,他沉着臉從禦座上站起來,趙無憂看到那只手,籠在龍袍的袖子裏,白的,狠的,輕輕擡手,就能把他壓死在這裏,像碾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皇帝看不起他,或者說,看不起他的母親,他曾經如此寵愛那個女人的美貌,但仍然覺得那個女人是低賤的,以至于發生了那樣的事,以至于,他對待她唯一的兒子,也像對待一條狗,不容許他擡頭看上一眼。

趙無憂藏在袖子裏的手在發抖,但他不喜歡等死,他擅長絕地逢生。

在皇帝開口之前,在可能讓他這輩子都無法翻身都敕令下達之前。

趙無憂猛然轉身,拔出了侍衛的刀劍,他長跪于地,行匍匐之禮,繼而起身,橫首脖頸。

他太過弱小,陰冷的嗓音透着堅決,苦恨。

“是兒臣不孝,辜負父皇養育之恩,是兒臣對不住父皇,對不住母妃。”

皇帝暴怒的神情因為驚愕凝固,他向來陰沉寡言的兒子忽然擡起來頭,露出瑩白的臉孔。

當年蕖蘭苑的異域美人名動四方,容色有如丹青之美,性如烈火,目若秋水,也是這樣橫首頸前,寧死不屈。

若非皇帝強迫,美人安肯誕下皇子。

如今十五年過去,這一幕和當年重合,皇帝除了憤怒,不甘,更生出些許荒謬的宿命感。

仿佛不可攀折的美人,又一次在他眼前血流如注。

如今她的兒子站在這裏,無意識做出了和她生母一樣的事,老皇帝說不出是憤怒多,還是悔恨多,但當那個孱弱瘦小的兒子舉劍自戕,脖頸間滲出鮮血的時候,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拔高,變了調。

“十一,把劍放下!”

趙無憂當然不會真的想死,他下手留有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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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處疾射而來的飛石擊中劍柄,寒鋒當啷一聲落地。

趙無憂昏迷前,隐約看到了從高臺掠下來的人影。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照顧他的大太監滿面笑容,語帶關切:“十一皇子可要早些好起來,如今有天大的好事,陛下體恤您,怕您在宮裏悶壞了,恩準您能下地走動了,就同十二殿下一塊開府。”

趙無憂身上痛極,垂眸乖巧應是。

等太監走了,趙無憂爬起來,摸摸脖子,眼中掠過一絲快意,他趙無憂,絕不信有必死之局,也絕不坐以待斃,引頸待戮。

咱們來日方長。

19.

那晚,大佬走下高臺,朝趙十一跑過去。

皇帝的聲音怒不可遏,好像被捋了胡須的老虎,他摔了茶杯,氣的發抖,不住地說:“逆子!逆子!”

但他又好像第一次正視了這個兒子,眼睛裏沒有流露出厭惡的情緒,反而遲疑的,焦慮的,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意識到自己的有一個兒子正在死去。

那柄劍,那個眼神,好像咄咄逼人的刀鋒,把皇帝脫口而出的呵斥釘在原地。

告訴他,看啊,你逼死他的生母,如今也要逼死他。

皇帝應該為被冒犯脅迫而憤怒,為這個兒子如此愚蠢沖動的做法徹底厭惡,但事實上,那時候他只是想,這個兒子可能要死了。

皇帝突兀的想起來,當年牽着還小的趙十一走進蕖蘭苑時,十一仰頭看他,拽着他的袖子,奶聲奶氣的問他母妃去哪了。

那時候十一還會拽他袖子,像一個養的很好的皇子那樣,要求他多陪陪他。

皇帝忘了發脾氣,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帝王那樣沉默着,眼中情緒翻湧,最終變成一聲沉悶的吐氣。

十一皇子身邊圍着婢女,醫士,受到驚吓的皇子們紛紛站起來,探頭探腦的往那兒看。

大佬停下腳步,站在外圍,身邊是幾個同樣身手利落的世家子弟,他并不突兀。

那張冷白陰沉的臉孔倒在婢女懷裏,閉上眼睛,才溫順平靜得像個十五歲的少年。

那雙眼睛裏總是充斥着很多憤怒,很多不滿,像一條激蕩的河流,又仿佛是不會熄滅的火,灼燒着靠近他的人,在多少個日夜裏,那雙眸子凝視着顧珽,眼底燃燒着對權利的執着和熱切,斷言,篤定,從唇齒間笑着溢出一句:“顧溪棠,我贏定了。”

他不知疲倦,不懂後退,昂着頭一往無前,堅信大佬會站在他那一邊。

趙十一向來不考慮折中之選。

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人命不過草芥,他是長了漂亮面孔的豺狼,虛有其表,內裏卻貪婪成性。

為了達到目的,不論是他自己,亦或是大佬,都是可以交易兌換的籌碼。

而大佬做不到,他是人,所以像趙無憂那樣,他一直以來,都做不到。

20.

老皇帝突然對十一皇子上心。

但是趙無憂估摸這勁兒要不了多久就會過去,旁人對付他,連陰謀詭計都不需用,只要語焉不詳的提一句塞外,胡人,老皇帝那點舐犢之情就會渣都不剩。

為免夜長夢多,趙無憂養了三天,就顫顫巍巍的爬起來,向老皇帝請罪了。

皇帝自然不會不見他,但茶水上了兩次,卻閉口不提開府之事。

趙無憂明白了,這是沖動過去,忌憚他的身份。

他沒有強求,很快從明德殿退了出來,臉色從儒慕變得陰沉。

趙無憂回頭看了一眼巍峨宮殿,背着手,若有所思,平穩的腳步聲沿着小徑,不疾不徐,那張昳麗的臉孔沉默冰冷。

21.

飛鳥拍打着翅膀竄入雲霄。

一個宮女提着藤盒,怕冰化了,送去的湯水回暖,因此從小路繞道明德樓。

這裏靠近十一皇子的蕖蘭苑,往日裏,十一皇子都悶在屋子裏,不見人影。

宮女心裏記挂着娘娘的差事,腳步急促謹慎,轉過豔豔花樹,撞進迎面撲來熱燥的風。

宮苑之外的樹木翠得滴水,花木豔得刺人,月季,孔雀草,紫茉莉,蔥蘭,茑蘿,開的層層疊疊密密匝匝,使人疑心掉落了什麽陷阱。

花木之間,掩映着一張瑩白昳麗的臉孔,手撚着孔雀草,聽到腳步聲,驀然擡頭。

熱風從口鼻流入四肢百骸,宮女剎那間呼吸滞澀,疑慮而謹慎的微一福身。

“十一殿下。”

那人點頭。

宮女才擡頭繼續走,走了幾步,穩重的大宮女忍不住回眸,花叢間不見了人影。

她停頓片刻,順手摘了一朵孔雀草,臉色微紅的悄悄簪到發髻上,藏在烏鬓間。

片刻後的明德樓裏,皇帝飲着茶,忽然叫住送湯水來的宮女,出神道:“你頭上戴的那花……”

22.

過了幾日,大皇子在禦花園和十一皇子相遇。

十一皇子不識字,亦不入南書房,但描畫卻是沒人管的。

向來跋扈的大皇子趁機羞辱了他一番,搶了他的畫稿,覺得圖樣新鮮,又順手獻給了愛做女紅的母妃,沒想到母妃臉色大變,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大皇子從來沒被母妃那麽疾言厲色的訓斥過,見皇帝的時候,說起十一弟忍不住夾槍帶棒,極盡貶毀,卻不想老皇帝這次的表情有些奇怪。

而且更讓大皇子生氣的是,皇帝真的允了老十一開府,離開宮中。

23.

得知此事時,趙無憂正杵着下巴,自己和自己下棋,等宣令的太監走了,扔了手裏的棋子,拍拍手,似笑非笑,又有些譏嘲。

老皇帝的愧疚之心就像一截短短的蠟燭,用一點少一點,卻再不會照亮他心裏缺失的地方。

24.

蕖蘭美人,喜愛孔雀草。

25.

大佬和小皇弟下棋。

小皇弟一手握着棋子,一手敲打着桌沿,思考時眉心隆起小褶,顯得十分嚴肅。

但到底是棋差一招,半晌後他放下棋子,郁悶道:“我又輸了。”

小皇弟在不久前收到了消息,十一哥會同他一起開府,但奇怪的是,大佬對此反應平淡,好像早有所預料。

大佬年方十六,比趙瑢大兩歲。

這個歲數很年輕,在盛都有很多這樣的權貴少年,正是縱馬揚鞭,恣意潇灑的時候,但大佬沉穩過了頭。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小皇弟在回京途中遭到刺殺。

他拼死脫身,藏在一處山坳,山坳外長着無數的毛竹,又粗又深,他靠在石壁上,仔細辨別風捎帶過的動靜。

細碎的腳步聲輕而快,刺客很快追了上來。

夜色濃,寒風涼。

鋪天蓋地的雨仿佛一張羅網,狂風如石磙,壓倒萬物,把他絞殺在小小的山坳間。

他的第一反應是逃。

樹不靜,風不止。

逃的人身手敏捷,踏過枯枝,草屑,留下一串串的血,追的人緊跟不舍,箭矢,飛針,皆淬着毒,卻只割破了他的衣袍。

在筋疲力竭之際,

遇到了一個頭戴鬥笠,雨夜行路的人,他的馬背上裹着一杆槍,在看到趙瑢的時候,勒停馬匹,解開了裹着銀槍的粗布。

刺客也看到,停下腳步。

雨水沿着槍尖滴落,他忽然動了。

衣袂輕薄,迎着風,像似在水中暈開的墨,墨色中又有極清的白,槍影如鴻,晃着人的眼。

26.

小皇弟略微分神。

因為開府之事,想到了長跪自戮的瘦小身影,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不忍的說:“十一哥很可憐。”

大佬說:“可憐?”

這句話的語速很慢,帶着一種慢條斯理的溫和。

大佬有種讓小皇弟望而不及的清醒,這種清醒冷靜讓每個人都忍不住聽他的話。

小皇弟撐着下巴,他像一只靠近大虎的小老虎,充滿信賴和尊敬,又不甘于收斂爪牙,小心翼翼的試探。

“小将軍和我說過諸位皇兄,卻從來不叫我避忌十一哥,難道不是因為十一哥可憐嗎?”

大佬聽到後輕笑一聲,棋子跌落棋盒,似乎笑聲只是錯覺。

随後,向來寡言的大佬語氣平淡,又讓小皇弟覺得那口吻格外冷:“你不需要避忌此人,我巴不得他犯到我手裏。”

遠在蕖蘭苑的趙無憂打了個噴嚏,燒的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縮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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