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月下晦暗

月色漸濃, 一群人影影綽綽,離開明玉軒。

惠妃神情萎靡,早已經被孟公公找人送了回去。

餘下的宮人們,孟公公也一一訓了話,這才許他們離開。

他剛調轉回身,便遇上了楊昭。

“四皇子,您這是?”

楊昭急忙出聲:“孟公公,青蘭走了嗎?”

孟公公微愣,指了指前面那群人:“在裏頭。”

楊昭應聲,追了過去。

孟公公沉思一瞬,他對那個小姑娘印象也十分深刻。

在宮中多年,孟公公最善識人, 但這青蘭……卻讓他有些不懂了。

之前皇帝去惠祥宮的時候,這小姑娘便跟在惠妃面前, 說話做事都很是得體。

有意思的是,今晚在惠妃來之前,宮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惠妃的罪行,等惠妃來之後,衆人又紛紛沉默了。

但她偏偏和別人相反。

背着惠妃時,不說壞話,但當着惠妃的面,卻敢站出來指證。

這小姑娘如果不是傻,那便是正直過頭了。

這樣的人在後宮,注定是沒有什麽好下場的……孟公公不禁有些惋惜。

且他心裏十分清楚,這惠祥宮接下來,日子肯定不好過。

皇帝明明因着四皇子被苛待一事,雷霆大怒。

可等到論罪時, 他又松了松手。

最終,只拿掉了惠妃的撫養權,降了一級略施懲戒。

旁人看不懂,可是孟公公卻了然于心。

他跟了皇帝多年,知道皇帝最愛惜名聲。

在登基前幾年,朝臣總拿他與先皇對比,惹得皇帝十分不悅,格外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這毛病放在後宮中時,更加明顯。

當年,他那樣寵愛雲嫔,可當七公主的癡傻掩蓋不住,又呈現不祥之兆時,便立即棄了她們母女。

如今,後妃虐待皇子,後宮不正,這是若是傳了出去,少不得又是一陣風言風語,皇帝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威望,怕是又要受影響。

對皇帝來說,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孟公公心中微冷,都說帝王之心難測,但最難的,是測到了,還要心照不宣才是。

方才,他将那些表裏不一的宮人,直接罰去了慎刑司,又對餘下的宮人訓話一通,這才放了他們離去。

明着看來,惠妃只被降了一級,但實際上……惠祥宮恐怕與冷宮無異了。

孟公公看了一眼楊昭的背影,四皇子脫離了惠妃,以後的路,怕是大不一樣了。

“青蘭!”楊昭出聲喚道,他的嗓子還有些啞。

少女身形微滞,默然回頭。

兩人伫立在幽暗的宮牆旁,此處沒有燈籠,唯有幽暗的月光照來,只能依稀看清輪廓。

少女沉默一瞬,率先開口:“奴婢恭喜四殿下,得償所願。”

楊昭凝視她一瞬,片刻後,他低聲道:“你看見了吧。”

不是問句。

他篤定她,已經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青蘭淺淺笑了笑,小聲道:“嗯……看見了。”

昨夜青蘭為楊昭上藥,只看到了背後的傷痕,但手臂上是完好的。

可今日,當皇帝将楊昭的袖子撩起時,青蘭便明白了,這是楊昭設的一個局。

他想要借此,擺脫惠妃的控制。

惠妃沒有為他驗過傷,所以不知道,但青蘭心中卻是明鏡似的。

楊昭看着青蘭,少女的臉上,平靜中有一絲悵然。

青蘭算是惠妃最得力的宮女了,雖然年紀小,但是為人聰慧、又識大體,平日裏也就只有她,能多勸解惠妃兩句。

她既然一眼便看出來,楊昭手臂上的傷,不是惠妃做的,為何還會将計就計,幫楊昭作證呢?

楊昭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何……會站在我這邊?”

青蘭抿了抿唇,低聲道:“奴婢只是不忍心……四殿下日日擔驚受怕,遍體鱗傷。”

楊昭微微愣住,眼前的少女,眸光清亮,她比他大了一歲多,卻沒有他高,站着說話的時候,還要微微仰頭看他。

楊昭沉聲道:“青蘭……你來明玉軒吧,不然,我母妃不會放過你的。”

青蘭苦笑一下,搖了搖頭,道:“奴婢自小無父無母,被賣進宮裏來,是得了娘娘擡舉……才進了惠祥宮。”

月光清冷,照在少女面頰上,為她攏上一層純潔的微光。

“惠妃娘娘雖然性子有些急躁,但她對奴婢有恩……奴婢今晚的所作所為,已經很對不起惠妃娘娘了……如今她落了難,奴婢不能再棄她于不顧。”

楊昭皺眉:“可是……”

青蘭笑了笑:“奴婢心意已決。”她看向楊昭:“求殿下成全。”

楊昭怔然看她,心中複雜,說不出話來。

他曾經希望一切都單純一些,所以,楊昭不願意理會後宮的黨派、紛争,不肯去想奪嫡之事,讀書便讀書,習武便習武,無愧于心就好。

可後來經歷的一切告訴他,若無權勢,哪怕是皇子,在這後宮之中,也難以自保。

昨夜,在青蘭離開之後,楊昭像變了一個人,他忽然拿起戒尺,狠狠抽向自己的胳膊,抽得越狠,勝算越大。

今日,他又故意在楊初初面前亮出傷痕,引她為自己打抱不平,将事情鬧大,繼而引起皇帝關注。

就在他的計劃,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候,所有的宮人們,都因畏懼惠妃而不敢出頭。

楊昭慌了,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破局。

他知道,按照皇帝的性子,若是沒有人證,那便是要息事寧人的……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此時,青蘭明明看穿了他的計謀,還是忍不住心軟了。

她為他作證,這才成功扭轉了局面。

楊昭呆呆地,看着青蘭離去的背影。

少女一步一個腳印,逐漸消失在夜色中。

宮牆上的陰影越發濃重,映得一切都有些晦暗。

楊昭終于脫離虎口,能開始新的生活,可他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終究,還是利用了對他好的人。

盛星雲一夜之間,擢升一宮主位,又領養了四皇子楊昭的事,迅速傳遍了後宮。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宮都不複平靜。

最生氣的,自然是儲秀宮的周貴妃,她好不容易接觸到惠妃,想将楊昭拉入自己的陣營中,可沒想到猝不及防地,就被盛星雲撿了便宜。

周貴妃不複往日的冷靜,她招來湘嫔和梅嫔,一起商量對策。

梅嫔道:“貴妃娘娘莫急,那雲嫔再怎麽得寵,不過就是個嫔位,哪能與娘娘相比?說不定皇上就是一時新鮮,過段時間就把她忘了。”

周貴妃面色鐵青,看了看湘嫔,道:“湘嫔覺得呢?”

湘嫔沉思了一會,答道:“臣妾覺得,咱們不可掉以輕心。”她默默放下茶杯,道:“雲嫔當年便很是得寵,若不是因為生了七公主,恐怕如今至少也在妃位……而她能帶着癡傻的女兒從冷宮出來,又能重獲盛寵,自然有她的本事。”

周貴妃微微點頭,但臉拉得更長了。

湘嫔道:“如今她雖然只在嫔位,但升不升位份,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而且,她如今有四皇子,萬一惠妃永遠翻不了身,那四皇子便等于是雲嫔的孩子,母憑子貴啊……若四皇子再福氣再大些……”

“夠了!”周貴妃怒聲打斷她。

湘嫔面色微僵,沒有再說話。

周貴妃雖然不悅,但她知道,湘嫔說的都是實情。

連她自己,也是短短幾年內就升到了貴妃。而她能坐上貴妃之位,也和家族勢力擴張有關,皇帝如今,還在重用周家,若是哪天,周家風光不再,自己又沒有子嗣,到時候,她又憑什麽在後宮立足呢?

每每想到此處,周貴妃便有些膽寒。

周貴妃冷冷道:“本宮讓你們來,是為了想對策,不是長他人志氣的。”

湘嫔沉默一瞬,道:“眼下雲嫔得勢,娘娘……還是暫避其鋒芒吧。”

梅嫔也跟着點頭,龐貴人和惠妃都折了,如今她們一派,得繼續找機會破局才是。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全妃的耳朵裏。

這段時間全妃忙着督促楊贏讀書,倒是沒怎麽理後宮的紛争,在她眼中,沒有兒子的嫔妃,都不足為懼。

但如今這新寵,忽然得了一個皇子,全妃便也有些急了。

“白蠻那邊來消息了嗎?”全妃出聲問道。

宮女柳葉輕聲答道:“娘娘,還未曾有消息。”

全妃喃喃道:“奇怪了……這白蠻的小王爺,怎麽一回白蠻,就不回信了?”

楊贏坐在一旁,冷聲道:“母妃還不知道吧?白蠻小王爺,在走之前,見過楊謙之一面。”

惠妃一愣,道:“他們怎麽會見面?”

楊贏道:“是驿館送來的消息,說是楊謙之去找塔莉公主,結果碰上了白蠻小王爺,兩人聊了幾句……具體是什麽內容,便不得而知了。”

全妃面色不太好,她看了楊贏一眼,埋怨道:“當時塔莉公主還在京城,多好的機會啊!你偏偏不争氣……”

楊贏聽了,不禁有些煩躁,道:“我對她沒有興趣。”

全妃皺眉,數落道:“你對她有沒有興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得到白蠻的助力,和塔莉公主聯姻,便是最快的辦法!”

楊贏神色郁悶,不想與她争辯。

全妃又道:“之前四皇子跟着惠妃,惠妃常年不得寵,四皇子也十分低調,對你也構不成威脅。”頓了頓,她繼續道:“如今那雲嫔炙手可熱,四皇子在她那裏,說不定經常能見到你父皇,一來二去,說不定就将你父皇勾過去了!”

楊贏面色微頓,道:“不可能!楊昭那個悶葫蘆,父皇怎麽會喜歡他?”

全妃搖了搖頭:“贏兒,不可輕敵。”

坤和宮中,燃着熏香,一室清幽,芬芳萦繞。

雲茉給皇後按着肩膀,低聲道:“娘娘,這雲美人的位份……是不是升得太快了?”

皇後閉目養神,眼睛都沒睜,道:“這不是意料中的嗎?”

雲茉微愣,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後神色平常,道:“上次壽誕一事過後,想必皇上已經意識到了,周貴妃那邊有些動作。他怎麽能讓周貴妃一人在後宮獨大?自然要扶持一個新人起來,與她分庭抗禮才是。”

當年,皇帝便是這樣,一步步将皇後的權職和家族勢力控制住的。現在,不過是故技重施罷了。

雲茉皺了皺眉,道:“可是雲嫔家裏,似乎沒幾個人在朝中任要職?”

皇後輕輕“嗯”了一聲,道:“所以……皇上才能放心地将四皇子給她。”

雲茉想了想,覺得也是。

若是雲嫔家中勢大,又有皇子在手,那豈不是只手能遮半邊天了?

像皇後如今這樣,家族有些基礎,但勢力不出挑,又無嫡子,皇帝反而不會刻意針對她。

雲茉道:“奴婢本來還覺得,雲嫔運氣太好了些……沒想到……”

皇後笑了笑,睜開眼,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若雲嫔聰明,她就應該知道,自己不過是皇上手中維持平衡的一顆棋子。”

皇後慢悠悠坐起來,擡手,理了理鬓邊,道:“一枚好的棋子,要懂得放大自己的價值……才不會成為棄子。”

雲茉聽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皇後又問:“聽說,皇上要給她們安排新的寝宮?”

雲茉微微颔首,道:“聽說,內務府還在商議,沒最終定下來。”

皇後想了想,道:“你去同內務府說,讓她們搬去雲瑤宮吧。”

雲茉愣了一下,道:“雲瑤宮?那不是離皇上的太極宮很近嗎?”

皇後道:“不錯,想必皇上會喜歡的。”

雲茉應聲而去。

得知要搬進雲瑤宮,明玉軒上下,都開始忙碌了起來。

張貴人戀戀不舍地拉着盛星雲,道:“雲嫔姐姐,臣妾舍不得你!”

盛星雲微微一笑:“妹妹若是想念我們,可以時常去雲瑤宮坐坐。”

楊初初坐在一旁,心道,這張貴人舍不得她們也是正常的。

如今大豬蹄子寵愛娘親,張貴人時不時出來晃一下,也能沾點光。

娘親居然還推薦大豬蹄子去寵幸張貴人,可把張貴人高興壞了。

如今,娘親要帶着自己搬走了,張貴人以後上哪兒去蹭熱度呢?

這事換了誰,都會舍不得。

如今,盛星雲換了嫔位的服飾,打扮得明豔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光彩照人。

現在的她,和在冷宮之中,低聲下氣求人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面對皇帝時,她依舊是一副柔軟善良的小白兔形象,而與後妃交際時,則多了幾分狡黠和玲珑,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人就是這樣,當目的明确之時,其他的東西便無法成為迷障了。

楊初初聽着盛星雲和張貴人的聊天,覺得有些無聊,于是便跳下了座位,向着庭院走去。

她路上遇到了小楠子,小楠子便走上前來,問道:“公主……奴才在收拾行裝時,發現了這個……請公主示下,該如何處理?”

楊初初一看,小楠子抱着一個木箱。

楊初初微怔一下,伸出手,撫上木箱。

這木箱邊緣光滑,似乎被人摸了多次,觸手生溫。

楊初初默默将木箱打開,裏面躺着一件月白的男式長衫,嶄新的樣子,應該還沒有穿過。

她微微有些出神。

這是她之前,送給白亦宸的那件衣服。

他還沒來得及穿,就離開了。

楊初初有些出神,盯着衣服看了一會兒,默默合上了木箱。

“幫我好好收着,帶去雲瑤宮吧。”

楊初初站在長廊上,又指了指庭院裏的秋千:“那個也幫我帶去,千萬別弄壞啦!”

小楠子應聲退下。

此時,小狗噔噔瞪跑了過來,臨到她腳下了,才停下來,搖着尾巴沖她哈氣。

楊初初默默蹲下,将小狗抱起來,她輕輕問:“你也想他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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