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這是一間和蘇澤錦上一次同蔣軍國見面時候差不多的房間。

黯淡的顏色、空洞的擺設,還有穿着囚服馬甲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同樣的水杯擺放在兩個人的面前,木桌子的邊角也是一樣的坑坑窪窪,蘇澤錦在将目光垂落的時候,還注意到一只小螞蟻從桌子底下往陳簡鞋子的方向爬去。

陳簡應該也注意到了,所以他稍微縮了一下自己的腳。

他稍微縮了一下自己的腳。

一只小蟲都能讓陳簡稍微縮一下的腳。

這像是無數個惡夢中蘇澤錦聽到的一聲聲質問。

對于所有的不相幹的人陳簡都能堅守那些比常人高得多的道德,他正直又正義,怎麽可能是在最開頭殺他的幕後黑手呢?

蘇澤錦的目光随後落在陳簡臉上。

他發現陳簡的神态和動作都沒有什麽變化。

他的任何一個小動作,自己都依舊熟悉。

可是陳簡殺了他。

陳簡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切視線裏的景物都開始飛快旋轉,蘇澤錦看見它們被扭曲成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色塊,在他的視網膜上飛速掠過。

他開始感覺自己所處的整個空間開始震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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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從四周傳來,就好像一塊一塊的磚石、牆壁在他身側剝落。

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覺。

這樣的幻覺就和他從陳簡的話語與神态中猜到對方是殺他的兇手時候所産生的幻覺一樣。

轟隆轟隆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回想,飛旋的色塊也完全沒有靜止的趨勢。

他好像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

好像這個世界在這一刻已經坍塌到他辨認不出來的程度。

可是就算在這樣的世界裏。

還是有幾個疑問殘存着、頑固的、無法磨滅。

陳簡為什麽要殺人?

陳簡為什麽要殺他?

陳簡所謂的實驗到底是什麽?

這個實驗和他的死亡之間,存在着什麽樣的關系?

他對着陳簡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萬事萬物都開始歸位。

先是巨響與震動的幻覺消失,接着是那些剝落下來的牆壁歸于原位,再來連那些飛旋的色塊都停下來,恢複了原狀。

“……你還好嗎?”坐在對面的陳簡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他看着蘇澤錦的臉說:“你的臉色很差,要不要叫外面的警察?或者休息一下?”

“沒事。”蘇澤錦說,他垂下眼看見自己搭在椅柄上的手指正不停地顫抖,他微一用力,指甲泛白地頂在扶手上,顫抖相應地停止了,“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對警方供稱你計劃殺我和沈淮一,還通過電梯事件确實殺了一個人——”

“我準備殺另外一個人。”陳簡說。

“為了完美殺死他,我需要有人做我的實驗對象。”

“你和對方比較相似。”

“我就選擇了你做我的實驗對象。”

蘇澤錦還垂着眼,他又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

但這一次,不管他怎麽加重自己單只手的力道,他的瞳孔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捕捉到自己手指上的顫抖。

他突然暴怒起來,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抓着這只手使勁往椅子柄上摔!

陳簡在蘇澤錦砸第一下的時候愣了愣,但緊跟着,他就在第二聲第三聲響動中站起來,沖蘇澤錦叫道:“蘇澤錦,你在幹什麽!?”

守在外頭的警察因為房間內的響動探頭看了一眼。

但這個時候,蘇澤錦已經冷靜下來了。

他的手掌在剛剛兩三下的砸擊中腫了半只手背,他癱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擡起手掌抹了一把臉。

可是淚水還是像突然失去開關一樣不停歇地從眼眶中湧出來。

他将面孔埋入自己的手掌之中。

陳簡也坐回原位。

他跟着靜默了一下,然後對蘇澤錦說:“小澤,既然你來了,我有點其他事情想告訴你。”

蘇澤錦沒有動彈。

陳簡說:“我知道你跟沈淮一在一起,但你知道沈淮一是什麽樣的人嗎?”

蘇澤錦沒有說話。

陳簡看上去有點憂心,他繼續往下說:“這次我會選擇沈淮一為目标,是因為他邀請我。他邀請我殺了他。他把這件事作為一個挑戰,‘完美殺人計劃’的挑戰。我答應了他。他向我提出這個意見的時候,你剛剛送蘇爺爺進醫院。那個時候,他恐怕就知道我是殺你的人了。”

很長很冷的安靜。

陳簡冷靜地說:“但是他一直沒有向你透露這一點,是不是?否則你不會像現在一樣震驚。你有沒有想過,沈淮一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履行警察的職能抓住我?”

“為了向你證明我對你不懷好意?”

“他根本沒有必要兜這麽大的圈子,如果他有上面的這些想法,他只需要暗中收集證據并保護自己就好了。但結果是,他從黑暗中站出來,走到我面前,要我把他當成挑戰對象。”

“他這麽做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小澤,或許你覺得我在最開頭對不起你,但是沈淮一絕對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友好。他是一個非常冷酷的人,在他的心中,你或許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重要——”

“‘或許你覺得我在最開頭對不起你’……”蘇澤錦終于擡起頭,他用奇怪的語調将陳簡的話重複一遍,跟着他認認真真地看着陳簡,問,“那你覺得,你對不起我嗎?”

陳簡也看着蘇澤錦。

他看了很久。

然後他說:“實驗是正确的。”

他擔心蘇澤錦、為蘇澤錦難過,他對蘇澤錦的感情毋庸置疑。

但這件事,是正确的。

“所以我算是為實驗捐軀喽?”蘇澤錦笑道,“但你問過我的意思嗎?你問過那些你殺了的人的意思嗎?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你的想法是想法,其他人的想法乃至生命都無關緊要?”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他問。

“你——”他在胸腔中,在自己的腦海裏,将這幾個字,一個一個地問出來:“還算是個人嗎?”

從陳簡那邊回來的蘇澤錦,整個人都籠罩在痛苦之中。

沈淮一第一次提早結束了來自病人的咨詢工作。

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這一次的病人有些太過無趣。

那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想去見蘇澤錦了嗎?沈淮在腦子裏笑道。

算是吧,我有些期待。沈淮一微微笑了下,回答對方。

他來到蘇澤錦身旁。

蘇澤錦正坐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的發呆。

他的眼睛被燈光刺得難受,盯着光源久了,視線上的那一點就變成了一塊黑斑,他将目光移到哪裏,黑斑就跟到哪裏,他将目光移到旁邊的沈淮一身上,沈淮一的面孔也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但還好他對對方很熟悉,哪怕閉着眼睛也能勾勒出對方的面孔。

“怎麽樣了?”沈淮一的聲音從面前傳來。

蘇澤錦微微側了下頭,他其實想笑一下的:“很糟糕。”

“陳簡完全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麽,而他殺我的原因,也僅僅只是因為他想要殺另一個人,所以拿我來練手。”

“你還好嗎?”沈淮一問。

眼前的黑斑漸漸褪去了。

一張擔憂的面孔出現在蘇澤錦的眼前。

和蘇澤錦剛剛在腦海裏勾勒出來的分毫不差。

他果然了解對方。

他真的了解對方嗎?

“淮一,”蘇澤錦對對方說,“我和陳簡見面的時候,陳簡還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哦?他說了什麽?”

“他說他之所以會選擇你當目标,是因為你邀請他殺你;他還告訴你,在你邀請他殺你的時候,你就已經多半猜出是他在最開頭殺了我的。但是你并沒有告訴我。”蘇澤錦說。

沈淮一沒有說話,他看着蘇澤錦。

蘇澤錦甚至感覺到這樣的目光中隐含着責備。

甚至他自己的心靈也在诘問着自己:你這是在幹什麽?你在懷疑一個将自己完全交給你的人?你在懷疑一個從開頭就幫助自己的人?你在為了一個要殺自己的人的話,去懷疑另一個同樣被傷害過的人嗎?

幾個小時前,他問陳簡:你有什麽毛病?

幾個小時後,他問自己:你有什麽毛病?

自責和痛苦在這一刻幾乎要将他淹沒。

但只是幾乎。

所以他還看着沈淮一,等着沈淮一的回答。

“這就是你回來之後想問我的?”沈淮一詢問蘇澤錦,他看上去并沒有很生氣,相反,他的态度非常冷靜,“你還相信陳簡,相信他說的話嗎?哪怕他從一開始就計劃着要殺你?”

“我相信你。”蘇澤錦輕聲說,“淮一,這一次我相信你。你說什麽我都相信你,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怪你。”

他看着沈淮一,目光中幾乎透出了懇求:“我發誓,不管你說什麽,我絕對不會怪你。”

“我不需要。”沈淮一淡淡說。

蘇澤錦定定地看着沈淮一。

然後他笑了一下,笑容說不出的怪異。

沈淮一心頭一跳。

幾乎同一時間,沈淮也在他心裏笑道:終日打雁這回終于被雁啄了眼睛?

蘇澤錦傾身上前。

他抱住對方,将一個親吻落在對方的臉頰上。

這個親吻潮濕又冰冷,還帶着細微的顫抖。

沈淮一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可怕的錯誤。

而這個時候,蘇澤錦放開他了。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不需要’……沈淮一,這一句話你說得太順口了。”

“你并不需要我的原諒,不是因為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而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讓我握有‘原諒’你的資格。”蘇澤錦說,他苦笑了一下,“雙重人格那一件事是,現在這一件還是。你永遠都不像你表達的那樣重視我。”

沈淮一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舉起雙手,輕輕鼓掌:“有時候你簡直出乎我的意料。非常的敏感,而且頭腦清楚。坦白說,迄今為止還從來沒有人在心理的掌控上勝過我。”

“你認為我勝過你了?”蘇澤錦問。

“沒錯。”沈淮一給予肯定。

蘇澤錦又笑了笑:“還真有點不敢,我從頭到尾都被你捧在手心玩弄,你牽着我往哪裏走,我不就往哪裏走?你讓我不懷疑陳簡,我就從來沒有想過陳簡有問題;你要揭露真相,我就剛好接到劉岩的電話,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你更聰明的人了,沈淮一。”

“陳簡他是不是也被你玩弄在掌心裏?”蘇澤錦問,“陳簡以為自己已經窺破了你的想法,所以才在心理咨詢的時候動手,他也幾乎成功了——除了最後我突然到場。”

“而我會到場的時間根本就在你的意料之內吧?你故意在我面前表現出憂慮,精确計算了庭審的時間——”蘇澤錦頓了一下,“說起來在這一點上,你是怎麽精準計算的?”

沈淮一雙腿交疊,他微微一笑,有說不出的優雅:“陳簡能在你身上放GPS,我就不能放一些竊聽設備嗎?”

有些事情說破了果然就不值一提。

“原來如此。”蘇澤錦點點頭,“陳簡這回差不多輸得一敗塗地,他在看到我出現的時候應該就懂了吧?”

沈淮一點點頭。

蘇澤錦還想說些什麽。

但他突然意識到兩個人已經無話可說了。

可是沈淮一開口了。

“說實話,”沈淮一說,“我知道你這次去見陳簡,陳簡會對你說有關于我的事情。我也能想到你或許會問我,或許不會問我。”

“我認為你可能會産生懷疑和暴怒的情緒;也覺得你會将事情埋在心中,就像往心中紮一根針那樣;我還想到你會從此不相信陳簡說的任何一句話——”他稍微側了一下頭,做出了一個有些費解和意外的表情來,“但我沒有想到,你能在這樣的時間點上,保持有這種的冷靜和敏銳,你簡直讓我刮目相看。”

蘇澤錦花了一會的時間理解沈淮一話裏沒有直接透露出來的信息,他說:“你覺得在這個時候,我會試圖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想想,我爸爸殺了我媽媽,我把我爸爸送進監獄,我一直以為的好朋友其實在最開始就要殺我,然後我再把我的好朋友送進監獄。我身旁只剩下錢和外公了。但錢再多有什麽用,你能對它們說話嗎?而外公呢,我怎麽可能跟有心髒病的老人傾述陳簡要殺我這種可怕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窮得只剩下錢’這句話特別裝逼,”蘇澤錦雙手插在口袋裏笑,“但我現在好像真的窮得只剩下錢了。”

“沈淮一,”他紅着眼睛,最後說,“如果你是根救命稻草,我豁出命去也要抓住你。可惜你不是啊,我怎麽去抓你?”

蘇澤錦走了。

走之前還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

沈淮一坐在沙發上。他用指關節輕輕地揉着太陽穴。

意識裏的沈淮不滿的聲音打破沉寂:我聽見你心髒的鼓噪聲了,它都影響到我了。

抱歉。沈淮一說。

沈淮又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說起來,以前都是我影響你,這是第一次由你來影響我吧?

——好像是。沈淮一說。

非常興奮?沈淮問。

“嗯——”輕微的聲音溢出沈淮一的薄唇,他的手臂擡起來,指腹與脖頸處的皮膚接觸,劃出一點涼意。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中有說不出的味道:“興奮得都有點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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