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予洋的新宿舍比他在WBG的大,是朝南的單人間,房內有獨立衛浴,床寬一米八,隔音良好。
春夏之交的太陽光照在米色的木地板、黑色的行李箱以及黃予洋的灰色的布拖鞋上。
黃予洋把行李箱打開,東西都放好,拍了一張照片發給前隊友莫瑞,說“看你爸的大新屋”。
等消息的時候,黃予洋有點迷茫地想了想在WBG青訓隊的時光。
當時他和莫瑞擠一張床,床短得快伸不開腳,上廁所洗澡得靠搶。但生活條件再差,黃予洋還是想回WBG。
黃予洋不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
他從小不愛念書,成績很差,運動能力也不特別出衆,是個對談情說愛沒有興趣的異類,偶爾收到女生寫來的情書、發來的短信,都草草拒絕了事。好似唯有在電子游戲中,他才能找到歸屬地與成就感。
他純粹得近乎盲目地喜歡令人熱血沸騰的游戲,喜歡勝利,喜歡歡呼,喜歡和他并肩作戰的兄弟。
16歲那年,黃予洋被Lien招入WBG的青訓隊,在次級聯賽的首秀便一鳴驚人。
與莫瑞一起上岸進入主隊的第二天,黃予洋請青訓隊的其他隊友喝酒,隊友劉斯喝多了酒,問黃予洋為什麽留在WBG。
衆所周知,幾乎所有的聯盟戰隊都在聯系黃予洋,希望他去試訓,而WBG只不過是一支排名中游的隊伍,可是黃予洋拒絕了所有試訓邀請,幹脆地和莫瑞一起升入了WBG主隊。
當時黃予洋攬着莫瑞,嚣張地對劉斯說:“老子和兄弟一起贏。明年你上主隊,也帶你贏。”
如黃予洋承諾的那樣,他帶着隊友統治了整個春季賽季。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他最終還是選擇離開了他的兄弟,住進了FA的宿舍,因為他還想首發,想打比賽,他要試試。
黃予洋犯了一次錯,而現實不是小說,現實沒有重來的機會,往往令人挫敗,十分殘酷。
如果能讓他接着比賽,什麽當場接受FA粉絲辱罵、磕頭道歉——要是能比賽,讓黃予洋開直播每天給榮則連磕十個頭接着念五千字道歉信也不是不行。
後仰躺在陌生房間的新床上,黃予洋還是忍不住去回想了以前無憂無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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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的秋天逃課去同學表哥開的破網吧,第一次打了IPF,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戲,想一直玩下去。
15歲,黃予洋和莫瑞在網上認識,暑假玩票加入了網吧的戰隊打比賽,拿了許多獎金,又接着打了公開賽,所向披靡。
16歲初春,他在家人欲言又止的眼光中打包行李進了WBG青訓隊。
17歲進WBG主隊。
18歲,在賽事中心場館的歡呼聲中,和隊友緊緊擁抱在一起。
幾百秒之間,令黃予洋永生難忘的畫面,像大腦自動剪輯而成的一部職業生涯紀錄片,清晰而快速地從他的眼前中閃過。
紀錄片結束在黃予洋誤入曹何籌直播的那天晚上。
那天,基地的隊友都回家了,只剩黃予洋一個人在訓練室。
訓練室空調打到22度,燈光很亮,四周的電腦屏幕都暗了、電競椅空着,房裏散發着一股薰衣草精油的味道,是行政姐姐新買的香薰。
黃予洋安靜地、孤獨地打着RANK,在他最喜歡的游戲。
找曹何籌雙排前,黃予洋贏了一局比賽,屏幕上顯示出他的傷害數據,隊友在公屏給他扣了許多6,這是他今年最後的開心時刻。
如果可以回到當時,黃予洋一生都不會再為了上分找人雙排。
距離發照片已經過去了十分鐘,黃予洋還沒有收到莫瑞的回複,他閉上眼,想睡一睡,卻接到了蓓蓓的電話。
“洋神,洋神,”蓓蓓聲音很動聽,內容很恐怖,“大夥兒回來了,都在等你呢!快下來吧!”
“啊。”黃予洋一呆,手機差點沒拿穩。
他沒想到自己傷春悲秋懷念過去時,FA的朋友們已經默默在樓下聚集。
黃予洋上一次見到FA的選手,還是在春季常規賽的第二場。
那時沒人知道從青訓上來的新人黃予洋和莫瑞究竟有多大的強度,WBG只是一支并不被看好的聯盟中游隊伍。
以碾壓式的兩局比賽零封奪冠熱門FA戰隊後,黃予洋和WBG隊友們前去和FA的選手握手。他至今還能回憶起FA整支隊伍和場館裏異常低沉的氛圍、選手們對獲勝的WBG的抗拒和敷衍。
“洋神,等你哦!”蓓蓓打斷了他的回憶,又道,“阿姨還給你做了蛋烘糕呢!”
“……嗯,來了。”挂下電話,黃予洋四肢無力,茫然四顧,有些遲緩地下了床,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內心天人交戰,站着硬裝了幾分鐘死,蓓蓓的消息又來了:“洋神,還沒下來呀?”
黃予洋覺得自己再不下去,本來不一定被打都會變成一定被打,只好回了個“來了”,硬着頭皮走出了房間。
他走下三層高高的實木樓梯,經過陌生的健身器材、灰牆邊三臺沒裝外設的備用電腦和三個電競椅,拐彎走進起居室,見到了他未來的FA家人們。
起居室是挑空的,夕陽從落地窗外照進來,地毯上擺放着七八個懶人沙發。
曾和黃予洋有過一面之緣的選手和教練們有些坐着,有些站着,面無表情地直沖沖看着黃予洋,歡迎氣氛并不濃烈。
黃予洋左右看了看,除了榮則其他人都在。
“洋神,”蓓蓓離他最近,用輕快的語調和他招手,“來見見,這是我們的經理Meko。”
Meko他塊頭很大,穿着黑T恤,看上去像個健身教練,沖黃予洋笑了笑:“予洋。以後多多關照。”
他和黃予洋在線上聯系過,對黃予洋的态度還不錯,表達了對黃予洋以後在隊裏發光發熱的期望,給了黃予洋少許信心。
接着,蓓蓓介紹了FA的教練組和選手。大家的态度普遍不冷不熱,整個起居室洋溢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那麽大家現在一起去吃飯吧,”蓓蓓說,“七點半還有訓練賽呢。”
她話音未落,坐着的人紛紛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從黃予洋身邊經過,往餐廳走去。
李蓓看了看站着沒動的黃予洋,猶豫了一下,和他一起等了等。
黃予洋是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那類男生,說話聲線帶有一種莫名的溫順。
他沒染頭發,黑發看起來很軟,貼在臉上,顯得乖巧,身材瘦高,皮膚白皙,穿深藍色的短袖T恤,手骨節分明,放松地垂在腿側。
等人都走完了,黃予洋忽然轉過臉來,對蓓蓓笑了笑,很随意似的說:“家人們都好冷淡啊。”
李蓓愣了一下,黃予洋又像沒事一般挂下臉,擡手看了看時間,像在自言自語:“不知道晚上我能不能打上訓練賽。”
李蓓看着黃予洋,不知道說什麽好。
事實上,她覺得按照榮則的脾氣,別說正賽,很可能到合同結束,黃予洋連一場訓練賽都打不上。因為這次榮則好像真的不爽了。
由于FA每年的比賽都打得不盡人意,隊裏人事變動很快,選手和教練來了又走,而第一屆運營刻意放給外界的煙霧彈又太過深入人心,除了待滿了三年的李蓓和經理,幾乎沒有人了解FA隊內真正的情況。
李蓓覺得榮則把黃予洋買進隊裏看飲水機的點,好像不在于黃予洋辱罵了FA的選手,而在于FA每個人全都是榮則親手精心選出來的頂尖選手,而黃予洋卻帶着一支在榮則看來像随便組起來的中流隊伍拿下了春季賽冠軍。
與其說榮則厭惡黃予洋口出狂言,不如說榮則厭惡黃予洋的銳氣和運氣——以及附帶厭惡如電競論壇分析貼所言,“FA決策者每年都會表演的送名将進墳場的超能力”。
當然,這些都只是李蓓自己都不敢細想的一個隐秘的念頭,她不可能對黃予洋直說。
似乎是看李蓓不說話,黃予洋又嘆了口氣。
發出聲音吸引李蓓注意後,他又看着李蓓,很輕地說:“啊蓓蓓姐姐——真——難。”
黃予洋的眼神可憐巴巴的,李蓓的心馬上軟了一下。
其實李蓓心裏是很清楚的,黃予洋根本不是什麽需要人憐愛的乖寶寶。
她聽榮則在訓練室、起居室和餐廳公放了大概50次的黃予洋辱罵FA選手的直播錄屏,知道黃予洋很可能在裝可憐。
但是見到黃予洋撒嬌似的跟她說話,李蓓心情仍然無法克制變得很複雜。非要說出來的話,她覺得自己好像迅速對黃予洋産生了母愛。
她忍不住佯裝輕松地安慰:“別着急嘛,洋神,耐心點。”
黃予洋“嗯”了一聲:“我不着急。”而後又靠近了李蓓少許,說:“姐姐,今天榮爹怎麽不在啊。不會是不想看到我吧?”
“不是不是,他去健身了。”李蓓一驚,連連擺手。
“哦好,那我就放心了,”黃予洋點點頭,又說,“那個,我有點事想問你。”
李蓓看着黃予洋認真的臉,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怎麽啦?”
黃予洋抿了一下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說:“是這樣的,姐姐,我最近問了很多人,大家都告訴我,榮爹是隊裏最好說話,又是地位最高的。”
李蓓聽到“最好說話”四個字,愣了愣。
黃予洋沒有發現她的僵硬,接着道:“而且蓓蓓姐姐你看過那場直播嗎?我感覺看過的都能感覺到,我罵榮爹罵得最少了。
“那場比賽說實話,都是隊友在拉胯,榮爹打得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我言語間對榮爹的個人能力也是很尊重。
”你說我先要是去跟他道歉,告訴他,他在我心裏他一直是輔助的神,他會不會原諒我?”
李蓓還不知道該說什麽,黃予洋又說:“如果我背靠榮爹,慢慢融入這個溫馨的小家庭,姐姐,你覺得這樣有希望嗎。”他眼睛睜得很大,看上去萬分善良無害,還詢問李蓓:“榮爹喜歡大家怎麽稱呼他呢?”
“呃……”李蓓被黃予洋的言論吓到,結結巴巴地說,“榮哥吧,可是——”
勸阻的話沒有想出來,李蓓身後的大門打開了。
榮則游完了泳,提着健身包,正面無表情地往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