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岚王言而有信。

說給史書,真給史書。

隔日清早,岚王早朝還未歸,沉沉睡懶覺的皇帝就被紛繁的腳步聲吵醒。

一幫盔甲衛兵搬着各種各樣的書籍進入皇帝寝宮。

金色的封面,是《宴氏大夏編年史》。

藍色的封面,是《前朝春秋》。

青色的封面,是《忠臣傳》與《武将傳》。

紅色的封面,是《烈女傳》與《大夏诰命夫人名錄》。

宴語涼一時喜不自勝。

“愛卿們辛苦!愛卿們要不要坐下來喝口茶?”

然而可想而知,搬書進來的守軍自然也都是岚王的人。明顯軍法嚴明、訓練有素,對皇帝的搭讪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宴語涼:“……”無人理睬,龍顏何在。

守軍走後宮門果不其然又重新落了鎖。

宴語涼早已淡定,問聞櫻要了一杯青梅茶,便順着書脊梁認真查找。

成堆史書,從開國乾元太|祖朝代到文帝武帝到他父親宣明帝,歷朝歷代整整齊齊。

然而比起大夏祖輩歷代史,宴語涼更關心的自然還是自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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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注》、《起居注》……

朕的《起居注》在何方?

啊,有了,在這!

“錦裕三年四月初三。帝與骠騎将軍賞花游玩。夜,将軍宿于帝楚微宮。”

錦裕三年,宴語涼二十一歲。

那年莊青瞿尚未封岚王,還是“骠騎大将軍莊青瞿”。

年紀輕輕的骠騎大将軍,那時已經學壞,成日夜宿帝宮。

“錦裕四年二月十二。”

“骠騎将軍大破瀛洲北征歸來,宴飲,将軍受帝封賞,夜宿于帝楚微宮……”

“錦裕七年十月十日。”

“帝與岚王商議國事,夜晚共赴湯泉。夜宿湯泉宮。”

“……”

“帝賜岚王金千兩,和田玉十塊,東海珍珠一斛,紅瑪瑙一箱。岚王夜宿帝宮。”

“帝賜岚王錦繡內襯寶衣。岚王夜宿帝宮。”

“帝賜岚王燒花鴨。岚王夜宿帝宮。”

“……”

起居注滿滿十餘本,宴語涼嘩嘩翻得飛快,皇帝這十年的起居總結下來三行字就可以高度概括——

但凡岚王在宮中,皇帝一定同岚王睡。

但凡岚王不在宮中打仗去了,皇帝便潔身自好、獨守空閨。

經常還寫寫信給岚王抒發一下思念之情。

“……”

嚯。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後宮佳麗三千人,皇上偏偏獨寵攝政王一個。雖然攝政王說了要雨露均沾,可是皇帝偏~不~聽~吶!

真就這麽個獨寵的頻率,若換成是個身嬌體柔的美人都該兒女忽成行了。

十幾本《起居注》,君臣纏綿、眼見着黏糊甜蜜。

只有一個問題——

這十幾本書。

全部。

墨跡未幹。

“……”宴語涼保持圍笑。

別的史書都墨跡正常,有的年代已久甚至書頁都少許泛黃。單單《起居注》每一本!都是新抄的!連字跡都不一樣,不忍直視。

皇帝翻了翻封皮,封皮上大咧咧寫着“編年起居注”。

呵,倒是不錯!

确實是一堆“編”年起居注。

……

宴語涼順了順氣,努力視若無睹。

并安慰自己,這幾本書也許是被火焚燒後剛好重抄,恰巧墨跡未幹而已。

但不幸,他十分清楚地記得大夏史館規矩!

就算起居注原本真在幾個月前大火“被燒了”,副本也該早早重抄妥當。皇家重史不是兒戲,絕不可能拖到今日再匆忙現抄。

皇帝默默,把青梅茶喝到見底。

又從杯底拈起青梅,啊嗚咬了一口。

這梅子,不但青色的特別瑩潤好看,滋味也酸酸甜甜的。像岚王。

唉……岚王絕美。不管俊美肅穆時,又或者困倦可愛時,就連壓抑生氣和沉默寂寥的模樣,都讓人放不下。

宴語涼從第一次瞧見岚王,就心旌動搖。

但凡,岚王能不是個囚禁了他的攝政權臣。

但凡岚王能稍稍真誠一點,不要變着法子與他鬥智鬥勇!!!

宴語涼後悔了。

他就該認栽,鹹魚躺平。

搞什麽一直要一直要看那勞什子的《起居注》?

如今好了,自己給自己找事。

拿着這狗啃一樣的假起居注,宴語涼思緒萬千。

是,岚王那麽多的委屈寂寥,紅着眼說宴昭你別再騙我,宴昭你根本沒有心。

可若是真有那麽的委屈,怎麽連《起居注》原版都不敢給朕看???

此事有詐。

必然有詐。

……

宴語涼是萬萬沒想到,人生在世,近墨者黑。

當晚岚王回宮,面對他“墨跡未幹”的質詢時,竟然将他“朕坦坦蕩蕩”的專屬無賴技巧學了個十成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岚王:“阿昭你聽我說,《起居注》确是新抄。”

“本子雖是新抄,內容卻并非作假。”

宴語涼:“……”

“真的。我此生一次也不曾欺騙過阿昭,阿昭信我,好不好?”

岚王端方嚴肅,清眸真誠。

宴語涼看得眼一花心一動,險些脫口而出了個“好”。

然而不可!

他掐了一把自己大腿。

但凡史館能稍微不那麽糊弄,但凡能拿幾本墨跡幹了的假起居注來。

凡拿假起居注來的時候順手給朕帶兩壺青梅酒,朕也不至如此清醒!

……

宴語涼是萬萬沒想到,手握假書證據确鑿,他最後竟。還。能。輸。

道高一尺,魔高一百百百丈。

岚王的身子晃了晃:“阿昭,你……不信我?”

“為什麽。”

“阿昭,你說你失憶了,我信。阿昭無論說什麽我都願意信。卻沒想到,阿昭半點也不肯信我。”

“……”

宴語涼直接窒息了。

甚至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手心,用那一點點微痛去抵禦胸口一瞬間湧上來的心疼。

完。

他是真的完。透心涼的完。

就,明知有詐啊啊!!!

居然在明知有詐的情況下,卻僅是岚王的一抹受傷之色,就讓他恨不能趕緊去抱一抱他美人好好哄哄他!

可被糊弄的人其實是他啊???

真色令智昏到被人賣了還想巴巴給人數錢?就問這還有天理嗎?!

……

一個時辰後,燭火搖動。

楚微宮名畫——打工攝政王與打工傀儡皇帝茶榻對坐批折。

一個俊美如鑄天人之姿,一個倒也尚算帥氣不凡。

宴語涼一邊批折子一邊暗自握拳,朕可以,朕撐住了。

朕最終也未去哄岚王,朕尚算頭腦清醒不會輕易便為美色所惑!

……朕裝的,朕哄了。

朕适才昧着良心抱了岚王、哄了岚王,還跟岚王說了朕錯了、朕信他。

哄了許久,岚王才悶悶的說他不生氣。

唉。

古人雲,天理昭昭。

可誰成想宴昭宴昭,不見昭昭!

狗皇帝在美人面前如此卑微,甚至不惜黑白颠倒。

罷了罷了,國家大事要緊。

宴語涼低頭好好工作。

前幾日洛水水患胡璐的折子已經抄送幾百份,快馬加鞭發到各地。

後續是各地效仿收效奇佳,今日收到了一堆彩虹馬屁。

但其實真不用大吹特吹,一堆溢美之詞問安之詞,批得宴語涼頭都大。

胡璐治水有方,本人自然也得到了升遷工部的調令。

雖說胡璐本人目前奮鬥在治水前線尚且無法離崗,但水患一除,便立刻會赴京上任。

這胡愛卿也可愛得很。

收到升遷嘉獎一個高興,又刷刷寄來了七八份文書。內容包括但不限于灌溉田渠、水車改造、改良鐘表、如何令棉花與水稻增産……

真·什麽都會,高手在民間。

絕了。

宴語涼覺得,等開春以後這位多才多藝的胡愛卿進京上任,他必須尋到個機會,與其秉燭長談一番!

好歹問問胡愛卿師承何處,為何如此聰明伶俐、什麽都會。

朕也想學。

就不知道岚王願不願意給他這傀儡皇帝出門面見臣子的機會?

……

對面,岚王亦在燭火下垂眸埋頭認真批折子。

俊美不凡,令人賞心悅目。

宴語涼一邊欣賞那神仙美色,一邊心裏暈乎乎地想着,指不定岚王到時是肯讓朕見胡愛卿的。

實在不行,朕磨磨他。

他縱着朕,一定肯的。

狗昏君果然瘋球。

才被岚王拿假起居注騙完,轉頭竟還是無條件相信他!!!

罷了罷了。

宴語涼也懶得再掙紮了。

幹脆就當他失憶前,跟攝政王過的就是《起居注》裏那十來年花前月下的神仙日子算了!

而且。

而且仔細想想,真的,他與岚王花好月圓又有什麽不合理?!

他,英俊潇灑好皇帝,勤政愛民、書法漂亮。

而岚王,會批奏折會打仗,天縱英才、世間絕色。

這分明就是郎才帝貌天生一對,攜手江山又哪裏有問題了?

“阿昭。”

“阿昭!”

“發呆時不準咬筆。”

宴語涼一怔,回過神。

“你以前就喜歡亂咬。”

“竹筆杆、後來的象牙筆杆、金筆杆,哪樣都能給你咬出壓印來,想當初咱們一起念書的時候……”

他忽然的,不說了。

燭火下,宴語涼心裏一動,馬上目光明亮拉住岚王衣角。

“岚岚,說啊。當初咱們在一起念書時,怎麽了?”

“……”

“……”

岚王:“岚岚?”

宴語涼:“嗯嗯,岚岚快說,當年岚岚跟朕說念書時怎麽了?”

岚王:“岚岚?”

宴語涼:“哦……青瞿,青卿,小莊,岚岚。岚岚喜歡這個新昵稱麽?”

岚王手裏筆杆差點沒折。

某人卻嬉皮笑臉,晃他,央着他說。

實屬肆無忌憚。

“……”

“念書時,你也如今一樣,也是成日裏滿口胡言、沒個正型。”

“是是,朕沒正形。”果然,宴語涼那邊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岚岚,再多說一點。”

你再喊岚岚!岚王臉黑透了。

咬牙不理,卻架不住龍爪一下下勾他袖子尖尖,癢癢的。

真的,這輩子遇上個這樣的冤家就離譜。

“有什麽可說!就是說,無非也就是你當年是如何皮、是如何蠢!”

“朕要聽!”

“蠢也要聽!”

“你——”

夜深。

楚微宮的燭火通明,宴語涼托着腮一臉投入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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