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大早,炖肉味飄香滿樓道,引得衆多年輕警員探頭探腦。
“真香,這哪屋炖肉呢?”
休息室裏,陳飛被說話聲吵醒。說話的是緝毒處的譚曉光,之前在他手底下實習過一陣子。挺不錯一小夥子,頭腦活絡正義感滿滿,唯一的缺點是下手有點不知道輕重。不過這是年輕警員的通病,慢慢教就行了,他剛參加工作那會也一個德行,被羅明哲罵過不知道多少回。
陳飛起身抻了個懶腰,搓了把眼,毫不在意的打擊着後輩的神經:“這不是哪屋炖肉呢,而是法醫們正在對遺體進行脫骨炖煮。”
話音未落,就看譚曉光那英氣的眉眼彷如凍在了臉上,舉着咬了一口的包子,嘴巴微張,已經咬下去的包子皮頂在唇邊,再無咀嚼的意圖。僵了幾秒,他低頭把包子皮吐進袋子裏,連同沒吃完的早餐一起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吃不動了,讓陳飛的話一猛子給頂着了。
對于譚曉光的反應,陳飛絲毫沒有低看的意思,年輕警員都得過心理關,慢慢習慣。想當初第一次出兇案現場就給了他一下馬威——屍體漲得像個氣球,眼珠灰白的凸着,面部腫脹嘴唇外翻,周身遍布腐敗的靜脈網,妥妥的巨人觀。那段時間他只要看見盤子裏有肉就不自覺的想起屍體的慘狀,無肉不歡的人愣是硬生生吃了仨月的素。
???要說年輕警員幾乎看不見胖的,有時候再餓也吃不下去飯。凡是到了刑偵處工作後還能長肉的年輕人,領導一定會重點培養,板釘板的心理素質極其過硬。
下床往旁邊踅摸了一圈,沒看見趙平生,陳飛琢磨着對方應該是跟羅明哲一起去局長那彙報工作了。按理說這是他分內的工作,不過趙平生去不是為了搶功勞而是為了能讓他多睡會,類似的早請示晚彙報能替就替他幹了,這一他點他心知肚明。打從趙平生讀博回來,他就給人家取了個“員外”的外號。趙員外要學歷有學歷要能力有能力,上面一直當重點培養對象,給了無數次升遷的大好機會,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了,怎麽就非得跟他似的,賴在重案大隊不走。
“早,陳副隊。”莊羽進屋,和陳飛打過招呼轉頭看譚曉光擰着個表情,好奇道:“你怎麽了?”
莊羽和譚曉光同期進的局裏,都是緝毒處的警員,同樣在陳飛手底下實習過。陳飛對這孩子印象非常好,細致穩重,專業過硬,恪守警員行為規範,從沒幹過讓領導們往嘴裏哐哐倒速效救心的事兒。他爸是檢察院的檢察長,看他在單位的工作表現,正應了那句“虎父無犬子”。
朝垃圾桶裏“呸”了口肉末,譚曉光面上隐隐發黑:“打從今天開始,我吃素。”
“為什麽?”
“你聞見肉香了麽?陳副隊說是韓老師他們煮人肉呢。”
“……”莊羽表情一怔,随後又将視線投向陳飛:“真的啊?”
陳飛無所謂的點了下頭,撂下聲“我去洗臉”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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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至于不吃肉啊。”
他聽莊羽的聲音從屋裏飄了出來。不奇怪,莊羽就屬于心理素質極其過硬的那號。打從帶這倆孩子出完幾次現場,他發現,對于莊羽來說,看見什麽也不耽誤吃飯,頂多是一頓兩斤米飯減到一斤半。最神奇的是這小子賊能吃還不長肉,來的時候就精瘦精瘦的,現在還是精瘦精瘦的。
樓道裏肉香更盛,聞得陳飛都有點餓了。通常來說,去除個別骨頭上的殘渣不至于這麽大的味兒,可張鬥金的屍體都擠爛糊了,得把所有骨頭分離出來重新拼好才能确認死前傷和死後傷。數十噸重量的擠壓導致大量碎骨嵌入髒器肌肉,支離破碎的,連骨頭帶肉帶下水百十來斤重,都扔鍋裏炖可不得濃香四溢麽。
打理好門面回辦公室,陳飛坐到自己的辦公桌旁,抄起桌上的檢讨翻看。趙員外筆頭沒的挑,寫的檢讨絕對夠深刻,上到政策解讀,下到執行細節,再到對“自身”行為的反省,邏輯清晰,抓人眼球。不過再沒的挑陳飛也還是得過過眼,至少往上交的時候能照本宣科白活幾句。
看完檢讨,他把昨兒帶回來的空白筆記本翻出,對光看看,然後打筆筒裏抄了根鉛筆,筆尖斜四十五度,仔仔細細輕擦紙面。旁邊一實習警看了,湊到桌邊,饒有興趣的觀摩前輩做事。
随着筆尖唰唰的移動,書寫時從上一張紙透印下的字跡顯現了出來。刮了大約三分之一的頁面,字跡沒了。陳飛沒放棄,繼續刮滿全頁,果然在右下角的位置又刮出“307”的字樣。307之前還有個字母或者數字一樣的痕跡,但可能由于書寫時力道過輕,看不太清到底是什麽。
抖去紙面上鉛筆遺留的浮沫,陳飛認真審視顯現出的字跡。應該是張鬥金本人寫的,看着和放在艙室桌板上那些專業書的簽名筆畫一致。筆跡鑒定是一項十分專業的工作,需要由有資質的專業人士或者專業機構來進行。然而每個人的書寫習慣帶有很明顯的特征,尤其是相同的字,肉眼即可辨識,除非是做司法鑒定或作為呈交法庭的證據,不然用不着那麽大費周章。
進屋看陳飛已經坐到辦公桌邊了,趙平生問:“老陳,吃早飯了沒?”
“沒,等着你給我帶呢。”
陳飛叼上根煙,回手推開挨着自己桌子的窗戶。他這煙一抽上,不出屋不帶斷的,羅明哲幹脆給他扔窗戶邊的位置,省得老把屋裏弄得烏煙瘴氣。
照常抱怨了一聲“自己沒長腿不會去食堂吃啊”,趙平生拿了飯盒轉頭給他打早飯去了。
實習警笑笑說:“陳副隊,趙哥對你真好。”
陳飛不以為然:“我對他不好啊?哪回玩命的時候不是我沖他前頭?這人和人的相處之道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相互付出,幹跟那坐着等着別人對你好,哪有那好事。”
“那你行行好,讓我少生兩口氣多活幾年。”羅明哲進屋就熊他,“煙掐了,一大早就抽,抽不死你。”
???師父的話得聽,陳飛讪笑着摁熄煙頭,拿着剛刮出字兒的筆記本跟羅明哲一起進了隊長辦公間。現在意外他殺暫且不能确定,通過死者生前留下的筆記查找線索是比較常用的方式,然而這些字跡連不成句,漢字部分有的看着像地名,數字部分看着像時間和門牌號之類的。不好說寫的是什麽,能确定的是,不是輪機室機械操作相關專業內容。
放下本子,羅明哲對陳飛說:“先留着,等老韓那給消息,鄒先生來了,帶了好幾個研究生跟法醫辦幹活呢。”
“嗯,聞見味兒了。”陳飛下意識的抹抹鼻子,“鄒先生也來啦?看來這案子驚動省廳了。”
鄒先生,本名鄒筱筱,系統內頂尖的法醫專家,現任省廳司法鑒定中心法醫室主任。終身未嫁,雖無後代卻是桃李遍天下,學識淵博師德高尚,大家都敬稱她為先生。她是韓定江學法醫專業時的導師,陳飛估計是老韓同志自己給師父打電話請來幫忙的。
“嗯,在廳裏挂上號了,剛我在局長辦公室打電話給廳長彙報工作。”羅明哲頓了頓,試探着:“廳長又跟我提起平生了,要不你勸勸他,有機會能走就走吧。”
陳飛倆手一攤:“您都說不動,我勸他管蛋用啊?跟狗皮膏藥似的呼着,特麽打都打不出去。”
這話被端着飯盒進辦公室的趙平生聽一正着,面上頓時有點挂不住,給飯盒放到陳飛桌上,轉身離開了辦公室。沒別的地方好去,他跟樓道裏轉悠了一圈,決定下樓奔法醫辦公室找老韓同志舒舒心去。
樓上肉香四溢,到地下二層就跟進了飯店後廚一樣。然而只要一想到這香氣的來源為何,趙平生還是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頭。所有人都在解剖室忙活,趙平生敲門進屋,就看韓定江正在指揮兩個實習生從不鏽鋼湯鍋裏往出挑骨頭,鄒筱筱則帶着自己的徒弟站解剖臺邊拼骨頭碎片。
韓定江見着他立刻抱怨:“這屋的排風系統真得換換了,就這一早上,十好幾個人下來問我是不是偷吃什麽好吃的。”
“那你得跟局長打報告。”趙平生說着,轉頭恭敬的和鄒筱筱打招呼:“鄒先生,早。”
“早,平生。”
鄒筱筱戴着口罩,看眼睛是在笑。雖然幹的是鐵石心腸的工作,但她待人和善,對誰都是笑眯眯的。曾經她還替趙平生介紹過對象,自己帶的徒弟,也年過三十還沒結婚。挺不錯一姑娘,醫學博士,專業上沒得挑,長得也漂亮,就是一起吃了兩頓飯之後,趙平生發現對方不管是吃雞鴨魚還是豬牛羊,都愛把吃剩的骨頭擺成動物活着的時候的原始狀态,感覺有點膈應。
無法出口的愛戀深埋心底,想過正常的生活卻又碰不到合适的人。掙紮多年他算徹底放棄了,愛咋咋地,哪怕是以後陳飛結了婚成了家,他也打死不離開市局。
“有發現麽?”
湊到解剖臺邊,趙平生低頭看向被挑揀出的頭蓋骨。骨頭碎得七零八落,得跟拼拼圖一樣拼起來,再觀察上面遺留的痕跡以确認是死于意外還是兇殺。拼圖不難,照着原圖拼就是了,可拼骨頭是個技術活,不單沒原始圖可供參考,還是立體的,一片碎骨拿錯一點角度就跟另一片對不上了,無怪韓定江要請自己的老師出山來幫忙。
鄒筱筱拿起一片拇指蓋大小的骨頭,指着茬口處給他看:“你看,這片斷骨內側骨質顏色發黑,顯示有生活反應,說明是死前受的傷。”
趙平生邊看邊點頭。人活着的時候,血液正常循環,骨折時斷端出血,血液滲透到骨質裏,所以斷面會呈現黑色。死後,因心髒停止搏動,再骨折不會有血滲入。骨折斷面的生活反應是用來判斷死前傷死後傷的重要依據。
鄒筱筱繼續說:“而骨頭在已經受傷的情況下,遭受外力擠壓會更易斷裂,大部分骨頭都是沿着骨縫開始斷裂的,但這一片屬于頂骨,頂骨是顱腦骨中最大的骨頭,碎得這麽厲害,可以推測是先受到過一次打擊,死後再被重壓壓成碎片。”
“那麽說,極有可能是他殺?”趙平生問。
“腦組織損壞過于嚴重,無法通過出血量判斷是否致死,也有可能是死前一兩天受的傷。”鄒筱筱實事求是道。
法醫和偵查員的思路有時候是相反的:偵查員要先定個大方向,按這個方向去追線索,哪怕某兩個環節之間出現空白也可以;而法醫則要求任何結論都要有實打實的證據支持,不然很容易誤導偵查員的調查方向。
“行,我一會還要去船上走訪,正好問問有沒人知道死者受沒受過傷。”趙平生點頭應下,擡腕看了眼表,轉頭問韓定江:“今天能拼完麽?”
韓定江指了指不鏽鋼湯鍋:“剛煮到肋小排,你覺着呢?”
“……”
以後沒事閑的還是別來找法醫湊熱鬧了,趙平生覺着,簡直是不讓人吃飯的節奏。
TBC
作者有話要說:老趙:走哪都心塞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