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決心
江衍看着楚晏清的睡顏,五髒六腑像是被人丢進了煉丹爐裏煎熬。
他想起許多年前自己與楚晏清的第一次見面。
早在十多年前,他還不叫江衍,更不是三清派高高在上的仙君。
那時的阿岩只是一個農家子,過着安貧樂道的生活。他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其他親人。他的母親安秀娘操勞過度,年紀輕輕便得了一身病。于是,他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養家糊口,打獵、捕魚、去集市上叫賣,換了錢給母親買藥吃。
在他十二歲那年,母親終于重症不治。
如今,江衍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面對至親的死亡。母親病了太久,久到為母親抓藥、熬藥早已成了習慣,久到他已經用漫長的孩提歲月來擔憂這天的到來。
正如同噩夢中無數次見過的那樣,母親漸漸吃不下東西,灌不下湯藥。阿岩自知母親時日無多,他不再出去打獵,也不再寄希望于藥石,每天只是蜷縮着身子,坐在母親床前的青色石磚上,安靜地守着自己唯一的親人。
沒過多久,母親的神志開始混沌不清,她一天裏要有一半的時間在昏睡,另一半的時間則用來講述那些小阿岩未曾聽過的古老故事。
阿岩耐心地聽着母親的話,聽她講自己的年少時代,講自己慈祥的母親、嚴厲的父親,講她安靜的姐姐和活潑的弟弟……
也講起那位身披霞光、從山林間走出來仙君。
那仙君身着青衫、腰挎長刀、劍眉星目、英俊非凡。
年輕的仙君遇見俏麗嬌娘,很快就熟絡起來。他們在林中嬉戲,在水間唱和,他們情投意合、親密無間。
只是,仙君的世界很廣闊,有仙山、有修行、有比試、有整個天下。而安秀娘的世界很小,只有一艘小船,一個銀釵、一把血肉、一腔真心。
所以,仙君不常來見她,只贈予玉佩、贈予情詩、贈予熱烈的雲雨一夢,而安秀娘卻唯有等他,等他下山,等他垂愛,等他衷腸不變。
仙君的将來很長,他有漫長無邊的歲月,凡人的年華于他不過是須臾之間,而安秀娘的時間很短,短到窮盡一生,都再沒等來自己摯愛的仙君。
安秀娘珠胎暗結,她又驚又喜,手捏玉佩,無數次向上蒼祈求,讓她的仙君快些回來。可所有的欣喜與希冀終是一場空。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卻沒有等到她的仙君下凡,只等來了父母将她掃地出門,姐姐将她視為禍害,弟弟更将她當做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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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去尋她的仙君,只是她既不知道仙君究竟是在哪座仙山,也不知道他的名諱。
安秀娘一介女流,被父母趕出門後身無分文,只得在河邊尋了間破屋,靠幫人洗衣度日,直到生下兒子。
她識得的字不多,唯獨希望愛子可以像石頭般堅強無畏,因此給他取名叫阿岩。
有了阿岩後,安秀娘做過乳娘,做過幫工,日夜操勞,身體從此落下了病根。
她看着鏡中自己粗糙的雙手,染霜的鬓角,滄桑的面容,從此不再提起自己的仙君,舊事傷人心,她不再回憶起那人從暮雲中走來時的鸾姿鳳态。她只想好好将阿岩養大。
直到彌留之際,落日的回光終于撥開往事的重霧。安秀娘讓阿岩取來櫃中玉佩。時隔十餘年,那玉佩通體發白,散發着溫潤的光芒,确不似凡間之物。
阿岩從未見過安秀娘佩戴這玉佩,這些年裏,就算是他們母子最艱難的時刻,安秀娘都未曾想過要把這玉佩典當出去,而是用了繡花的手絹,用心地包好,放在櫃子的最裏面。
不曾觸及,也不曾放棄。
安秀娘看着玉佩散發出的隐隐光芒,臉上露出一抹沉靜的微笑,就仿佛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難統統可以抵消。
阿岩年紀尚輕,描述不出心裏的感覺,只是在這一刻,他幾乎有些不忍心看母親眼中放射出的溫柔了。
安秀娘擡起手臂,輕輕撫摸着阿岩的發絲,“阿岩,娘沒有本事,走不出這裏,你拿着玉佩,一定要找到你的父親啊。”
他蹲在床前,無聲地點頭,而後他聽到母親手臂垂落的聲音。
“娘,你後悔麽。”
只是,安秀娘不會再回答他了。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沒有了。
不同于夢魇中的痛徹心扉,這一天真正到來時,阿岩反而很平靜。
他埋葬了母親,卻沒有佩戴父親的玉佩,照樣過着打魚、捕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不識字、沒聽過太多道理,沒養成什麽野心,不想找什麽仙山,尋什麽父親。他只想守着母親的墳墓,守着這間破屋,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直到不知所謂的戰争之火點燃了這片大地,鐵騎踏遍山河,他們燒殺掠奪,無惡不作,百姓流離失所。
消息靈通的一早就舉家搬走了,而小小的阿岩卻不想走。
他無處可去。
于是他照樣打魚、捕獵,過自己的日子。
鐵騎沒有因為他對故鄉的眷戀而對他開恩,一個寂靜得過分的午後,阿岩嘴裏銜了根草,正躺在院中懶散地曬太陽,一陣突如其來地馬蹄聲吵醒了他的睡夢。他來不及躲閃,只見來人縱馬而來,烈馬揚起長蹄,踏破了阿岩破舊的木門。
來者騎馬上前,掄起長槍,阿岩無處可躲,他下意識地閉緊雙眼——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落下,耳邊卻傳來“噗通”一聲巨響,接着便是那士兵呼痛的聲音——
“啊!救命啊!你是什麽人!”
阿岩心想若非是有神仙來救自己了?
他睜開眼睛,看到光暈之下,有一白衣勝雪的仙人從天而降,他手持長劍,風袖飄飄、發絲飛揚,穩穩落在自己身前。
阿岩怔住了。他知道,他遇見了自己的仙君。
時過境遷,曾經傲視群雄、以一當百的仙君隕落了。而他只不過是楚晏清随手救下的小小凡塵罷了。
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念着他的仙君、癡迷于他的仙君。縱然大多時候,三清派江仙君對那段往事已經無從提起、無法提及,可那卻是他生命當中,就算不曾觸及也無法放下的熱忱。
他看着尚在昏迷的楚晏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輕聲對身後的沈烨說,“前輩,無論如何,我們總該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