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燎原火色,時光荏苒

第65章 燎原火色,時光荏苒。

宴語涼雖然龍臀疼,??但他好奇心重。

“是誰?”

莊青瞿垂眸:“師律的兄長。帝師,師雲。”

“是我們兩個……亦是荀長、宇文、澹臺,我們所有人的師父。”

師雲。

宴語涼曾在本朝史冊曾看到過這個名字。

錦裕一年他剛繼位時,??莊青瞿和師律都還只是十五歲的青澀少年,??還遠沒有到沙場揚名的時候。

那個時候大夏軍隊的三足鼎立國之棟梁,是太尉莊薪火、內斂謹慎的老将軍夏侯烈,以及武安侯師雲。

其中師律最為年輕,??卻最為前途不可限量。

就連“大夏戰神”的名號,在岚王之前都是屬于師雲的。

宴語涼:“可朕記得這個人……”

他記得師雲戰死了。英年早逝,??史官扼腕嘆息。

師雲死在錦裕一年。那一年發生了好多事,??北漠騷擾,瀛洲不安,國庫空虛,百姓饑寒,??皇帝根基不穩,莊氏和澹臺氏把權,??眼睜睜看着附屬國越陸被落雲侵占而不能救。

一件件一樁樁,如黑雲壓城,哪怕是今日回首宴語涼都深覺難以招架。

實在是難以想出當年二十一歲的自己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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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師雲戰死在北疆的茫茫大雪中。将星隕落、舉國皆哀,??大夏前路更是渺茫如風中殘燭。

噩耗傳回京城的那一晚,華都下了鵝毛大雪。

本就天寒地凍,更加一片死寂。

演馬場的梨子樹下藏有師雲埋了許多年的梨花白,??莊青瞿跟着宴語涼,??眼睜睜看他去樹下把那些酒挖了出來。

看他瑟瑟發抖穿着粗氣、看他指節凍得發紅。

瓶子裏的梨花白全凍住了,一點點都倒不出來。

宴語涼便去把酒溫了,烈酒燒喉,??莊青瞿年紀小,他不讓他喝,只自己一口口吞下去。

喝了很多,醉了,依舊沒有哭。

年輕的帝王不相信眼淚。哪怕人在命運的谷底,哪怕前路無明,哪怕伸手不見五指,擡頭沒有一絲月光。

宴語涼靜靜聽着。

莊青瞿說的這些他都不記得了。他努力去想那人,師雲,師雲,但他想不起。心髒在一遍遍默念這個名字時,緩勾起來隐隐的澀痛,但腦中依舊一片空白。

岚王:“阿昭,別急,不要急。”

他心疼地攬住他,讓他不要想了。可宴語涼卻不願意了。那個人既是帝師,莊青瞿說他是他們所有人的師父,那他又怎可想不起?越是想不起,他越急着要知道。

“不回城了,朕想馬上……就去看看。”

師雲這個名字,其實不止今日岚王提起,昨夜師律也提起過。

昨夜綠柳軍在城外伏擊火光沖天殺得過瘾。師律站在城牆往外看,急得手癢癢。

“阿涼哥哥你自己在這呆着吧,我帶一批人下去從後面截他們!叫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宴語涼卻攔他:“不行,不準去。歸師莫掩,窮寇勿迫,圍師必闕。你不許去給岚王添亂。”

師律:“啊?啥?”

宴語涼無奈:“就讓你多讀些書!你身為将領,怎會不知曉這世上有‘困獸之鬥’‘魚死網破’之說。哪怕是殲滅戰,一旦在戰場上全斷了對方後路逼得人無路可走,那便是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敵軍還是處月精銳?”

“不說別的,換成是你,如果反正橫豎都是死,會不反殺幾個敵人回本?這種末路之徒最難對付,何況萬一攔截不成反倒減了城中守軍讓他們殺進城裏來那還得了?”

他只顧着教育師律。

卻冷不防突然間,師律整個人就撲了上來,一把緊緊就抱住他。

“哥哥……”青年的聲音委屈,掉了好多眼淚,“師雲哥哥,師雲哥哥,阿律好想你嗚嗚嗚……嗚哇哇哇皇帝哥哥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我大哥啊!”

宴語涼都懵了。

他看着四下無人,摸摸師律的頭。雖然明知道師律和岚王一樣都是二十五歲,但他看師律,不知為何永遠像看一個十六七的毛頭小少年。

熱血、燦爛、魯莽、純真。

他哄着師律,不禁也在想。而這少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将軍哥哥,又會是個怎樣的人?

是否如他一般英姿飒爽,是否如他一般光明炙熱。

……

夏天的大漠,夕陽會餘晖會照映很久很久。

他們要去的地方并不算遠。

宴語涼抱緊莊青瞿的腰,馬兒在叢林中向另一個方向飛馳。越過蜿蜒泉水,踏過樹根青苔,松針樹葉擦着臉頰而過,梭梭風聲。

直到某一刻,森林突然沒有了。

風聲呼嘯又安靜。眼前是一片戈壁,蒼涼幅員、亂世嶙峋,天際一片碩大的殘陽如血。

宴語涼睜大眼睛。

一時間無數雜亂的記憶突然填補進來。

心與耳側都在震顫轟鳴。馬兒漸漸慢了下來,走在這一片一馬平川的戈壁上。

他想起來了。

這片疆土在錦裕初年的時候,曾一度淪陷在北漠手中,師雲就死在這片土地上。

那年師雲二十九歲,而下個月宴語涼也要滿二十九了。

宣明二十六年,十八歲的師雲入朝為将。

莊氏有綠柳營,師氏有梧桐軍。兩家都是大夏開國元勳,師雲家雖然沒有莊氏顯赫,卻也是代代将才。

宣明年間北漠連番侵擾,北方疆土不斷被蠶食,年輕的師雲費盡口舌,終于說服朝廷建立梧桐鐵騎來抵禦大漠騎兵。

他努力訓練梧桐騎兵,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一心盼望着能訓練出一對嚴整鐵騎,對抗北漠的精兵。

可僅僅一兩年後,梧桐軍的裝備、經費就被嚴重削減。身為騎兵營甚至連馬匹都不足,根本難以為繼。

師雲寫信給莊薪火,寫信給澹臺榮焉、寫信給皇帝。

無數次上書,杳無音信。

數百年來師家一族最為看重名節,因而在朝中一向獨善其身、從不拉邦結黨。

結果竟卻是無論在莊氏還是澹臺氏眼裏,都是百般拉攏不得、不識擡舉之人,必須打壓。

宣明二十九年,北漠大軍南下搶掠。

梧桐軍雖奮勇禦敵,但因為兵力和裝備差距太遠最終全軍覆沒。那一年雲盛城被火燒,夏侯烈老将軍的父親吐血而亡,是大夏慘淡以割地賠款勉強結束戰争。一片黑暗。

二十一歲的師雲孤零零回了京城。

身為“武安将軍”,卻再也無兵可領。

朝政昏聩已是積重難返,所有忠肝義膽的将士與百姓不過是權貴手中随意操弄的旗子,任憑他再如何有一腔報國之志,也難力挽狂瀾。

同師雲一起回京的軍官眼中很多已失去了光彩。從此縱情聲色、流連煙花酒館,再不問世事。

師雲卻入宮做了太傅。

在大夏朝,“太傅”是教皇子們讀書的官職,品級不高但可随意出入宮廷。文官武官都有,亦有專教音樂書畫的。

師雲武官世家又騎射一流做武職太傅也算合适。

那一年宴語涼十一歲,第一次見到師雲。

在演馬場上,年輕不羁的将軍一身銀盔紅纓英姿勃勃。黑金連發重弓射中靶心,引得當時還是孩子的皇子和伴讀們一片歡呼、滿心崇拜。

他的眼睛裏有明亮的一團火,那是宴語涼對此人最初的印象。

而其他太傅們,很多都已經是搖頭晃腦、魚目一般渾濁的眼睛。

大夏國運一路下沉,很多老臣都不好受,幹脆就此逃避不再提起、又或者私底下借酒澆愁。那幾年宮中随處可見提不起精神的行屍走肉。

只有這個人,剛從戰場失意而歸,卻仍是心地光明、一腔熱忱。

……

馬兒繼續在戈壁灘上緩慢走着。

“朕似乎有一點……想起他來了。”

宴語涼并沒有告訴莊青瞿,那些回憶太多太雜,塞得他頭疼一時難以承受。可他靠着的人卻像是知道一般,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替他揉。

“阿昭不急,慢慢想。”

宴語涼點點頭,又緩緩想起了一些事。

他以前的字其實很醜。他母親雖是個識字的醫女,卻是個越陸人。教他的只有歪歪扭扭的越陸蝌蚪文。

後來那一手漂亮的一手行草,是師雲教的。

按說武學太傅只管教他們騎馬射箭就好,師雲卻願意在宮中停留,手把手教一個沒人在意、“沒有前途”的庶出二皇子練字。

二皇子沒有錢,沒用演馬騎射的護具,師雲從家裏給他拿。

師雲會假裝看不見他們的小話本和美酒。卻在得知一些孩子抄作業時溫柔而嚴肅地找他們談話。

會和他們說很多史書、道理,說很多百姓家、戰場上的故事。

宴語涼十四歲那年,師雲跟皇帝回禀,說要帶幾位皇子和伴讀們去京郊的采桑林場狩獵幾日。

本來都允了,可皇後和貴妃怕寶貝兒子受傷,皆臨時借故不去,師雲就只帶了二皇子和幾位伴讀出門。

他沒有帶他們去采桑圍場。

而是帶他們出了城。他們只見過京城東西市的熱鬧繁華,他帶他們看普通百姓的生活。

看何謂饑寒交迫、何謂路有餓殍、何謂民生多艱。

看無數冰天雪地裏赤身裸體麻片蔽體的百姓,看人哭着賣兒鬻女,看人做工做得十指彎曲直不起腰,看官兵驅趕百姓、視民生如草芥。

無數歷史、道理,前朝舊聞,皆不如親眼一見。

世家公子、宮中少年。真切地看那剝去粉飾,血淋淋的黑暗與真實。

師雲嘆道,你們都還小,我本不該帶你們來。

可大夏已經等不及了。外敵環伺,內憂不斷,戰火頻繁,土地荒蕪。如若等你們長大這一切還未能有所改變……

師雲斷斷續續當了五年的帝師。

之所以斷續,是因為他畢竟是個不世将才,一旦戰火燃起,他還是要第一刻奔赴前線。

可莊氏和澹臺氏都防着他,每次打仗派他去打,打完了就立刻調回來繼續做太傅,不給他自己的兵,不給他在軍隊裏紮根的機會。

師雲不在的日子裏,大家經常都會想他。

大家私底下主子叫別的太傅“夫子”,只有師雲,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師父。

宇文長風老爹與師雲的爹關系好,經常都會帶來很多師雲的消息。

大家們逐漸知道,師雲還有個弟弟。年紀和莊青瞿一樣,但因太過頑劣不學無術被他爹扔進了兵營。

也聽說了他們眼中溫文爾雅的師雲将軍,在戰場上其實是個狠人。

不僅擅長排兵布陣,也擅單打獨鬥。曾經有一次陷入白刃戰,受傷十餘處,硬生生搶了刀砍死了三十幾人活下來。

戈壁一望無垠。馬兒停了下來,天邊是殘陽如血。

一座石頭的墓碑。

孤零零矗立在這一片靜谧的廣袤上。

走過去,宴語涼看到墓碑下面有東西。

兩瓶京城的梨花白,兩瓶大漠的屠蘇。屠蘇酒是舊的,已經蓋了許多黃沙,梨花白是新的。

還有一塊石頭,下面壓着一張看似陳年、早已經風爛的紙張。

宴語涼拿起來,那竟是宮裏的澄心堂紙,上面的文字已不清晰卻還依稀可見。

诏書……莊青瞿收複北疆……平定瀛洲……建雲勝洲……冊封岚王……

很多年後,繼承師雲遺志的新“大夏戰神”,替師雲将他沒能夠收複的疆土全部打了回來。

宴語涼回頭看着岚王。

此刻的莊青瞿一身素白如谪仙。而他昨晚卻是一身潇灑的進铠戎裝,深藍色的披風。

宴語涼終于想起來了,有些更咽,有些好笑:“你那一件,是師父的戰袍。”

莊青瞿:“嗯。”

宴語涼:“青瞿穿上以後的樣子,其實有點像他。朕的意思是……”

“嗯,我知道,”莊青瞿牽着他的手,“咱們誰……又不像他。”

是啊,誰又不像。

小狐貍後來學師雲的樣子,在耳朵尖尖上戴了一片耳墜。

宴語涼教訓起師律的樣子,跟他親哥一模一樣。

師雲曾說,若是以後天下太平、再無征戰,他想去周游天下。他最後也沒有去,但宇文長風去了。

澹臺泓用的是師雲的連發重弓是一把黑金重弓,那是師雲的弓。

在宣明年的晦暗風雨裏,師雲沒法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他便去了向更年輕的孩子傳遞了點點星火。

希冀那一點點黑暗之中的火光,可有朝一日烈焰燎原。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可是總要試一試。

宴語涼:“岚岚,謝謝你帶我來這裏。謝謝你經常來看師父。”

莊青瞿:“我帶你來,也不止是帶你來看師父他老人家,也是讓師父好好看看你。”

“讓師父瞧瞧,我們阿昭多麽厲害。他一定很欣慰。”

“師父。你最疼愛的阿昭,如今把大夏變成了你一直想要看到的樣子。”

“……”

以前師雲每次出征,大家都舍不得。

他不會騙孩子們說我一定會回來。而是說,真的回不來你們也別難過,哪怕我不在了,你們每一個人長大以後都是我。

錦裕一年,皇帝登基,師雲滿懷欣喜。他教出來最好的孩子成了一國之主,這個大夏終是還有希望。

那一年他沒能從北漠回來,唯一帶回的是一封染血的信箋。

他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皇上不必接臣回去。

他說若這世上沒有輪回轉世,臣願以魂魄永世鎮守北疆,若是有,臣願景與陛下盛世見。

……

時光荏苒。

錦裕一年恢複科舉,二年興辦學堂。四年莊青瞿收複燕雲,後來打贏瀛洲、越陸。

國家逐漸一改衰頹、走向平穩,開始有了一絲絲盛世的曙光……

在此期間,師律大漠千裏抓過北漠王的家眷,不顧軍令關押落雲将領,搶過瀛洲的礦藏。

但無論他惹了多大的麻煩,宴語涼總都肯縱着他、護着他。

最近胡祿那邊來信,玉蜀和白薯要豐收了。

中間一度差點不行,結果他爹跑來了。他爹訓斥他笨,說你種的什麽都玩意子?

胡祿并不像他弟弟一樣乖,直接怼他爹說你有本事你就幫忙別在那撐着臉子不出山。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也有好幾個十年了。如今太平盛世,快點出來幹活。

而他的弟弟胡璐,在深山裏修水堰很忙。也拉了一批師姐弟。

順帶着還修了路。

無論是修路還是修水,都花了很多庫銀,但長久來說皆為有百利而無一害。大夏朝看重的便是長治久安。

時光荏苒。

同一個黃昏。澹臺泓的軍隊來到幽瀾城下。

約定俗成的戰場道義,師律收下他帶來的黃金財寶,也還他一些收繳的戰利品與戰俘。

師律:“哈哈哈阿摩耶你損失慘重,要被烏邏祿王罰死了。”

“要不要順應天命、歸降我軍?”

澹臺泓:“我倒是想,可惜再也不能。”

師律:“啊?”

他策馬轉身,身後是師律的高喊:“想就來啊?有什麽不能?大夏待異國人一直是很好的,到時候入朝為官、封侯拜相也不在話下啊。”

而一海相隔的遙遠落雲,荀長與澹臺泓的卧底大計正幹得風生水起。不僅已打入落雲某“仙教”內部,還雙雙三寸不爛之舌随機應變的本事以及金銀的力量,成為衆所周知了“虔誠的教徒”。

并假意說要大夏傳教,得到了“教主”的高看。

荀長:“人人口中的‘落雲仙國’麽?吾要試試看能否用仙教打敗仙國。”

華都城內,皇太弟宴落英則瘦了許多,皇妃心疼不已。

實在是忙,累。史書上人人争搶,可當皇帝到底有什麽好?

不過仔細想想,皇帝其實還挺好的。皇帝不是把活兒全丢給他,自己跑去大漠快活了麽?

……

回城的路上,宴語涼靠在岚王溫暖的懷裏,略有恍惚。

他竟全盤忘了自己的恩師,時至今日才想起。太不孝了,唉。

他尋思了許久。

好像,可能,或許……他就是有些事情,不願意想起來?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開開心心的事很快都能想得差不多。反倒是早逝之人,無論父母還是師雲都想不起。

澹臺泓的事情,至今只能記起一部分。

而被他忘得最嚴重的,其實一直是岚王……他這麽想着,擡眼看了莊青瞿一眼。

莊青瞿:“坐得累了?再忍一忍,還有兩三裏就回城了。”

他這麽說着,卻拉住了馬。

宴語涼:“怎麽了?”

莊青瞿沒說話,只将他圈緊。就好像很多次在宮裏時一樣,他就只是抱着他不說話。仿佛只是單單這樣的擁抱,就足夠化解一切紛繁疲倦,重獲新生。

但其實好像真的可以。

莊青瞿聲音悶悶的:“我心疼阿昭。以前難過的事情忘了,如今想起來還要再難過一次。”

宴語涼指尖勾住他的袖子。

“不難過。”他說。

“高興的事情忘了,也能再高興一次呀。”

莊青瞿摟緊他。

“那喜歡的人喜歡兩遍,能不能……變成兩倍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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