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捧殺

到底是自己帶大的孩子,楚晏清見江衍可憐兮兮的,心當即便軟了幾分,嘴上卻氣惱他今早的莽撞無禮,故意出言搶白,“怎麽,力大無窮的江衍仙君怎麽不撞門了?這薄薄一扇木門怎麽管得住你這銅拳鐵掌?”說着,楚晏清打開屋門,他背對着江衍,既不進去,也不說放人進來。

江衍自然不敢動彈,他臉頰通紅,奈何嘴拙,說不出更多的頑皮話來讨楚晏清的歡心,只支支吾吾地說,“我那是氣急了,一時沒忍住才貿然闖入。當初在蒼玉苑外面,我不也老老實實地等了你一宿麽。”

楚晏清歪着頭笑了兩聲,旋即轉過身來,“逗你的”,說着,他推了推江衍的肩膀,将人放了進來。

江衍悄沒聲地看了一眼這間房間,今晨楚晏清大怒之下擊碎的木桌如今已經被人收拾出去、換了新的。

見此,江衍稍稍舒了口氣,下一秒,楚晏清便轉身丢了塊帕子給他,問道,“你這是站了多久?”

接過手帕,江衍卻沒擦拭身上的水珠,只是用指尖輕輕摩挲着帕子細膩光滑的布料,過了半響,才聽到楚晏清在一旁喊他,“還愣着幹什麽?快擦擦身上,再把這杯熱水喝了”,說着,楚晏清朝他努了努下巴。

江衍一怔,他沒動那杯水,卻蹲在了楚晏清身前,擡頭望着楚晏清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還生我氣麽?”

楚晏清一愣,他拿起江衍手中的帕子,輕輕在他臉上擦拭,等到将小狗打理順眼了,才輕輕嘆息,溫聲說,“江衍,你不是小孩子了,縱然你與江河是兄弟,我又把你當做弟弟,可我與你兄長講話,你也不該随随便便地闖進來,是不是?”

瞧江衍不吱聲,他循循善誘,“你們三清派門規森嚴,江氏又最是循規蹈矩,你兄長與叔父憐你早年流落在外,這才多次對你格外寬容,你如今已是手持玄冰的仙君了,往後啊,要懂分寸,知道麽?”

江衍撇開頭,似乎不以為然,楚晏清見他油鹽不進自然氣惱,正欲罵他幾句,卻突然自嘲地笑了出來:曾經鮮衣怒馬、放縱不羁的少年,如今竟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讨厭的那類人,其實也不過是十二年的光景。

江衍哪裏知道楚晏清在想什麽,他只是仰起頭久久地望着楚晏清,許久才擠出句話來,“我沒法子看別人欺負你。”

楚晏清一笑,正想說自己不需要誰的保護雲雲,卻突然想起幾日前江衍曾對他說過的話。倘若這份保護是江衍需要的,倘若這于江衍而言是種救贖,自己又當如何呢?

小白的狗耳朵聽到有人回來,便趁着羽蕭不注意一溜煙地從耳房中竄了過來,撲進江衍的懷裏。江衍正欲怪這只笨狗大煞風景,卻突然想到自己還是打着小白的名號才得以進楚晏清的房間。于是只得抱着小白起身,與它大眼瞪小眼,真狗“汪汪汪”地叫個不停,假狗也有樣學樣,“汪汪汪”地回它。

楚晏清失笑,打趣說,“瞧你們感情不錯,帶它住兩天吧,也好讓我的徒兒歇一歇,只是別忘了還回來就好。”

這下,江衍沒了留下來的道理,只得夾緊尾巴道了聲“哦”,旋即不情不願地抱着小白離開。

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楚晏清當真是困倦不堪。一連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剛走到院子裏,便聽到身着紫衣的雲川女修喜氣洋洋地對他說,“晏清仙君,今晚師姐要為您與江掌門擺慶功酒,您可要記得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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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清一愣,“慶功酒?”

女修連忙說,“因為九如道人與白露的事情,大家心情低迷、心思渙散,這不昨夜您與江掌門剿魔大獲成功麽?我家掌門便想借此機會,鼓動士氣。”

楚晏清“唔”了一聲,答應了下來,可心情卻絲毫高興不起來。衆人聽聞此事後,一個個湊上前來攀談,他興致缺缺,懶得再與這些人斡旋,便回了屋,倒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傍晚時分,才在羽蕭的催促下走出房門。

一進了會客廳,衆人便起身相迎,紛紛上前道謝,“晏清仙君,這次您又救了我們大家夥!”

“晏清仙君,我們翠微門上下無以為謝。”

“晏清仙君以後若是有時間,不妨來我們梵天門一敘,不,不不不,我趙如琢以後定要登門拜訪!”

就連對楚晏清最為不屑一顧的譚珰也突然态度大變,她作了一福,掐着千嬌百媚的聲調道,“晏清仙君,日前多有得罪,還請您海涵。幸好咱們遇上了您,要不然昨晚宋餘白必定釀成一場滔天大禍啊。”

……

雲川前堂裝潢雅致,白玉鋪地、燭光明亮。楚晏清久不出山,近年來更是将人情冷暖、世态炎涼體會了個遍,此時恭維之聲不絕于耳,竟讓他有些錯愕不适。他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熟悉的身影,在搖曳的紅光中,他看到江河正站在人群之中,溫柔地望着他。

不知怎地,楚晏清的心境竟豁然開闊。

想來,他人生的前半截最不乏的便是世人贊譽,什麽“少年英雄”、“東鏡雙傑”一股腦的冠之于身,然而大多只是世人虛頭巴腦的恭維,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個修為稍強一些、天賦稍好一些的尋常少年罷了,實在受之有愧。

而當他修複結界、拯救萬民于水火之後,自知當得起所有贊譽,可那些褒獎與感激也不過是鏡花水月,與漫長的人生相比,再大的恩情都注定是稍縱即逝的煙花,而留下的滿身傷痛,也唯有自己咀嚼。

然而,當恩情無法償還,抛之腦後便對麽?他做了這麽多,理應被世人放在心上。

念及此,楚晏清心情坦然,大步邁過門檻,他扯扯嘴角,微微朝道謝之人一一颔首,“昨天能夠馬到成功,少不了江掌門與諸位的群策群力,晏清在此謝過了。”

侍女身形袅娜,将他引向上座,楚晏清并不推脫。方一落座,精美絕倫的菜品一一端上桌,美酒佳肴悉數擺上,更有雲衫侍女頻頻傾酒。

翠微門雲鶴道人生得仙風道骨,雖年事已高卻精神矍铄,他站起身來,以茶代酒,敬向楚晏清,“晏清仙君實乃少年英雄,當年結界有損,若非你挺身而出,這世間指不定要亂成什麽樣子,如今魔道詭術橫空出世,又是晏清仙君你出面化解。我雲鶴一屆老朽,當真自愧不如。”

說着,雲鶴道人竟哽咽了,他仰天道,“庭楓兄有你這樣的徒弟,當真是好福氣啊!”

除了已逝的九如道人,翠微門雲鶴道人是四派八門當中年紀最大又最為德高望重之人,見他如此說,衆人紛紛附和。

許久不曾聽到師父的名諱,楚晏清喉頭一緊,他慌忙道謝,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擡起頭的剎那,卻看到一旁的李恕亦是紅了眼圈。

“師兄……”,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喚着李恕。李恕神色溫柔,“我在,師弟,這些年來,辛苦你了”。楚晏清聞言眼眶微脹,他匆匆搖頭,輕聲笑了一下,師兄弟二人的情誼與默契,都蘊藏在了這微微的一笑當中。

等到楚晏清收拾好情緒,江河亦站起身來,他環視衆人,舉杯朗聲道,“晏清仙君為天下付出良多,修複結界是一,淨化‘僵屍’是二,如今化解雲川大難是三,我輩修仙之人,都當以晏清仙君為榜樣,臨危不懼、奮不顧身。”

衆人紛紛叫好,更有幾名三清弟子振臂高呼“我等必将以晏清仙君為榜樣!”,聲音未落,便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以晏清仙君為榜樣!”

眼見士氣大漲,梅依雪也站起身來,高聲道,“雲川大難剛剛化解,青澤千島之劫仍歷歷在目,我猜想魔道之事尚未解決,還請諸位道友謹記我輩修仙之人的秉性,堅守本心。”說罷,梅依雪将手中的酒飲盡。

“好!”衆人一同高呼。

群雄激憤、興致高漲,一時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無論是真是假,見四派八門百餘人皆是鬥志昂揚,大有心往一處想、力往一出使的架勢,楚晏清心頭大喜,自是來者不拒,喝得暈頭轉向,到最後竟有些飄飄然了。

夜漸深,杯盤狼藉,更有英豪喝得七仰八叉。楚晏清身子比不過旁人,趁大夥兒不注意,向羽蕭使了個眼色,接着便在羽蕭的攙扶下偷偷離開了。

師徒二人回到房間後,羽蕭拿着木盆去院中打水,突然聽到溫潤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羽蕭,煩請您給晏清帶個字條,還有這把劍,也請一并轉交于他。”

羽蕭心覺不妙,回過頭來一看,果真是江河江大掌門。他目光向下,就着熹微的月色看到字條上遒勁有力的字體寫着:晏清,明早茶室一聚,不見不散。

羽蕭的眉心頓時皺成了個“川”字,他硬着頭皮說,“師父今天喝多了酒,明早怕是起不來了。”

江河神态坦然,神情沉靜,“不礙事,等他醒了、想見我了再來也沒關系。我一直等着,多久都可以。”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推脫便不禮貌了,羽蕭只得接過紙條與長劍。等他打完熱水回到房間,一邊伺候楚晏清洗漱,一邊說道,“師父,江掌門給您留了張字條,說是明早要跟您在茶室一聚,不見不散。還有這把劍,也是他托我轉交給您的……”

夜涼如洗,萬籁皆靜。楚晏清瞥了一眼江河送來的字條與長劍,不由得心房一顫,他沒說話,只深深吸了口氣,繼而将臉整個埋進了水裏,片刻過後,他起身甩了甩臉上的水珠,傲然道,“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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